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灭老板

李少威

“如果你还相信技术是中性的，那你就太愚蠢了。”尼尔·波兹曼在《娱乐至死》里说得很不客气。他从认识论的角度说明，技术手段革新会重构人们的思维方式，进而改变社会文化。

的确如此，一项教科书式的人类学观察很有说服力。一个原始部落，原本有一把神圣的石斧，凝聚着部落的信仰、共同体意识，并且体现着权力，但自从外来者带去了一把钢斧之后，过去的一切都破产了。

现代技术本来就是为了摧毁而生的。恩格斯在《共产主义原理问答》中就旗帜鲜明地指出，无产阶级是由工业革命产生的。现代动力的机器很高效，并且很贵，原始手工业无法与之竞争，同时手工业者又买不起机器，无法继续参与新条件下的竞争，就只能沦为“自由劳动者”。

机器就是技术的代表。曾有一种说法，说人们之所以发明各种机器，如洗衣机、冰箱、汽车，是因为“懒”，言下之意，现代技术让人活得越来越轻松。

这是人容易被表象所欺骗的典型例证。

现代机器发明的原始动力只是为了让商品更便宜，同时也让人的价值不断下降。机器砍掉了成为一名工人的所有门槛，不依赖体力也不依赖技能。

今天的技术进化，同样在制造着更多的“自由劳动者”。我的一个朋友，是个技术娴熟的汽修工，后来自己开了一间汽修厂。尽管文化水平不高，却洞穿了行业未来。他说，电动车的普及是不可阻挡的大势，而电动车在将来既不需要修，也几乎不需要保养，所以像他这样的人，很快就会没饭吃，无事可做，难免继续打工。

掌握一门手艺就可以衣食无忧的观念，已经过时。所谓工匠、手艺人这几年获得越来越多的关注，但那只是因为他们处境凄凉。想要独力制造点什么、经营一点什么生意，越来越艰难。

技术不是中性，最根本的原因不在文化上、价值观上，而在于它会重构社会的生产关系。

互联网平台正变得越来越庞大，这些年，我们看到很多外卖员、快递员、共享车司机、专车司机在街头风风火火，似乎技術进化给人们创造了更多就业机会，但这只是因为选择越来越少。实体店铺维持困难，很多“老板”们就像汽修工朋友那样，已经被挤垮，转而成为平台的一个零件。越来越多人不得不加入，平台不断长大，从每一个劳动者身上征税，同时也排除了他们参与上层竞争的可能性。未来的世界将可能只剩下一种老板—作为统称的平台。

中国社会跨入现代化世界，一批旧式劳动者的生存环境被摧毁，几十年间，这些人已经老的老、逝的逝，阵痛的代价似乎已经付完。然而我们显然太天真了，现在这批年轻力壮的、适应了现代生活的人，也开始了在新技术环境下的淘汰进程，很快这个社会将会更痛。

技术不是中性，最根本的原因不在文化上、价值观上，而在于它会重构社会的生产关系。生产关系就是谁是老板、谁是打工者，谁坐拥权力、享受财富，谁为他们辛苦劳动、挣得一日三餐。

毫无疑问，技术带来更多可能性，也让人们在物质生活上拥有更高的平均水平，两百余年来各种制度、文化的修正也让生产关系显得更温情。但为了身上衣、口中食，人们越来越无法停下来，随时可能失去现有，也是不争的事实。

一位老人和我谈及他的侄子。侄子原本去学了一段时间理发技术，但没有坚持住，转而进了工厂打工，如今几年过去，仍然是一名工人，工资没有提高甚至还在倒退。更重要的是，他什么也没有学会，一点财富也没有积累，除了继续打工没有别的选择，年纪轻轻已经可以看到被淘汰的未来。“本来学理发挺好的，那东西毕竟不能在网上搞嘛。”

老百姓不懂什么理论，但对生活的水温从不缺乏准确的感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