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城市的欧风赝品
2019-01-04迪特哈森普鲁格童明赵冠宁朱静宜
☉[德]迪特·哈森普鲁格 著 童明 赵冠宁 朱静宜 译
泰晤士新城(泰晤士小镇)
泰晤士小镇与安亭新镇不可同日而语。安亭项目带有浓郁的理想主义气息,就这点而言,它确实很有德国味道。它力求真实与确切,希望塑造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试图提出解决方案,相应地,还想要复制和展现被全世界所认可和敬仰的德国工程技术。
泰晤士小镇上的村庄广场
泰晤士小镇则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情,整个小镇的每一处建造都向外传达着盎格鲁—撒克逊式的实用主义。阿特金斯事务所设计的总平面严格遵循了客户需求。他们想要一幅英式城市图景,没有比这更容易的了!把所有“典藏英伦风情”的建筑和建筑群拍照、扫描、摄影、叠加,然后想办法合成在一起,成了!或许再加上一点“现代主义”的装饰。为什么不呢!客户喜欢巴洛克风情?搞定!因此,泰晤士小镇的中央空间被设计成了一个理想的马戏场地,沿着中央轴线的开放空间直指旁边的湖面。整个“山寨城市”最终成为完全商业化的城市空间。
小镇内的各个社区被严格分离、封闭起来,配备有标准的安全设备。转瞬之间,泰晤士小镇——一个中国城市的拙劣赝品,就这样诞生了。泰晤士小镇是一个英式梦想,一个现实中的童话。整座城市就是一个主题公园,人们居住在其中,就好像是上剧院去,并且坐在正中央的位置。如果你住在小镇边缘的社区,你就可以看到一场英式话剧是如何在这个城市剧场舞台上演的。它的建造与安亭新镇蕴含的理念毫无关系。诚然,泰晤士小镇并没有照搬某个具体的英国小镇的形式,它也从未试图表达真正的英国或不列颠的城镇观念或主题。根本没有!
泰晤士小镇,模仿的布里斯托大教堂
事实上,泰晤士小镇的开放部分是一系列三维图像拼凑而成的场景,也就是说,每一个复制的英国城市元素都被准确按照原样尺度和形式建造出来。这种空间叠加类似于迪士尼乐园通常会采用的中央空间组织方式。走在泰晤士小镇,游客似乎置身于三维建造的电影当中,甚至路过每个街角都像是经历一段电影场景。人们穿行在英国南部小镇的狭窄小巷里,而一旦拐入一条小巷,眼前所现的又是一个典型的伦敦广场,四周都装点着维多利亚风格的联排别墅。因为英国城市在很大程度上与海峡对面的众多城市有着很相似的空间理念,因此在泰晤士新镇的规划中,一座教堂和一些貌似公共性的建筑占据了城市中央的空间。在小镇中,你可以看到周边式街区、浮夸而张扬的立面趣味、蜿蜒而狭窄的小巷,以及各种各样的屋顶,它们当然都是英国的,也是欧洲城市元素的忠实复制品。
换言之,无论在基础框架还是填充物的层面上,我们都能在泰晤士小镇中看到这类纯粹的形式,它们在安亭新镇中因为对现代德国形象的追求和对中式空间需求的妥协而被稀释掉了。尽管如此,没有人会否认,泰晤士小镇看起来仍然是一个高质量的城市复制品。尽管它并不是一个真实的城市,但的确是一个建成的梦境,牢牢扣住了中国人的心弦。
于是,泰晤士小镇能够成为上海庞大婚庆产业的梦幻仙境就不足为奇了。仿制的布里斯托教堂广场周边的伪公共空间几乎完全被与婚庆相关的化妆、摄影、摄像、造型等工坊和商店所占据。如果天气好的话,走在泰晤士小镇里,人们可以看到许多新婚夫妇,有时还可以看到新人双双乘坐马车缓缓驶过鹅卵石铺地的街道,像极了童话故事中的场景!
与之相应,除了极个别的例子外,泰晤士小镇的居住区都是“经典中式”的。除开那些不时出现的维多利亚风格的设计元素,这些居住区实际上和小镇中心的英伦赝品毫无关系。这些住宅区主要由别墅和独户住宅所组成,也就是那种如今在中国大城市郊区随处可见的、主要以高端中产阶级和奢侈人群为目标群体的社区。因此,城市中封闭和开放的区域被明确区分开来。在泰晤士小镇,一个地块朝南的部分会被用于居住,而朝向东西两侧的界面则被用于商业。不过仅仅是朝向上的区分还不足以满足居住功能的需求,因此住宅区门口往往配置令人瞩目的门禁系统,还有身着仿冒白金汉宫卫兵制服的门卫。同时,内部庭院的景观也都进行了精心设计。
周边地区的住宅区通常附有以下特征:它们较为封闭,配有围栏、岗哨、汽车出入关卡、监控摄像、红外探测器以及一切能够带来隔离的设备。所有的住宅都朝南,在绝大部分情况下,周边式的建筑形态并没有带来什么问题。毕竟这些住宅区都是内向性的,带有内部庭院和内向的小公园。在这些区域,带有英伦印记的东西除了门卫的红色制服之外,就只有著名的吉尔伯特红色电话亭,以及一些同样是红色的信箱、消防警报之类的物件,它们通常位于开放城市空间的入口附近。
在很大程度上,设计者把住宅区从英式小镇中抽离出来,把它们组装成中国式的居住区,围绕在他所设计的“迪士尼乐园”周边。设计者从来没有尝试将那些带有传统英国民居风格的建筑真正用于住宅。所有老旧的、英国的东西都被作为商业空间的布景,注入商业的功能。如果需要,临近公共空间的布景建筑甚至可以被空置,根本没有人在乎。就像迪士尼同中央大道两侧的建筑是美国梦的舞台布景一样,泰晤士小镇的这些建筑也搭建了一个英式梦境舞台。也许未来有一天,一些西方人来到此地,会在这些布景建筑中经营起酒吧和咖啡馆,谁知道呢。
泰晤士小镇和安亭新镇在设计上的区别是很明显的。安亭新镇的规划师要么是不了解中国城市关于居住和商业形态的二元性密码,要么就是明知故犯,因为不想违背四周开放的正统德国城市理想而有意将其忽略。反观英国的设计师,他们不仅充分地认识到这种二元性,还将它作为设计的核心范式。尽管德国人塑造了一个在欧洲视角下看来更加审慎的城市景象,泰晤士小镇则将城市分解为中上阶层聚居区与迪士尼乐园式的城市中心两部分,而这种做法也被接受了。因为这种形态对于中国的消费者来说更简明易懂。德国人设计的安亭新镇则要求中国消费者具有一种德国式的观念和生活方式,只有这样才能使安亭作为一个城市正常运转。
无论泰晤士小镇还是安亭新镇,两者的初衷都是将某种来自欧洲的东西移植到中国。然而我们可以说,英国城镇的移植比德国城镇的移植更为成功地适应了中国的土壤。它既虚构又真实,既传统又现代,既开放又封闭,既包容又隔离,既利用了南北朝向,又解决了东西朝向的问题。
罗店新镇(北欧城)
如果安亭新镇和泰唔士小镇分别从理想和务实的角度回答了如何将欧洲城市移植到中国的问题,那么罗店新镇给出的答案可以说常规而乏味,仅仅着眼于琐碎的细节。正如泰晤士小镇一样,罗店新镇也是对中国城市的一种歪曲改造。整座卫星城都是中式的,只有城市中心被糊上了一层斯堪的纳维亚风格的壁纸,仅此而已。
罗店,朝向露天城市戏台的景观
罗店人行道
罗店,品牌标识
罗店新镇位于上海北部的宝山区,由瑞典的施戚可公司进行规划,从规划到建造完毕历时6年,规划人口为3万人。罗店新镇基于与泰晤士小镇相同的基本设想,将城市中的开放空间和封闭空间进行了明确的划分。在居住区域,只有入口大门在非常有限的程度上使用了斯堪的纳维亚的建筑语言。布局紧凑的居住社区通过高高的围墙来确保安全,包容其中的是在中国占主导的、令人厌恶的折中主义联排别墅,当然还配备了沿着蜿蜒水景布局的社区庭院。城市被一条六车道的宽阔马路一分为二,一侧是封闭的居住区,另一侧则是开放布局的城市舞台。
在复制瑞典风格或者斯堪的纳维亚风格的城市时,规划师并不遵循前面提到的德国人或者英国人所采用的雄心勃勃的复制技巧。相反,随心所欲设计的斯堪的纳维亚风格住房却被视做理想形式,它们被布置在欧式周边式街区格局之中。这样建设出来的街区形式当然不会带来任何实际问题,因为根本没有人会住在这些作为城市开放空间区域的房子里。无论位置恰当与否,每个街区都设有一个出入口。当你走过一扇象征性的木质大门,就会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内院空间,这里通常铺装精美,中央镶嵌着圆形或椭圆形绿地。
所谓的“北欧风格”是通过具有代表性的复折式屋顶表现出来的。有时斜屋顶和四坡屋顶也会用作补充,但大多数屋顶形式是直接脱胎于复折式屋顶和四坡屋顶的。铜质的男子、女子、儿童的裸体雕塑同样也被认为是北欧文化的体现。裸体塑像仅仅因为数量众多而成了罗店新镇的一个标志性符号。很显然,设计者认为斯堪的纳维亚或者瑞典应该与裸体主义文化密切相关,无论如何,市中心已经设了一家大型的桑拿房。然而当我们去罗店进行实地调查时,它已经关门,似乎受到了遗弃,广告招牌都已经开始褪色。
最终,内部庭院入口处的木质大门也成了北欧文化的一种符号。等一下!内院有木质大门,这真的算是斯堪的纳维亚城市的象征吗?这似乎有点牵强,甚至也许是错误的,因为这些内部空间仅仅是仿冒瑞典风格的。欧洲城市住宅的内院基于小规模土地产权的用地结构,往往呈现出零碎化的状态,罗店的设计忽视了这一事实,设计了整齐划一的内院。一种可能的解释是,施威可公司想要制造出某种隔离效果,暗示他们遵循着中国市场的需要。因为欧洲风格的周边式街区很多,所以也有很多的内庭院。这些内部庭院通常具有不止一个出入口,很多出入口通常装有两扇门,一扇朝向街道,一扇朝向广场,有些地方门的数量之多甚至让人感到诡异。
对于中国人而言,罗店新镇当然并不难以解读。这边是居住区,那边,隔在宽阔马路与运河对面,则是作为公共空间的城市布景。在安亭新镇,开放空间与封闭空间的混杂使得安保人员坐立不安,而在罗店新镇则不会这样。与泰晤士小镇一样,在这里,你可以随意给那些装饰着活泼的塑料花和塑料藤蔓却毫无生气的建筑立面拍照,没有人会阻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