从《喜福会》看华裔视角下的中国形象
2019-01-07蓝宇
蓝 宇
(桂林理工大学,广西桂林)
1 谭恩美和《喜福会》
谭恩美(Amy Tan),祖籍广东台山,父母都是美籍华人,1952年出生于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奥克兰市,33岁开始写小说,成名作《喜福会》1989年一出版就引起极大轰动,上榜《纽约时报》畅销书连续9个月之久,获得了“全美图书奖”等文学大奖,并被选入《诺顿文学入门》教材,最后被拍成了好莱坞电影,创下了极高的票房。
《喜福会》中,谭恩美通过讲故事的方式描述了1949年以前移居美国的四个华裔家庭在抗战时期逃难的种种悲惨而奇特的遭遇以及在美国的生活。小说共有四部分,每部分包括四个故事,总共十六个故事。小说各部分均采用第一人称叙事,第一、四部分讲述了母亲们在旧中国的悲惨经历以及在美国生活的各种不适应;第二、三部分讲述了女儿们的生活经历,她们与母亲之间的交流障碍和矛盾冲突,以及她们事业或婚姻中的挫折与困惑。通过讲述这些故事,一个既丑陋又美好的东方中国形象跃然纸上,这种复杂而矛盾的中国形象在很大程度上受作者的美国华裔视角影响,由其中美双重文化身份所决定。
2 《喜福会》中丑陋的中国形象
这里的“形象”不同于一般的文学形象,它强调的是比较文学形象学上一国文学中对“异国”形象的塑造或描述。
兼具中美双重文化背景的谭恩美善于描述亚裔美国人的生活和他们所遇到的文化冲突,擅长于对中国文化中最具代表性和特色的事物进行细腻生动的描写,向西方读者展示神奇而富有魅力的东方世界。《喜福会》中,谭恩美以梦幻般柔声细语的叙述手法、从美国华裔的双重视角描述了中国社会、中国人的性格、中国文化等方面的独特现象,展示了颇具异国情调的中国形象,吸引了美国华裔以及其他族裔美国人的极大兴趣。
一方面,《喜福会》展示了中国落后愚昧、迷信荒唐、残酷非人道的丑陋形象。
书中描写中国社会的部分主要是解放前战火纷飞、空袭警报、百姓逃难的的场景,难民们疲于奔命、无暇他顾,全身污垢不堪、恶臭难闻。逃难中的吴素云身染痢疾、向路人求助受到冷漠拒绝后,被迫将双胞胎婴儿遗弃路边。逃难场景的描述正符合了西方19世纪文学中对中国人的塑造,米丽耶·德特利在《十九世纪西方文学中的中国形象》中说道,“通常人们说起‘中国人’时,把他当做一个密集的、不可数的、模糊的整体,或是‘中国人群’。人们通常用动物和他们做类比:‘蚂蚁’是最常见的比喻”。
中国不仅炮火纷飞,人们流离失所,死亡、疾病、弃婴,生如蚁群,还有残酷压迫女性的男权制度、包办婚姻、迷信鬼神等陋习。
龚琳达两岁时便由父母做主许给洪太太宠坏的儿子做童养媳,“即使后来我知道要嫁给这个糟糕的男人做妻子,但我无法违抗,只能认命”。甚至“我岂但不能离婚,即使天余死了,我也不能再婚。这根红烛……将我粘在丈夫身上,粘在洪家,永无解脱之日”。这样一个光彩四溢的女孩在她不谙世事的时候就永远地被夫权制度同一个糟糕的、性无能丈夫绑在了一起!映映嫁给了一个花花大少,一个十恶不赦的坏男人,婚后到处沾花惹草,有数不清的姘妇,映映由于憎恨丈夫,怀着负罪感杀死了肚里的胎儿。最悲惨的是许安梅的母亲,自己在丈夫死后被富商吴青诱奸,家人非但没有谅解与安慰,反而是哥哥踢打、母亲唾骂,并把她赶出家门,无奈中她只能给吴青做了四姨太。然而,吴青是一个野兽般的男人,她不但没有任何地位和权利,亲生儿子也被阴险的二姨太夺走,受尽凌辱的她在绝望中自杀。
四位母亲的故事呈现在西方读者面前的是一个战乱、肮脏、落后、非人道的中国,夫权制度下,女人没有任何地位和权利,也印证了西方把中国的一夫多妻制归结为中国男人“恶劣好色的天性”的看法。
而《喜福会》中呈现的中国人的性格也印证了西方文学中华人迷信、虚伪、愚昧而又难以捉摸的原型形象,中国人的传统信仰也是怪异而没有科学根据的。
龚琳达为了获得自由,在清明节装疯卖傻,假借祖先托梦,吓唬迷信的婆婆说新婚之夜代表丈夫的那端蜡烛熄灭预示着丈夫将会因这门婚姻死,轻而易举地摆脱了这门不幸的包办婚姻。这样的理由是多么愚昧荒唐,可是琳达却借此解脱了绑在身上的沉重封建婚姻枷锁。许安梅母亲为了治好病危的母亲,竟然割下胳膊上一块肉放在药汤里。“割股疗亲”是中国古代封建社会时期一种极端残忍、极端愚昧的示孝行为,此类故事最晚发生在清朝(1616-1911)。《喜福会》中许安梅母亲割肉救母的故事发生在1923年,这个早已淹没在历史故纸堆里的极端情节放在中国语境中已经是不可思议了,在西方人看来更是瞠目结舌,而且在谭恩美的笔下,许母被刻画成一个施行“法术”的“巫婆”。继而,这位“巫婆”于小年夜自杀,因为“按习俗,人死后的第三天,灵魂将回来讨还宿怨,母亲殁于小年夜,她的灵魂,将在大年初一来上门讨债”。她是以死做武器迫使迷信的吴青将安梅和小弟视为己出。许安梅一切行事都对照一本老皇历,吴素云用一套可笑的五行理论解释所有人的性格,顾映映更好像是希腊神话中的卡桑德拉(Cassandra)专门预言凶事……,此类迷信情节在小说中俯拾皆是。“割肉疗亲”、“预知祸福”、“逝者显灵”等这些具有神秘东方主义的迷信在谭恩美飘渺梦幻的叙述中汇聚成一种氤氲灵异的气氛,充满异国情调,符合西方对神秘中国的定位。
谭恩美笔下的中国人习惯戴着面具、隐藏内心情感、虚伪、捉摸不透。吴精美描述喜福会的阿姨们惯常的客套,“明明希望你快点儿走,嘴上却要说出百般挽留的客气话”。吴精美的母亲说她煮的芝麻糊“差不多是一式一样的”时候,其实真正的意思是“它们完全是不同的”。龚琳达明明为女儿的棋艺感到自豪,却总是以中国式的谦虚向众人解释道:“这小姑娘,懂什么下棋,只是凭运气罢了”。她端上最拿手的清蒸排骨时,却故意抱怨,“这菜怕不够咸,淡而无味……简直做得太糟糕,无法入口”。其实她的内心期待着大家喜欢她的精心之作和对她厨艺的热情赞美。谭恩美如此解释以上虚伪好笑的客套或谦虚,“这是中国式的文字游戏,一种措辞技巧的卖弄。——这其实是在混淆两种根本相反的概念。在中国,十分注意措辞和用词,即使是反对的意见,也要尽量使之婉转含蓄,不要显得太唐突地表示出来”。
中国人又是自私爱占小便宜、不注重公众礼仪的。例如,在吴精美家吃螃蟹宴时,螃蟹刚上桌,薇弗莱就先给自家女儿挑了一只最好的。然后,又把第二好的,放在她未婚夫里奇盘里,第三好的,则留给她自己……她的母亲也一样。吴精美的母亲认为吃缺脚蟹是不吉利的,却接受了作为外快给她的缺脚蟹;许安梅在教堂参加中国玛丽的葬礼时大声说话盖过了赞美诗的声音;龚琳达在饭馆唠唠叨叨挑剔筷子油腻、汤不够烫等,逃避付小费……谭恩美真是刻画了一批“丑陋的中国人”!
中国人的饮食也是怪异而富于异国情调的。《喜福会》中有大量的篇幅描写了中国人的饮食习惯,谭恩美的描写正暗合了19世纪西方对中国人什么都吃,甚至连老鼠都吃的原型认识。吴素云讲述桂林战乱的时候就有人吃老鼠的恐怖事件。在“棋盘上的较量”的故事中,薇弗莱带领读者逛了一遍唐人街的水产市场,其中有西方人不接受为食物的甲鱼、青蛙、螃蟹、乌贼等,屠夫们穿着血迹斑斑的白大褂,麻利地将顾客挑中的鱼开膛破肚,橱窗上赫然写着“只供食用,不出售宠物”的广告,似乎是在告诉西方读者,中国人野蛮残忍,将一般西方人认为是宠物的都拿来吃。附近的鸿兴餐馆有猪内脏、鸭脚掌、章鱼肫等西方人认为不洁甚至恶心的食物。令人厌恶的食物、血淋淋的屠宰、残忍的蒸煮等场景让西方读者感到可怕和难以理解,更深化了中国人在西方眼中“野蛮”、“非人道”的形象。
作为一名华裔,谭恩美为何要将中国描述得如此落后愚昧、丑陋不堪?而且其中不乏不实和歪曲之处。中国传统文化博大精深,中国色香味俱全的美食更是享誉世界,而谭恩美似乎只选取其中荒唐可笑、野蛮愚昧之处,并加以夸大和歪曲。谭恩美虽为华裔,但是在美国出生成长,接受的是西方的教育、思维和生活模式,对中国传统文化存在一定的迷惑和误解,而且,她的自我定位是美国作家,是从美国人的角度为西方读者而写作。谭恩美于2006年4月14日接受新京报采访时说,“我是一个美国作家,我了解的中国文化是‘二手信息’。我写作是从美国人的角度,着笔以中国文化为基础的家庭。我不可能有中国人的视角,我并非在中国成长”。所以不难理解,她笔下的中国形象不乏有歪曲、夸大和批判之处。
3 《喜福会》中中国形象的重塑
谭恩美在描绘中国落后愚昧、迷信荒唐、残酷虚伪的形象、批判中国陋习的同时,也树立了正面的中国形象,在一定程度上颠覆了西方社会传统认识中的中国原型形象。故事中的几位母亲都在不同程度上表现了抗争、坚强乐观、辛勤耐劳的精神、深沉绵长的无私母爱等积极特点。
龚琳达在男权制度下的旧中国并没有屈从于“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包办婚姻习俗,相反,在洪家不幸的生活中,她的自我意识越来越强烈。结婚那天,蒙着红绸巾的琳达仍然非常清楚,她究竟是谁,并对自己许下承诺,她永远不会忘记“自我”。并且利用洪太太迷信的弱点机智地想办法解除了套在身上的枷锁,她终于幡然醒悟,发现了真正的自我,并由着这个‘我’的思想来引领自己。吴素云独自一人带着一对双胞胎女儿在战火纷飞中逃难,并最终失去一切:双亲,家园,她的前夫和一对孪生女儿。但她从不用悲恸的目光去回顾过去的一切,因为眼前,她有太多的打算将生活安排得更好。她不但没有被残酷无情的事实压垮,而是一面尝试一切办法寻找双胞胎女儿,一面竭尽全力培养自己的女儿吴精美,通过给老教授打扫卫生为女儿赢得学钢琴的机会,这是一位何等坚强、刚毅、乐观的母亲!顾映映讲述她和圣克莱尔的故事颠覆了美国白人文学中一直盛行的西方对中国的“拯救情节”,打破了华人女性的软弱、顺从的“中国娃娃”的原型形象。并不像女儿丽娜和父亲圣克莱尔认为的那样,顾映映不是被圣克莱尔从贫穷的农村拯救出来,而是圣克莱尔痴情追求了她四年,她才答应与之结婚。
中国母亲们不仅自己坚强不屈、乐观面对未来,而且在女儿的婚姻遇到问题时还给予了积极有益的指导,帮助女儿安然度过婚姻危机。许露丝在婚姻中,没有主见,对丈夫言听计从。特德最终厌烦了她的顺从与被动,提出要跟她离婚,并只给她一万美元,她差点要崩溃,却并未设法去解决问题也没有勇敢地维护自己的权益。虽然母亲安梅将女儿婚姻的不幸归结为中国传统文化潜移默化的影响,“东方女性的优柔寡断”所造成,显示了作者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贬抑,但正是这位成长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中国母亲帮助女儿找到问题的根源,鼓励她对丈夫说不,大声表达自己的观点,帮助她找到自我,有了勇敢面对特德为自己争取权益的勇气。丽娜在一切与丈夫平分付账的婚姻中很弱势,利益受到丈夫的损害却不敢主张自己的观点与要求,在母亲顾映映的激励和指导下,丽娜才敢于表达对丈夫斤斤计较的不满,想办法解决婚姻中的问题。苦难不仅使中国母亲坚强,也使她们拥有生活的智慧和敏锐的洞察力,给予成年的女儿们正确的引导,帮助她们度过人生的危机。
另外,通过对母亲们建立喜福会的描写,谭恩美展现了华人女性在逆境中积极努力和越挫越勇的精神。喜福会是麻将会的名称,第一个喜福会由吴素云在桂林逃难时发起,在天崩地裂的炮火爆炸声中,满街电线杆上挂着血淋淋的人体残肢,生死就在眨眼间,与其悲悲切切地等死,不如快快乐乐地过一天算一天,于是四位从沦陷区逃难到桂林的女性轮流做东,每周聚会玩牌,他们吃喝玩乐讲趣事来自寻快乐,这样,她们“每个星期都有一次期盼,期盼着一次欢悦,这种期盼的心情就称为希望,成了我们唯一的快慰,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将自己的聚会命名为‘喜福会’”。这种解构悲祸以建构喜福的心理真正彻悟了生命的真谛。这几位中国女性面对战争中的生死无常能做到如此镇定、乐观简直可以与妻子死后鼓盆而歌的庄生相提并论。第二个喜福会是吴素云于1949年在旧金山教堂遇到许家、龚家、圣克莱尔家后提议成立的,这是第一个喜福会的延续,承袭了轮流做东、每周聚会的传统。在美国的喜福会成为她们定期娱乐消遣、闲话家常、互相慰藉、学习英语和美国风俗的社交聚会,她们还用麻将钱投资股票赚钱。后来她们用打麻将的积蓄帮助吴精美回国与双胞胎姐姐相认。
喜福会其实是一个女性互爱、互助、互学、互相关心的组织,体现了母亲们在苦难中坚韧不拔、乐观向上的精神,并展示了女性在逆境中生存成长的能力,一反美国主流社会中华人女性软弱、依赖、顺从的原型形象,重新树立起华人女性坚韧而独立的形象。
中国母亲们利用自身的智慧和中国传统的男权制度与家长制抗争,勇敢追求所向往的幸福生活;辛勤劳动为女儿们提供好的教育和生活,并且利用自己的人生经验和智慧指引女儿们生存的策略和正确解决问题的方式;面对危险和不幸从不自暴自弃,而是以积极乐观的心态面对一切问题,勇敢创造美好未来……尽管她们有着这样那样的缺点和陋习,她们依然闪耀着坚强不屈、积极乐观和无私母爱等人性中的光辉,树立了积极正面的中国形象。
4 美国华裔视角决定的复杂矛盾的中国形象
虽然谭恩美自我定位为美国作家,从美国人的视角为西方人写小说,但是不可改变的华人身份,融入血脉中的中国文化以及美国主流社会的种族歧视使谭恩美不可能纯粹是一位美国作家。谭曾于1987年回到中国进行她的寻根之旅,她说,“我对中国的了解有限,但我的母亲、外婆都出生在上海。我对此一无所知,所以我来到这里,来了解我是谁,至少寻找一种感觉。来到中国以后,我又想了解更多。”正是这股血脉中不可剔除的中国之根使谭恩美不仅描述了一个野蛮落后、迷信荒唐、虚伪丑陋的中国形象,也在一定程度上颠覆了这一西方人眼中的中国原型形象,又塑造了一个坚强不屈、积极乐观、充满爱的正面中国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