愆滞致病论
2019-01-06盛增秀
盛增秀
浙江省中医药研究院 浙江 杭州 310007
“愆滞致病”的理论是清代浙籍著名医家王孟英提出来的。王氏学验俱丰,尤擅长于诊治温病,与叶天士、薛生白、吴鞠通齐名,被后世誉称为“温病学派四大家”。笔者在青中年时期,曾认真学习和整理研究了王孟英的著述,获益良多,并撰写出版了不少有关王氏医学的论著。现年届耄耋,工作之余,重新展读和反复揣摩王氏著述,深感“愆滞致病”是王氏富有创新性的独特理论,是王氏学术思想和诊治经验中的重中之重,具有重要的临床意义和研究价值,兹研讨如下。
1 “愆滞致病论”的学术渊源
王孟英尝谓:“缘人身气贵流行,百病皆由愆滞,苟不知此,虽药已对证,往往格格不入。”又说:“调其愆而使之不愆,治外感内伤诸病无余蕴矣。”由是观之,“百病皆由愆滞”,是王氏最基本的病因观;“调其愆而使之不愆”,是王氏最突出的治疗观。水有源树有根,究其学术渊源,笔者认为可从以下三个方面予以阐述:其一,《素问·至真要大论》谓:“疏其血气,令其调达,而致和平。”意指对疾病的治疗,应注重于疏通脏腑气血,使无壅滞之弊,则人体可恢复平和和健康。诚如清代姚止庵在《素问经注节解》中所释:“疏其壅塞,令上下无碍,血气通调,则寒热自和,阴阳调达矣。”这明确提示,疏通气血是疾病治疗上最重要的环节,也是养生保健的关键所系;其二,张仲景《金匮要略·脏腑经络先后病脉证》曰:“若五脏元贞通畅,人即安和。”所谓“元贞”者,即五脏真元之气,亦即朱丹溪《格致余论》所说的“人之所藉以为生者,血与气也”。《医宗金鉴》说得更为透彻:“五脏真元之气,若通畅相生,虽有客气邪风,勿之能害,人自安和;如不通畅,则客气邪风,乘隙而入,中人多死。”即是说,只要五脏元贞充实,气血通畅,抗病力强,能抵御外邪的侵袭,使人平安健康;其三,元代朱震亨《丹溪心法·六郁》亦说:“气血冲和,万病不生,一有怫郁,诸病生焉。故人身诸病,多生于郁。”从词义上解,“怫郁”犹悒郁也,是情志抑郁不得舒畅的意思。但朱氏所说的“怫郁”,不单纯局限在情志方面,其义更加广泛,明代医家赵养葵曾对此作了解释:“郁者,抑而不通之义,……为因五气所乘而致郁,不必作忧郁解。忧乃七情之病,但忧亦在其中。”朱氏上述论点,强调了“怫郁”驯致气血郁滞在发病学上的重要作用。
王孟英深悟以上三家的旨意,结合自己临床经验,着力予以发挥,创新性地提出“愆滞致病”一系列理论,确是底蕴深厚,学有渊源的。
2 “愆滞致病论”在发病学上的意义
王孟英谓:“夫人气以成形耳,法天行健,本无一息之停,而性主疏泄者肝也;职司敷布者肺也;权衡出纳者胃也;运化精微者脾也;咸以气为用者。肝气不疏,则郁而化火;肺气不肃,则津结成痰;胃气不通,则废其容纳;脾气不达,则滞其枢机,一气偏愆,即能成病。推诸外感,理亦相同,如酷暑严寒,人所共受,而有病有不病者,不尽关于老少强弱也,以身中之气有愆有不愆也,愆则留着而为病,不愆则气默运而潜消。”王氏对“愆滞致病”内涵的诠释,跃然纸上,读后犹如醍醐灌顶,使人彻悟。
首先,使我们认识到气机“愆滞”是关乎脏腑特别是肝、肺、胃、脾的功能失调。盖因肝主气之疏泄,肺主气之宣降,脾胃为气机之枢机故也。就温病而言,邪气侵犯人体,作用于不同部位(上焦、中焦、下焦或卫分、气分、营分、血分),就会引起相应脏腑气机“愆滞”而出现不同症状,如邪犯上焦,肺气的宣发和肃降功能失职,故见发热,恶寒,咳嗽等症。再者,王氏上述论点,还提示无论外感,抑或内伤,其共同的病理机制是“愆滞”,也就是说“愆滞”是病理症结关键所在。笔者认为,明乎此,有利于在错综复杂的病机中抓住要领,对临床辨证论治是大有裨益的。
3 “愆滞致病论”在治疗学上的作用
王氏在“愆滞致病”学术思想的主导下,明确地提出了“调其愆而使之不愆”的治疗原则,给中医治疗学增添了新的内容和特色。所谓“调愆”,要而言之,即疏通气机,消除愆滞。基于此,决定了王氏治病在立法处方用药上,形成了自己鲜明的特点。杨素园评介王氏医案说:“尊案不能用补用清,悉以运枢机,通经络为妙用。”张山雷赞扬“孟英临证验灵,处方熨帖,自古几无敌手”。曹炳章更明确地指出王氏“裁方用药,无论用补用泻,皆不离运枢机,通经络,能以轻药愈重证”。上列三家的评议,有理有据,堪称切中肯綮。
首先,王氏继承和发扬了清代温病学家叶天士、薛生白、吴鞠通诸前辈的用药经验,临证投剂,每以轻灵取胜。他在《叶香岩外感温热篇》第4条引华岫云语:“其用药有极轻清极平淡者,取效更捷,苟能悟其理,则药味分量或可权衡轻重,至于治法则不可移易。”对于重病危证之治,亦强调“重病有轻取之法。”并对其作用机理作了阐发,指出:“气贵流通,而邪气挠之则周行窒滞,失其清虚灵动之机,反觉实矣。惟剂以清轻,则正气宣布,邪气潜消,而窒滞自通,误投重药,不但已过病所,病不能去,而无病之地,反先遭克伐。”如此妙语卓识,令人叹为观止,启发良多。试观《王氏医案》其用轻灵方药而获卓效者,比比皆是,如王氏幼子心官夏初患微热音嗄,夜啼搐搦,幼科谓其生未三月,即感外邪,又兼客忤,复停乳食,证极重也。疏方甚庞杂。孟英不以为然,乃用蚱蝉三枚,煎汤饮之,盖取其清热息风,开声音而止夜啼,迅即获愈。按此例用药虽极为平淡,但由于恰中病机,故应手取效,诚如周光远所说:“药贵对病,虽平淡之品,亦有奇功。”又如金愿谷舍人次郎魁官,九月间患五色痢,日下数十行,七八日来,口噤不纳,腹痛呻吟,危在旦夕。有主人参以补之,有主生军以荡之,举家惶惶不知所措。孟英视之曰:暑夹食耳,攻补不可施,轻清取之。以北沙参、黄连、鲜莲子、栀子、黄芩、枇把叶、石斛、扁豆、银花、桔梗、山楂、神曲、滑石为方,迅即奏效。按此例病情堪称危重,用轻清之剂而取效,足见孟英所说的“重病有轻取之法”,信不我欺。联系当今临床,有些医生喜欢开大方,以为药味愈多,剂量愈重,作用会更强,效果会更好。其实对照临床实际,这种认识未免失之偏颇。
再者,运枢机、通经络是王氏用药的又一特点。他治病十分重视清除导致气机愆滞的各种致病因子,拳拳于调整枢机升降和疏瀹气机,使之恢复正常状态,如是则病可瘳、疾可愈。这里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王氏极力反对滥用补剂,即是这种学术思想的最明显的反映。他针对当时“不知疗病,但欲补虚,举国若狂”的局面,从医理上深加驳斥,力纠其弊,认为人身气机贵于流动,一息不停,“惟五气外侵,或七情内扰,气机窒塞,疾病乃生。故虽对极虚之人,既病即为虚中有实,总宜按证而施宣通清解之法,一味蛮补,愈阂气机,重者即危,轻者成锢。”“一味蛮补,愈阂气机”是吃紧句,此即孟英反对滥用补剂的原因所在。如陈邠眉之子,孟秋患感,医与表散,病随药剧,乃延孟英视之,目瞪神呆,气喘时作,舌绛不语,便泻稀水,肢搐而厥,人皆以为必死之证。脉弦而软数,乃阴亏肝盛之质,提表助其升逆,温补滞其枢机,痰饮轇轕,风阳肆横,与鳖甲、龙、牡、旋、赭、芩、连、楝、贝、菖、茹、胆星、犀、羚等药,数帖而平。按此例为阴虚肝旺体质而外感燥热之邪,医者误用表散温补,致变证蜂起,险象丛生,其咎在于“提表助其升逆,温补滞其枢机”,孟英改投息风镇逆、清热蠲痰,用药着力于调整枢机升降、疏瀹气机,使逆者平而滞者通,邪有出路,遂化险为夷。对照当前实际,社会上有不少人对补品的作用产生误解,片面追求和迷信能强身健体,坚持常年服用不懈。诚然,对于体质虚弱者来说,因人制宜地服些补品是有一定益处,无可厚非,但须慎防滋而呆胃,补而壅塞,导致人体气机“愆滞”,反生它变的不良后果。再就医者来说,少数医生投人所好,处方时不加辨证地运用补剂,结果却适得其反。我们应从王氏有关论述中吸取教益,克服滥用补品的不良倾向。
更需要指出的是,王氏疏瀹气机,尤注重于宣展肺气。盖肺主气,性喜清肃,治节一身。若外邪客肺,或痰阻肺窍,使肺失清肃之性,“肺既不主清肃,一身之气皆滞也。”于是宣展肺气的作用,不单纯在于调整肺脏本身之气机,实关系到一身之气化。如屠小苏令正,自乳经停,泛泛欲吐,或疑为妊,曾服养阴之药,渐致时有微热,脘闷不饥,气逆嗽痰,卧难着枕,二便闭涩,耳闭汗频。孟英脉之,虚软而涩,曰根蒂素亏,经停乳少,血之不足,泛泛欲呕,则肝乘于胃,率投滋腻,窒滞不行,略受风邪,无从解散,气机痹塞,九窍不和,先以葱、豉、通草、射干、兜铃、杏仁、蒌壳、枇杷叶、白蔻开上,两剂热退;次用小陷胸合雪羹加竹茹、旋、白前、紫菀,三剂便行安谷,后调理而瘳。按此例病情较为复杂,又经误治,王氏认定“气机痹塞”是病理之关键,前后二诊均以治肺为主,致力于宣展肺气而获卓效。究其所用宣肺之药,大多为轻清之品,诸如杏仁、射干、瓜蒌、薤白、白前、兜铃、紫菀、贝母、枇杷叶等。
诚然气机之愆滞,多因各种致病因子阻塞气道,壅滞经络使然。但王氏认为,在诸多病因中,痰热尤为常见。因此,清热化痰以肃清气道,疏通经络,是孟英治病用药的又一特长。就温热病证而言,热邪易煎熬津液成痰,而痰为有形之物,极易阻塞气道,壅滞经络,使枢机失灵,升降失调,是以变证百出。如孟英诊一患者,脉沉而涩滞,模糊不分至数,肢凉畏冷,涎沫上涌,二便涩少,神气不爽,认为风湿之邪失于解散,已从热化,加以温补,致气机愈形窒塞,邪热漫无出路,必致烁液成痰,逆行而上,但与舒展气机,则痰行热降,诸恙自瘳。以黄连、黄芩、枳实、橘皮、栀子、淡豉、桔梗、杏仁、贝母、郁金、通草、紫菀、竹茹、芦菔汁等药,三服而起。推究王氏治痰之方药,痰热者恒多用小陷胸汤、雪羹汤、千金苇茎汤,药如黄连、瓜蒌、竹茹、贝母、竹沥、冬瓜仁、旋覆花、芦根、银花、枇杷叶等;顽痰老痰多用礞石滚痰丸;痰浊蒙蔽心窍,善用菖蒲、郁金、竹沥、玉枢丹之类,或吞服万氏牛黄清心丸,或吞服苏合香丸以醒神;产后昏谵而因痰作祟者,盛赞蠲饮六神汤(石菖蒲、胆星、旋覆花、茯苓、橘红、半夏)最有神效。然则具体应用,又不拘泥于一法一方,而是灵活变通,出奇制胜。
4 结语
王孟英提出的“愆滞致病”理论,见解独到,富有创新,在中医发病学和治疗学上有着重要指导意义和应用价值,惜乎既往对此予以专题研讨甚少,笔者不揣谫陋,发表不成熟的几点看法和体会,意在传承和弘扬先贤的学术思想和经验,为当今临床服务。是耶非耶,望高明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