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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化小说“物我合一”的美学特色

2019-01-04詹文伟

关键词:诗化萧红合一

詹文伟

(哈尔滨师范大学 文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25)

诗化小说是法国象征主义运动的产物,“五四”时期传入中国,是一个很难被精确界定的文学术语。吴晓东等(1999)认为,诗化小说是指“一批诗意的、具有较高艺术水准”的小说类型[注]吴晓东、倪文尖、罗岗:《现代小说研究的诗学领域》,《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9年第1期,第67-80页。。吴世奇(2015)认为,诗化小说是指“思维发散化、结构散文化、人物形象淡化”的小说类型[注]吴世奇:《论中国现代诗化小说》,《枣庄学院学报》2015年第3期,第35-38页。;本文所论的诗化小说,是指一种语言诗意化、人物淡隐化、思想沉痛化的小说类型。这种小说类型自废名开其滥觞,经沈从文扛其大旗,至萧红、汪曾祺等人延其发展,一直延续至今。

“物我合一”是中国古典美学的一大显著特征。这种美学特征自庄子开创。《庄子·齐物论》曰:“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注]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80页;第83页。陈鼓应(2009)解释为:“天地和我并存,而万物与我合为一体。”[注]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80页;第83页。陈宏恩(2014)认为,“物我合一”是指人物心理和外在环境的互相映衬[注]陈宏恩:《虚实相生、物我合一——〈雪国〉重考》,《河北联合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5期,第196页。。本文所涉的“物我合一”,是指一种美学形态,它注重心与外界的交感回应。从实践过程而言,指的是一种主客体互相交融的气象;从实践结果而论,指的是一种浑化自然与有机结合的形态,亦即宗白华(1987)所说的“主观的生命情调与客观的自然景象交融互渗,成就一个鸢飞鱼跃、活泼玲珑、渊然而深的灵境”[注]宗白华:《艺境》,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151页。;从审美认识角度而言,它又指向一种天人合一的认识模式,这种认识模式把人与自然看成一个循环往复、生生不息的存在。人对于外在的认识往往包含深沉的历史感与宇宙感,人能够通过一花一叶感知那流动的气韵,体悟那渺远的乾坤,及至最后个体汇于大通、流于大道。

诗化小说不注重故事情节的跌宕与人物形象的饱满,而着力于在流淌的诗意中传递出作者的某种意绪和感悟,作品的整体风貌呈浑然一体的格调。具体而言,这种浑然一体表现在小说形式层面上词句的有机排列、内容层面上人物和风景的自然融和以及思想层面上沉潜之痛与和谐画风的互相共存。而这一切同古典美学“物我合一”的形态都有着或鲜明或隐匿的关系。

一、表层“物我合一”:诗化小说形式上的关系特征

诗化小说在现当代小说史上可谓独树一帜。它打动读者的主要在于其文本整体所呈现的美学风神。这种风神很难用语言具体描述,概言之,它像诗、像画,但又不仅止于此。借用古典美学的话语来表达,颇类似于司空图所说的“不著一字,尽得风流”[注]转引自杜黎均:《二十四诗品译注评析》,北京出版社1988年版,第115页。,谢赫所言的“风范气候,极妙参神”[注]转引自王振复:《中国美学重要文本提要(上)》,四川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44页。。这种美学效果缔结的背后因素复杂艰深。笔者认为,诗化小说之所以能展现迥异于其他类型小说的气质,很大程度上在于作者对形式的重视。这里的形式主要指语言层面词语的选择、句子的安排,也包括标点的使用、段落的分层等。沈从文谈短篇小说创作时说:“由于对诗的认识,将使小说作者对于文字性能具有特殊敏感,因之产生选择语言文字的耐心。”[注]沈从文:《沈从文文集》,花城出版社1984年版,第58页。正因作者对小说语言的珍视和锤炼,甚至将其提升至本体论的地位,使诗化小说同古典美学“物我合一”的形态有了密切关联。诗化小说的语言正是在实践结果的层面上与“物我合一”相联系,即它不注重词汇的生动、不强调所指的准确,而是为了展现一种风神和意境将词句有机安排错综而致。从另一种角度看,这种安排也就是字句之间应有一种“关系”存在。汪曾祺说:“语言是流动的……语言的……在字与字之间,句与句之间的关系。”[注]汪曾祺:《五味》,江苏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495页。正是这种对“关系”的强调,使诗化小说在语言层面上折射出一种浑化自然的形态,即“物我合一”的美学形态。当然,由于不同作家的字词选用、节奏调节不一,这种形态会有所不同。汪曾祺在小说《钓人的孩子》中写道:

抗日战争时期,昆明小西门外。 米市,菜市,肉市。柴驮子,炭驮子。马粪。粗细瓷碗……红黄蓝白黑,酸甜苦辣咸。[注]汪曾祺:《汪曾祺全集》,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392页。

这段话没有完整的句子,而几乎是靠单个词语的堆积。这些词语本身持有颜色、气味、声音,同时,在一种排列组合中,它们形成一种“关系”。这样一种“关系”带给读者的感觉,与寻常印象中字句的排列带给他们的感觉是十分不同的。然这样一种“关系”又是如此自然,究其原因,是因为这些词汇虽各具功效、所执意义也相差甚远,然排列在一块,共同构筑成一种“物我合一”的场域。其间,散发出一种有强度的、连续不断地冲击着读者直觉的张力,因此才把那样一幅市场图景清晰地提挈于读者跟前。

废名在《桥》中有两段文字,分别是“一匹好马,好天气,仰天打滚,草色青青”[注]废名:《桥》,海豚出版社2013年版,第56页;第112页。,“琴子心里纳罕,茶铺门口一棵大柳树,树下池塘生春草”[注]废名:《桥》,海豚出版社2013年版,第56页;第112页。。这两例很有代表性,分别呈现废名小说语句的简洁(即汪曾祺所谓的“秃”)和对古典诗境的移入。如果说这两句属于废名的个性气质,那么这种个性气质的呈现,主要在于作者对词句“关系”的有意重视。前一句,通过省略和空白,再加上声音的抑扬、节奏的顿挫,在读者面前展现一幅祥和的郊外风景图,在某种意义上讲,这种风景图具有唯一性,是属于废名的,它之所以能比较完满地袒露在读者眼前,究其原因,与作者选择“好”“青青”等修饰词以及四字一句的停顿节奏是分不开的。尤其是四字格的运用,其音步组合与平仄转换,符合汉语的韵律要求,更加靠拢诗歌的维度。简言之,所有的搭配如此自然,表现出一种“物我合一”的风貌。后一句则化用谢灵运的“池塘生春草”,但是在原文中不露痕迹,给读者以美的享受,可见作者对于古典诗词并不是停留在借用的层次上,而是与它发生了深情的共鸣,表现在自己笔下,则一切文字不过是如水汩汩流出,并无雕琢之感。这样的文字就是一种“物我合一”形态的呈现。

沈从文在《边城》的结尾写道:“到了冬天,那个圮坍了的白塔……也许‘明天’回来!”[注]沈从文:《边城》,江苏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290页。这里,作者既有对旧有景象恢复的描绘,也有对往昔人物的回忆,更有对人物结局开放性的评述,还有那省略号省略了多少美好的往日啊,这一切,都构成一种“关系”,让读者步入一种伤感的氛围。这种境界的营造,出自作者那爱慕自然的本性、动人的情感与其储存语汇的有机碰撞。在语言所构筑的“物我合一”的场域中,读者与小说的主人公形成最大的共鸣。

诗化小说之所以呈现一种诗意的气韵和氛围,在形式上主要在于作者对词语的选择、句子的安排、节奏的调节,乃至标点符号的运用、段落的分层等,这一切形成一种“关系”、一种张力和一种飘溢于文本表层“物我合一”的场域。这种“关系”在汪曾祺、废名和沈从文的文章里有不同的体现,然而读者都可以在这种“关系”的导引下进入一种悠然望远的境地,恰如《世说新语·任诞三五》所载:“王光禄云:‘酒正使人人自远。’”[注]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520页。

二、深层“物我合一”:诗化小说内容上的人物特色

诗化小说的气质,在形式层面上通过语言的有机安排、节奏的有机调节等,形成一种独特的“关系”、一种“物我合一”的风貌,这种风貌又通过其人物形象的独特韵味而得到升华。如果说诗化小说是一个有生命的个体,那形式就是其外在的肌肤,人物就是内容——指的是其内在的经络与血脉。诗化小说中的人物,不同于其他类型的小说人物,具有鲜明的性格特征或对情节的起伏伸缩起主导作用,与气氛融汇成一体。汪曾祺说:“我以为气氛即人物。一篇小说要在字里行间都浸透了人物。作品的风格,就是人物性格。”[注]汪曾祺:《汪曾祺说我的世界》,中国青年出版社2007年版,第165页。汪曾祺所说的气氛涵盖颇广,包括作者的感情、所描绘的风景等。诗化小说的这种特质也是另一维度“物我合一”的体现,是古典美学在小说中的现代折射。无论是庄子与天地同游的逍遥,还是陶渊明醉心自然的悠闲,都是诗化小说特质的呈现。人物形象与作者的感情、所描绘的风景形成一个有机整体,两者达到一种浑然的状态。很多时候,人物形象不过是作者表达情感和思想的载体;人物与自然常常相伴而生,人性是自然的对应,自然是人性的催发,正因为自然的映衬,诗化小说中的人物往往散发着一股神性的光彩。

废名小说中的人物几乎都没有鲜明的个性,故事情节依赖作者的内心体验而展开,尤其是围绕着他的禅宗思想而铺陈人物的命运轨迹。在《桥》的“荷叶”一节中,废名写道:“小林站着那个台阶,为一颗松荫所遮,回面认山门上的石刻‘鸡鸣寺’三字……千树墨渖,独立颜色。”[注]废名:《桥》,海豚出版社2013年版,第150页。字里行间透露,小林是禅境中的人物,换言之,小林这个人物形象是以对禅宗的了悟和解读而行走于文本之中。小林是禅的化身,而禅又是作者废名的思想流露,故而小林与作者的思想相融。从这个意义上讲,小林与作者的思想像水一样融汇在一起,彼此构成一种“物我合一”的气象。这是诗化小说中人物形象蕴含的一大特征。

在以沈从文的《边城》、汪曾祺的《受戒》和萧红的《小城三月》为代表的诗化小说文本中,人物与自然常常相伴而生,自然与人性常常融汇在一起,两者构成一种“物我合一”的美学气象。《边城》开头对翠翠的描绘是这样的:“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在水边玩耍了。”[注]沈从文:《边城》,江苏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4页。翠翠的成长异于一般人,生育她的是父母,长养她的却不是家庭、父母,而是大自然的“风日”和“青山绿水”。连“清明如水晶”的眸子,也是“触目为青山绿水”所致。从这个角度来看,自然为美好的人性营造了一种祥和的氛围,给予了翠翠天真、善良、淳朴和活泼的个性。这种人性美又反作用于大自然,使整个大自然被人格化了。“当翠翠为爱情困惑时,黄昏的天空便成了人的心思,把一切不快与烦恼都在夕阳中表现出来:‘翠翠看着天上的红云,有些儿薄薄的凄凉’;当翠翠心情烦乱时,湖面的红蜻蜓便飞来飞去。所有这一切,都体现了人性的作用。”[注]许守卫:《美的聚合,爱的载体——浅淡〈边城〉中翠翠的形象》,《甘肃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05年第3期,第32-34页。因为自然美与人性美的统一,因为作者对故乡、对未被现代文明侵袭的土地的热爱的贯注,翠翠这个人物形象彰显出一种独特的魅力和神采。在汪曾祺的《受戒》中,小英子“定神时如清水”“闪动时像星星”,作者对小英子眼睛的描绘都以自然作喻,象征着小英子外貌的美好。此外,小英子活泼、善良、灵动,恰似小英子家周边的那三条河流。小英子的形象与那儿的风景互相浑融,由此,也像《边城》中的翠翠一样,涌动出一股神性的光彩。

在萧红的短篇小说中,风景的描绘闪烁着人物的思绪和情感,甚至风景的刻画也成为人物命运轨迹的征兆和隐喻。如《小城三月》中写道:“耳边的风呼呼地啸着,从天上倾下来的大雪迷乱了我们的眼睛,远远的天隐在云雾里,我默默地祝福翠姨快快买到可爱的绒绳鞋,我从心里愿意她得救……”[注]萧红:《小城三月》,长江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9页;第10页;第35页。这是第一章中“我”跟翠姨去买鞋子路上的风雪描写,事实上这也是当时小姨内心茫然隐忧的心境刻画。在那个男女有别的社会里,她感觉自身幸福的虚无,以至于翠姨深深地看到“我”的眼里说:“我的命,不会好的。”[注]萧红:《小城三月》,长江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9页;第10页;第35页。而小说结尾写道:“春天为什么它不早一点来,来到我们城里多住一些日子,而后再慢慢地到另外的一个城里去,在另外一个城里也多住一些日子。但那是不能的了,春天的命运就是这么短。”[注]萧红:《小城三月》,长江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9页;第10页;第35页。春天短暂的命运实际上就是翠姨短暂且苦命的一生的概括。她无法与心爱的哥哥走到一起,在被安排的婚姻中悲伤而亡。由此可见,萧红笔下的风景与人物的内心感受、命运轨迹是紧密相接的,温暖和煦的环境象征人物经历的顺畅,而寒冷枯寂的氛围昭示人物命运的多舛。就像《红楼梦》中埋葬的花朵隐喻林黛玉的结局一样,就像《雷雨》中的暴风骤雨表明人物的矛盾纠葛一样,萧红笔下人物的感受及生命的轨辙,与周遭的环境互相映衬、互相交融,呈现一种“物我合一”的风貌。风景的描绘增补提升了人物形象的深沉韵味。

总而言之,诗化小说中的人物形象并不如同传统小说那样以鲜明的性格见长,其所承担的功能,有时只是作者思想表达、情感抒发的需要;其所秉持的深沉韵味,有时是在与风景的组接之中得到挥发。这些人物与作者的思想融合在一起,与作者所描绘的风景融合在一起,一同构成一种流溢于文本内部“物我合一”的场域,人物形象的神性和魅力就在这种场域之中浮现、飘动出来。

三、底层“物我合一”:诗化小说思想上的沉潜之痛

诗化小说“物我合一”的特征,除了在形式和内容上有所体现,在思想上亦有所表征。如果说诗化小说是一个具有生命力的个体的话,形式层面的“物我合一”指的是其外在肌肤,内容层面的“物我合一”指的是其内在血管和经络,而思想层面的“物我合一”则指的是流淌的血液,展现出与形式和内容层面迥然不同的内涵,即苦难主题与和谐画风的互相共举。这一点与认识论角度的“物我合一”有着深刻的联系。从认识论角度而言,“物我合一”指向一种天人合一的认识模式,“着眼于整个宇宙、历史、人生,着眼于整个造化自然……艺术作品的境界是一全幅的天地,要表现全宇宙的气韵、生命、生机,要蕴涵深沉的宇宙感、历史……也就是后来杜甫说的‘元气淋漓障犹湿’。”[注]叶朗:《中国美学史大纲》,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224页。这种“物我合一”揭示了诗化小说的内在深度,既是古语“静水流深”的现代阐释,也是杜甫评价诗歌之最高境界时所说的“精微穿溟滓”的具象表达。诗化小说大部分的思想主题都弥漫着苦难和伤痛,表层风貌却是美丽、祥和的。苦难的沉潜增加了文本之美的厚度,文本的美丽淡化了苦难的浓度,两者成为一种互补的关系。从这个角度来说,无论是中国古典美学从一花一木之中感受历史的沧桑、时间的厚重,还是诗化小说在诗意语句、美丽画风的外表下潜藏着人生的苦痛,都异曲同工,即两者都指向一种具有力度和厚度的大美。

诗化小说的主题充斥着各种苦难,如物质的贫困、人性的丑陋、精神的麻木以及生命的消亡等,各式各样的苦难弥漫诗化小说的世界。面对如许苦难和沉痛,不同的作家采取不同的“淡化”方法,使诗化小说文本显示出不同种类的美丽与祥和。同时,表层的美丽与底部的悲痛交融,一同构成诗化小说“物我合一”的深沉特质。

沈从文的《边城》,“放眼望去,美丽外表下的茶峒千疮百孔:翠翠父母的爱情不为人容,最后双双惨死;碾坊与渡船的反复选择,揭示了人的势利;顺顺一家将大老的惨死蛮横无理地归结于爷爷……”[注]张红秋:《用现象学“看”诗化小说》,《兰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5期,第21-26页。翠翠,还有爷爷,对死亡的挥之不去的恐惧萦绕于整个文本。总之,美丽的边城充满了人世间的一切丑恶。面对如许苦难,沈从文采取一种主观有意识地过滤和纯化的方法。他常常在其作品中不自觉地跳出来告诉读者他笔下的人物是如何正直善良。如在《边城》第二节中介绍顺顺一家,作者不停地使用主观判断的词语来叙述:“顺顺是一个‘大方洒脱的人’,‘既明事明理,正直和平’;二老‘气质近于那个白脸黑发的母亲,不爱说话,眼眉却秀拔出群……’”[注]张红秋:《用现象学“看”诗化小说》,《兰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5期,第21-26页。从某种意义上说,《边城》是个充满巨大悖论的文本。作者笔下的湘西风景美丽、人性淳朴,美丽的风景中却诞生了爱情的悲剧、生命的死亡,淳朴的人性也不过是作者主观的判断。《边城》在美丽与疼痛的“物我合一”氛围中,抵达了一种哲学的深广。

萧红在她的很多小说中涉及死亡命题:《生死场》中小金枝被父亲活活摔死;《呼兰河传》中小团圆媳妇被活活烫死;《小城三月》中翠姨在男女有别的社会里郁郁而死。面对死亡,萧红用儿童的视角去降解悲伤。所谓儿童视角,比较有代表性的说法是: “借助于儿童的眼光或口吻来讲述故事,从而使小说呈现出更具原生性和神秘性的儿童经历与体验。”[注]刘耀辉:《萧红儿童视角创作心理分析》,《河北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11年第1期,第31-33页。《呼兰河传》以小女孩的视角叙述小团圆媳妇从一个天真爱笑的健康少女到最后被折磨致死的故事。小团圆媳妇因吃饭吃两碗、爱笑但笑容不温婉等特质,遭到婆家人和邻居街坊的残忍规范与打骂,一生悲凉,最后被残忍地折磨致死。这个故事本身就是让人心疼的。如果作者采用第三人称叙述,冷漠客观,无异于将这种苦难成倍放大。而萧红站在儿童的角度去叙事,在“我”眼中,小团圆媳妇是个正常人,是一个活泼爱笑的女孩儿。这样写,一方面稀释了小团圆媳妇惨痛的人生经历带给读者的悲伤,另一方面也表达了作者对人性的肯定。儿童视角的运用,使作者对悲惨命运的叙述显示出一种温情、一种人道主义,两者与萧红美丽的文笔相伴和,一起构成温暖祥和的气象。然这种气象背后,却是生命的消亡。在运用儿童视角对苦难的淡化中,《呼兰河传》也抵达了一种哲学的深广。

此外,废名、汪曾祺的小说主题也充满苦难,如《竹林的故事》中三姑娘年幼丧父,与守寡的母亲过着艰难的卖菜生涯;《桃园》中王老大一生卖桃,却无法满足女儿临死前想吃桃的小小心愿。“《岁寒三友》的深厚友情交织着各自命运的穷困潦倒,散发出阵阵‘寒意’;《辜家豆腐店的女儿》的贫困女子为了生计不得已出卖自己,显出无尽的辛酸与悲凉……”[注]席建彬:《历史、思想与文本——汪曾祺诗化小说论》,《创作研究》2015年第4期,第42页。面对生的艰难,废名通过禅宗思想去化解。庄子面对妻子之死可以鼓盆而歌,《竹林的故事》中三姑娘则认为爸爸的死不过是“睡”在竹林里。在禅宗看来,死亡不过是人的另一种存在方式;而汪曾祺以儒家思想所强调的人情味以及对人性的重视去一一淡化。汪曾祺说:“我还是受儒家思想影响比较大一些。我觉得孔子是个通人情、有性格的人。”[注]汪曾祺:《五味》,江苏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230页。《岁寒三友》《徒》等小说,表现了底层民众彼此温暖的人情之味;《受戒》中和尚二师父仁海有妻子、逢年过节和尚们也杀猪吃肉……无论是废名的禅宗思想还是汪曾祺的儒家思想,因为它们的渗透,诗化小说的文本显示出一种平淡和美丽,这种平淡和美丽与生的艰难相融,铸就了他们之小说深沉的“物我合一”的韵味。

总之,大部分诗化小说的主题是沉痛的、悲伤的,只因为作者采取了不同的方法去营造一种和谐的画风,才使这种沉痛、悲伤被稀释不少。当然,不同的作者营造这种画风的方法不同。针对苦难,沈从文主观美化,萧红采用儿童视角去叙述,废名利用禅宗思想去溶解,而汪曾祺则表达出对人情和人性的重视等。在苦难与和谐的碰撞交融之中,诗化小说所呈现的“物我合一”的美学品格,获得了深沉的积淀,并与古典文论里“物我合一”所讲求审美认识之中的历史感、宇宙感相映衬。这一切,都给读者以永恒的感动与共鸣。

诗化小说吸收了中国古典美学的“大化”思想、“意境”理论,侧重于挖掘小说的诗性和诗意,这种挖掘是古代“意境”理论的现代阐发。宏观而言,诗化小说的特征可用古典文论的“物我合一”来概括。诗化小说“物我合一”的美学风格,既表现在它写作上的整体风貌,更体现在它语言上的有机排列、人物和风景的自然融合。这种“物我合一”风格最深沉的内部,又蕴藏着人生的苦痛和人物的悲伤,使诗化小说的“美”具有力度。当然,由于诗化小说强调文本的诗意、淡化人物的性格,会在一定程度上削弱其挖掘人性深度的力量,这也是其无法替代传统小说的重要原因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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