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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溪形象的塑造
——试论其墓志与传记的不同书写

2019-01-06

中医文献杂志 2019年4期
关键词:儒者墓志书写

上海中医药大学(上海,201203)

朱丹溪为元末著名医家,“金元四大家”之一。其生平事迹,以宋濂《故丹溪先生朱公石表辞》(后文简称《石表辞》或志)与戴良《丹溪翁传》(后文简称传)所载为最详尽。二文内容之别,戴氏在其所作《丹溪翁传》中有云:

“翁之卓卓如是,则医特一事而已。然翁讲学行事之大方,已具吾友宋太史濂所为翁墓志,兹故不录,而窃录其医之可传者为翁传,庶使后之君子得以互考焉。”[1]

可知:一体裁上,《石表辞》属墓志,此即意味着原刻石应保存于丹溪墓道之中;二时间上,墓志早作而传记晚出;三内容上,传记与墓志各有所偏,传记内容偏重于人物的医学事迹,而墓志则重在人物讲学行事方面,故而后人只有二者互考合参,方可见人物之全貌。

那么,戴氏传中所言二文内容之别具体是如何呈现的?即首先作为不同的书写者,宋濂与戴良对同一人物的认识有何不同?继之,二人对人物生平的各种素材如何取舍?对人物遭遇的同一事件如何书写?最后,作为两种不同的体裁,传记与墓志书写又各自有何特点?下文拟围绕以上问题略加探讨。

作文缘由——人物身份的认定

宋濂所作《石表辞》起始即有交代:

“丹溪先生既卒,宗属失其所倚藉,井邑失其所依凭,嗜学之士失其所承事,莫不方皇遥慕至于洒涕。濂闻之,中心尤摧咽不自胜。盖自加布于首,辄相亲于几杖间,订义质疑,而求古人精神心术之所寓,先生不以濂为不肖,以忘年交遇之,必极言而无所隐。故知先生之深者,无踰于濂也。方欲聚厥事行,为书以传来世,而先生之子玉乳、从子嗣汜忽蹐濂门,以先生从弟无忌所为状请为表,以勒诸墓上。濂何敢辞!”[2]2328- 2329

据此知宋濂与丹溪乃忘年交(二人年纪相差29岁),交从时间长(近30年)且相知者深。丹溪去世,宋氏本即欲作文以传其事行,恰逢其子侄上门求表,乃从其请而作此志。宋氏20岁始与丹溪交往,彼时其身份无疑乃一儒士,故其与丹溪所讨论的诸如“古人精神心术之所寓”皆当为儒学的内容,二人成为忘年交也应因在儒学思想方面多有契合。故丹溪在宋氏心目中首先当为一个儒者,医家身份仅为人物的一个侧面。这一认识实际上也始终贯彻于人物的墓志书写中。

戴良《丹溪翁传》文中未具体言及作文缘由。戴氏为浦江人,其文集《九灵山房集》中收有《丹溪翁传》、《周贞传》、《抱一翁传》、《沧州翁传》等多篇记载当时浙江名医事迹的人物传记,其作《丹溪翁传》除了与丹溪为同时代邻县人外,其兄戴士尧、侄戴思恭、戴思温、次子戴思乐均为丹溪弟子,戴氏故得与之有所交从,并多知其生平事迹。从其将丹溪置于浙江名医行列、且其兄长子侄俱从丹溪学医来看,戴氏心目中的丹溪无疑乃是一位医家,而其《丹溪翁传》也确是围绕丹溪医家身份展开书写的。

丹溪生平事迹的不同书写

1.幼年至青年时期:治经与弃去

志:

“先生受资爽朗,读书即了大义。为声律之赋,刻烛而成,长老咸器之。已而弃去。[2]2329

传:

翁自幼好学,日记千言。稍长,从乡先生治经,为举子业。”[1]70

“受资爽朗,读书即了大义”、“刻烛而成”、“日记千言”皆言其聪颖,“为声律之赋”当为其所习举子学业之内容。传云其“自幼好学”,然完全不及志文所述“已而弃去”之事。而弃去原因,志文虽亦未明言,然据后文推测,盖人物性格使然。志文叙人物此后“尚侠气,不肯出人下。乡之右族咸陵之,必风怒雷激,求直于有司。上下摇手相戒,莫或轻犯。”[2]2329可知其弃举子学业后,在乡里颇有任侠使气的一段时期,且此段时期,似自少年一直延续至壮年时期,历时颇为不短。宋氏所书墓志内容乃本于丹溪表弟所写的人物行状,故其所述当属实情,而传文对人物长达十多年的尚侠经历竟只字不提,似有“为尊者讳”之意。

2.壮年从许谦学理

志:

“时乡先生文懿许公讲道东阳八华山中,公上承考亭朱子四传之学,授受分明,契证真切,担簦而从之者亡虑数百人。先生叹曰:‘丈夫所学,不务闻道而唯侠是尚,不亦惑乎?’迺抠衣往事焉,先生之年盖已三十六矣。公为开明天命人心之祕,内圣外王之微。先生闻之,自悔昔之沈冥颠隮,汗下如雨。由是日有所悟,心扃融廓,体肤如觉增长。每宵挟册坐至四鼓,潜验默察,必欲见诸实践,抑其疏豪,归于粹夷;理欲之关,诚伪之限,严辨确守,不以一毫苟且自恕。如是者数年,而其学坚定矣。”[2]2329

传:

“后闻许文懿公得朱子四传之学,讲道八华山,复往拜焉。益闻道德性命之说,宏深粹密,遂为专门。”[1]70

此段人物跟随许谦学习理学的经历,传文所述极简而志文却着墨颇多。除了突出人物学理用力勤且自律严之外,志文还特别强调其闻道后能自悔前非,从而坚定学理心志。丹溪为何能由多年的“唯侠是尚”忽而转从许谦问道?个中原因二文皆未明言。宋濂为丹溪之母所作《元故朱夫人戚氏墓銘》载:

“(夫人)遇诸子有恩而严。……稍长,遣从许文懿公游。督教愈于夫在时,粥钗钏资之,俾无倦懈。”[2]1568

据此知丹溪自青少年时期弃举子业后“不务闻道而唯侠是尚”,到36岁始往事许谦学理,此一转变绝非由于其本人的自我醒悟与痛改前非,而实乃源自严母戚氏的督促与教诲。正缘于此,其从师闻道后方有“自悔昔之沉冥颠跻,汗下如雨”之转变。此中隐情,志文未揭,个中曲折,传文更属阙如。

3.从医之志与济世之心

志:

“初,先生壮龄时,以母夫人病脾,颇习医,后益研磨之,且曰:‘吾既穷而在下,泽不能致远。其可远者,非医将安务乎?’”[2]2332

传:

“一日,文懿谓曰:“吾卧病久,非精于医者,不能以起之。子聪明异常人,其肯游艺于医乎?”翁以母病脾,于医亦粗习,及闻文懿之言,即慨然曰:‘士苟精一艺,以推及物之仁,虽不仕于时,犹仕也。’乃悉焚弃向所习举子业,一于医致力焉。”[1]70

据传文知丹溪决意致力于医,原因大致有三:一因母病而有习医的基础。丹溪《格致余论·自序》[4]载:

“震亨三十岁时,因母之患脾疼,众工束手,由是有志于医。遂取《素问》读之,三年似有所得。又二年,母氏之疾以药而安。”

知丹溪30岁即志文所述“壮龄时”始习医,且五年后使母病获安,志文述其36岁从许谦学理,则至此约十年间其医术应已有相当基础;二因受老师一席话的激发。许谦建议其学医,与其说是出于希冀治愈自身痼疾的现实考量,毋宁说是洞察到了弟子为医的个性潜质,所谓“非精于医者,不能以起之”、“子聪明异常人”云云,皆非虚发。丹溪正是从老师的肯定中看到了自己习医的优势;三乃因人物自己思想意识的彻底转变,即已有了对儒家“推己及人”的仁学思想的深入理解及“精医亦可济世”观念的确立。志文所述与之无甚龃龉处,所异者在于传文突出了老师的劝勉之功,而志文则归之于人物自身的觉悟。

传文所述以上三方面固然皆可作为丹溪致力于习医之原因,可惜却缺略了一个更为直接也更为根本的要素,那就是:科场失利。前述丹溪从幼而好学,到“稍长,从乡先生治经,为举子业”,再到从许谦学理,始终是以儒士的身份走着一条“学而优则仕”的道路,这也是几乎所有读书人所坚守的道路。除非有不得已的原因,读书人断不会轻易放弃这条道路,丹溪当然亦是如此。志文载其学理期间,“岁当宾兴,先生应书秋闱,幸沾一命以验其所施,再往再不利”[2]2329,可知丹溪由习儒转而矢志于医,实乃连续两次科场失利而导致仕途无望后退而求其次的无奈之举。传文对丹溪科场失利此一重大事实隐而不发,盖欲彰显人物学医之主动与自觉,然而如此书写所带来的结果是不仅掩盖了历史真相,而且对人物人生道路转折之根由的交代也明显缺乏说服力,甚至有误导之嫌。

此处尚需特别说明的是人物对从仕的态度。人物参加科考的目的,正如志文所言,乃“幸沾一命以验其所施”,即希望能走上仕途从而实践自己济世救民的政治抱负。然而科场连续两次失利却导致仕途渺茫,这一方面可以说确实坚定了人物的从医之志,志文所载“吾既穷而在下,泽不能致远”云云,应是其科考失利后所发。“其可远者,非医将安务乎?”表明其已认识到从医也是济世的一种手段。另一方面,却不能说人物从此即泯灭了其作为一个儒者的济世之心。志文述其科考失利后,“复叹曰:‘不仕固无义,然得失则有命焉。苟推一家之政以达于乡党州闾,宁非仕乎?’”[2]2329可知在人物心中,不仕固然不能治国,然而仍不妨“推一家之政以达于乡党州闾”,即济世范围虽不能大而犹能小,其于“仕”的本质是一致的。正缘于此,志文才以将近全文一半的笔墨详述了人物称誉乡党州闾的诸多事迹,称誉其作为一位儒者的言行举止对周遭世俗所产生的深远教化与影响,所谓“凡先生杖履所临,人随而化”[2]2333也。由此反观志文开首所谓“丹溪先生既卒,宗属失其所倚藉,井邑失其所依凭,嗜学之士失其所承事,莫不方皇遥慕至于洒涕”诸语,似有别于一般谀墓的惯常套语,而应在相当程度上属于实情。

4.医者之貌与儒者之风

传文是围绕着人物医家的身份展开书写的,故而首先在展示人物的医学思想方面,即以全文三分之一左右的篇幅进行了详尽阐发,其中包括与门人论太极阴阳之理与医道的关系及对仲景书的评价与认识等等,此与志文仅廖廖数语及此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其次在展现人物临床成就的医案载录方面,传文一者是能严格遵循历代医案载录的规范与格式,如在所载医案前特别详录其具体内容:

“其所治病凡几,病之状何如,施何良方,饮何药而愈,自前至今,验者何人,何县里,主名,得诸见闻,班班可纪。”[1]74

其后所录医案格式上皆遵此。二者在案例数量上,竟有十三则之多。三者在病案选择上,则多录他医不明、误诊、误治之后经人物诊治而患者终获痊愈者,且云“翁之为医,皆此类也”。传文不惮辞费,洋洋洒洒详述人物的医学思想并大量载录其临床成功案例,无疑旨在彰显人物独高于他人的深厚的医学思想及精湛的医术,从而成功树立起一位大医的形象。

志文对人物的医学思想并未展开笔墨阐述,且将人物的医学事迹附于其他事迹之后,此固为展现人物整体形象之必须,亦可看出在宋氏(包括丹溪家属)心目中人物儒者身份实涵盖了或远高于其医者身份。故而志文在所录人物的医学事迹的选择上,不仅重在彰明其医术之精,而尤在借以凸显其医德之诚。如:

“四方以疾迎候者无虚日,先生无不即往,虽雨雪载途亦不为止。仆夫告痡,先生谕之曰:‘疾者度刻如岁,而欲自逸耶?’窭人求药,无不与,不求其偿。其困厄无告者,不待其招,注药往起之,虽百里之远弗惮也。”[2]2332

凡此言行种种,彰显的是医者仁心,更是儒者的道德风范。而志文所录的三则医案,不仅在数量上远逊于传文,而且在展现宗旨上亦有别于戴氏,如其中一则云:

“权贵人以微疾来召,危坐中庭,列三品仪卫于左右。先生脉已,不言而出。或追问之,先生曰:‘三月后当为鬼,犹有骄气耶?’及死,其家神先生之医,载粟为寿,先生辞之。”[2]2332

从此案中固可见人物医术之神,然作者欲凸显的无疑更是人物“孤高如鹤,挺然不群”[2]2333的儒者风貌。

5.著作载录

志:

“先生所著书有《宋论》一卷,《格致余论》若干卷,《局方发挥》若干卷,《伤寒论辨》若干卷,《外科精要发挥》若干卷,《本草衍义补遗》若干卷,《风水问答》若干卷,凡七种。微文奥义,多发前人之所未发。先生尝曰:‘义礼精微,礼乐制度,吾门师友论著已悉,吾可以无言矣。’故其所述独志于医为多。”[2]2334

传:

“翁春秋既高,乃徇张翼等所请,而著《格致余论》、《局方发挥》、《伤寒辨疑》、《本草衍义补遗》、《外科精要新论》诸书,学者多诵习而取则焉。”[1]76

二文相较,可见传文所载录者仅人物医著,而文则除此之外,尚载录其非医著作两种,且通过引言说明了人物为何“所述独志于医为多”的原因,作者在此无非是想传达这样的信息,即:人物在医学方面固成绩斐然,然而其在儒学诸如“义礼精微,礼乐制度”等方面的造诣与成就也绝不能因论著少而遭忽视或小觑。

综上所述,志文与传文分别侧重人物儒者与医家形象塑造的结论应大致不错。不过仍需说明的是,二文的写作初衷,无疑皆欲塑造丹溪的完整形象,故而在行文中对人物一生中的重要事迹亦会尽量载录,这一点尤其体现于志文的书写当中。而偏重人物医学事迹书写的传文为避免偏失,同样也在传文的后部辟专节概述了人物作为儒者的处世为人的风范。除此之外,传文还特意在文末的“论曰”中,通过与西汉学者严君平的类比,指出两人均对当时的世俗有教化之功。传文言“翁在婺得道学之源委,而混迹于医”[1]77,此自是承认了人物先儒后医、以儒者身份业医的特点,所谓“翁之卓卓如是,则医特一事而已”,“若翁者,殆古所谓直谅多闻之益友,又可以医师少之哉”[1]77云云,也显示了试图彰显人物儒者的一面以区别于一般医师的努力。不过,在“窃录其医之可传者为翁传”的书写宗旨的指导下,传文最终所塑造出来呈现于人们眼前的人物形象当然是一位医家,或更准确点说是一位儒医。

而志文则始终都是将人物以儒者的形象来塑造的,人物的医学事迹及成就只是作为人物的一部分以充实于人物的整体形象塑造之中。志文末云:

“夫自学术不明于天下,凡圣贤防范人心、维持世道之书,往往割裂拾,组织成章,流为哗世取宠之具。间有注意遗经,似若可尚,又胶于训诂之间,异同纷拏,有如聚讼。其视身心,皆藐然若不相关,此其知识反出于不学庸人之下。于戏!秦汉以来,则或然矣。然而灵豸不鸣,孽狐之妖弗息;黄钟不奏,瓦缶之音日甚。天开文运,濂洛奋兴,远明九圣之绪,流者遏而止之,胶者释而通之,一期闓廓其昏翳、挽回其精明而后已。至其相传,唯考亭集厥大成;而考亭之传,又唯金华之四贤续其世胤之正,如印印泥,不差毫末,此所以辉连景接而芳猷允著也。先生少负任侠之气,不少挠屈,及闻道德性命之说,遽变之而为刚毅。所以局量弘而任载重,寤寐先哲,唯日不足;民吾同胞之念,须臾莫忘。虽其力或弗支,苟遇惠利,少足以濡物,必委蛇周旋,求尽其心。应接之际,又因人心感发之机而施仁义之训,触类而长,开物成化,所谓风雨霜露无非君子之教者,要亦不可诬也。致思于医,亦能搜隐抉秘,倡明南方之绝学,婴疢之家倚以为命。先生一布衣耳,其泽物有如此者,使其得位于朝以行其道,则夫明效大验又将何如哉?”[2]2334- 2335

此段文字即指明人物之学乃远承宋代周敦颐与程朱之道学、并得“金华四贤”之一许谦之亲授,故其所学即“寤寐先哲”,所思即“民吾同胞”,待人接物则“无非君子之教者”,至于“致思于医,亦能搜隐抉秘,倡明南方之绝学,婴疢之家倚以为命”者,不过是人物“民吾同胞之念”的具体体现。细味宋氏“先生一布衣耳,其泽物有如此者,使其得位于朝以行其道,则夫明效大验又将何如哉”的感慨,颇有以人物业医救人只是“行其道”之小者而惜其未能“得位于朝”以见其行道之“明效大验”的遗憾。元代胡炳文《赠医者程敏斋序》有“夫医不过儒道中之一事,物格知至此,不过格中之一物”[4]之语,似颇可借以状宋氏之心态,而其“儒而医,通儒也”[4]的身份认定观,宋氏若得有闻,或亦会有所首肯吧。

另,传文似有“为尊者讳”的倾向,其表现一是对人物少年至青年时期“尚侠”经历的缺省,二是对人物科场失利的隐瞒。对此问题,既不能以其与人物医学事迹无关(前述科场失利即与人物从医密切相关)故而不予书写,也不能以传文作于墓志后、因志文皆有详载故而传文略而不提一语概之。因为相反地,对于有助于展现人物光辉形象的事迹,即使志文已有详述,传文却仍能不嫌繁复地给予大书特书。如关于人物学医拜师罗知悌一事,志文:

“复回武林,有以罗司徒知悌为告者。知悌字子敬,宋宝祐中寺人,精于医,得金士刘完素之学,而旁参于李杲、张从正二家。然性倨甚。先生谒焉,十往返不能通。先生志益坚,日拱立于其门,大风雨不易。或告罗曰:‘此朱彦修也,君居江南而失此士,人将议君后矣。’罗遽修容见之。一见如故交……”[2]2332

传文:

“罗名知悌,字子敬,世称太无先生,宋理宗朝寺人,学精于医,得金刘完素之再传,而旁通张从正、李杲二家之说。然性褊甚,恃能厌事,难得意。翁往谒焉,凡数往返,不与接。已而求见愈笃,罗乃进之,曰:‘子非朱彦修乎?’时翁已有医名,罗故知之。翁既得见,遂北面再拜以谒,受其所教。”[1]70- 71

两段文字相较,同一事件的具体细节乃至叙述用语皆如出一辙,显而易见,戴氏此段传文乃直接承袭了宋氏志文。然则,不利于塑造人物完美形象者断然摈弃,而有助于此者则不惜与前人所述雷同,从此中确可窥见戴氏素材取舍时的价值取向。

传记与墓志书写程式之别

(1)传记一般会简单交代传主的姓名、字、号,籍贯等,如《丹溪翁传》开篇即曰:“丹溪翁者,婺之义乌人也,姓朱氏,讳震亨,字彦修,学者尊之曰丹溪翁。”而墓志则除此之外,还会着力于志主家族世系的记录,《故丹溪先生朱公石表辞》即有专节详述:

“先生讳震亨,字彦修,姓朱氏。其先出于汉槐里令云之后,居平陵,至晋永兴中,临海太守汎始迁今婺之义乌。子孙蝉联多发闻于世,郡志家乘载之为详。当宋之季,有东堂府君者讳良佑,懿然君子人也,盖以六经为教,以弘其宗。府君生某。某生迪功郎桂。迪功生乡贡进士环,先生之大父也。父讳元,母某氏。”[2]2329

故据墓志常可考证志主家族世系,换言之,与其他传世典籍文献相较,墓志常可为志主家族世系的研究提供更为丰富的宝贵资料。不过,在墓志书写中,此节常有称引古代圣贤或前代名家为其先祖的俗套,故而在具体人物的家族世系研究中应对之持审慎的态度。

(2)传记并不一定会涉及传主生卒时间及相关情况,戴氏本传即未语及。而墓志对志主生年、卒葬的时间地点及其妻室、子嗣等情况则常有具体详尽的记录,如志文述:

“先生(生)于至元辛巳十一月二十八日,卒于至正戊戌六月二十四日。濒卒,无他言,独呼嗣汎,谓曰:“医学亦难矣,汝谨识之。”言讫,端坐而逝,享年七十有八。娶戚氏,道一书院山长象祖之女,先三十五年卒。子男二:嗣衍、玉汝。嗣衍亦先三年卒。女四,适傅似翁、蒋长源、吕文忠、张思忠。孙男一,文椐;女二,一适丁榆,一尚幼。其年十一月日始葬先生于某山之原,卒后之五月也。先生所居曰丹溪,学者尊之而不敢字,故因其地称之曰‘丹溪先生’云。”[2]2334

此类信息在志主生平及谱系研究中无疑有重要价值。

(3)传记最后一般会有以“论曰”提起的一段文字,对人物作最后全面的概括和评论。如前述本传文末段即通过将西汉严君平与丹溪作类比,高度评价其所作所为对世俗所产生的积极影响。墓志最后则常以“铭曰”作结,以韵文的形式概括全篇,并对逝者的一生做出评价和颂扬。本志文最后即以一段长达八十八句的四言韵文作结,如此长篇幅的铭文亦可看出作者与志主的情谊之深。

(4)由于墓志饰终性文学的固有特点,再加上其作者一般为志主亲友,故而墓志书写中一般皆会遵循黄宗羲《金石要例》所谓“称美而不称恶”[5]的书写惯例,即荣耀之事常大肆宣扬或褒奖过甚,不那么光鲜者则往往采取刻意隐瞒和回避的做法。宋氏此志固有对志主嘉言善行不遗余力的大力揄扬处,然而对人物青年时期尚侠的特殊经历及壮年科考失利等事却也能秉笔直书,实属可贵。且如此书写,在今天日看来,对人物形象不仅未必有损伤,反而更能展现人物的光明磊落与卓越不群。就此点看来,戴氏之传似显局量稍小。

结 语

先后而作的宋濂《故丹溪先生朱公石表辞》与戴良《丹溪翁传》,均是载录有元一代名医朱丹溪生平事迹的重要文献。由于对人物认识与定位的不同,墓志乃始终围绕人物的儒家身份展开书写,完美塑造了一代能医大儒的形象。作于墓志之后的传记则能不蹈袭前人之路,独重以人物的医家面相示人,亦成功塑造了一代儒医的形象。然则,丹溪在后世人的眼中究竟是医也?儒也?抑或通儒也?儒医也?《四库提要·格致余论》中载有这样一段对人物的评价:“是编前有自序云:古人以医为吾儒格物致知之一事,故特以是名书。震亨本儒者,受业于许谦之门,学医特其余事,乃性之所近。竟不以儒名,而以医名。然究较方技者流为能明其理,故其言如是。”[6]丹溪自云“古人以医为吾儒格物致知之一事”,是其自视为儒;《提要》以为“震亨本儒者,受业于许谦之门,学医特其余事,乃性之所近”,是亦视其为儒者,而学医乃“其余事”;“竟不以儒名,而以医名”,既指出了其在历史上的客观地位与价值所在,亦寓惋惜其终未能“以儒名”之意;“然究较方技者流为能明其理”,则又明确将其与一般医师区别开来,进一步肯定了其儒者的身份。如此认识与评定,当属全面公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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