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的自行车

潘格

如果日历往回一翻，时光就能倒流的话，我想回到我的十六岁。

那时候的我，生活在蓬莱海边的一个小渔村。那里有一望无际的大海，海边是满山遍野的防风林，树多得几乎遮蔽了太阳。粗的树干有我腰那么宽，细的也堪和我手腕媲美。

树林里藏匿了各种动物：狐狸、狼、野猪、蛇，据说还有专门吃小孩儿的毛猴子，毛猴子到底是什么，这后来成了我穷极一生的困惑。我只知道，大人口中的毛猴子眼睛比灯泡还大，嘴比脸盆还大，爪子又长又硬，最可怕的是它吃小孩，专门从手指头或脚指头吃起，吃时发出啊呜啊呜的叫声，嚼得骨头咯嘣咯嘣地响。等十个手指脚趾吃完了，才伸出长爪子掏出心脏，慢慢地品尝。独自一人或天刚擦黑的时候，我是绝对不敢从防风林里穿行的。只有太阳高高悬挂，或者和我弟弟一起结伴时我才敢走。

可是那片海对我是那样的，充满了吸引力呀！

退潮时，总有因贪玩而搁浅的鱼，你只需走过去，轻轻拎起它的尾巴;礁石下，一定会有潜伏的螃蟹，轻轻翻动石头，它们就慌乱地夺路而逃;有时还会在石缝里躲着一只八爪鱼，你抓住了它的腿，它就尽全力喷出墨汁，将眼前的水搅成一团漆黑;也别小看了沙滩上的圆洞，用手指轻轻挖开，你就会得到一只肥大而长着美丽花纹的贝壳，运气好时，大海也可能馈赠你一个巨大的猫眼螺，或者一根章丘大葱粗细的蛏子。

我就曾经在退潮的海水里捡到像我爸鞋底那么大的海参，我一抓它，它就噗嗤一下突出了内脏。可这小小的伎俩怎么能逃过海边小孩的法眼呢？抓起它，在海水里洗洗，开动腮帮子嚼吧！说实话，生海参的口感并不好，跟咬胶皮没什么两样。但是海参的营养我是亲身体验到的，在我连着吃了四五个海参之后，鲜血曾小蛇一样蜿蜒着从鼻孔爬出，自此再不敢瞎吃。

海边的孩子从来不需要零食，放学后，带上一块玉米饼子来到海边，就能饱餐一顿。海带在水底荡漾，柔软得如同秋风中的玉米秀发飞扬;紫菜附着在礁石上，扯一把塞进嘴里，味蕾立刻苏醒;最美味的是海蛎子，撬开那层硬壳，里面的肉鲜嫩得仿佛牛奶里浸泡过似的，咬一口玉米面饼子再嚼上一口海蛎子肉，那醇厚鲜成的爆浆在唇齿之间流淌，即便最精妙的文字也不能完美表达。

现在，回到我的十六岁。

我必须承认，十六岁的我是一个执拗、任性，还带着点自卑的少女。尤其是我的同伴们都有了自行车，这令我坐立难安万分恼火。

家里是有一辆自行车的，大金鹿，笨重而老旧。我弟弟够不着车座，将双腿从车大梁下掏过去，踩着脚镫子，可以骑得飞快。我就不行，那个大笨家伙根本不听我的招呼，像头倔强的野驴，一次次将我掀翻在地。

周末，同学们三五成群约了去海边赶海、偷苹果，我只能坐在同桌的车座后，让她像驮着货物一样驮着我。穿过那片防风林就到海边了，海风过后沙子越积越厚，车轮陷进沙子，我们不得不停下来推着前行。远处，已经听得到海浪拍打礁石的聲音，也听得到海鸥嘹亮的歌唱，可我们就是不能快速前行。偏偏防风林里传来啊呜啊呜的嚎叫，同桌大惊失色，喊着，毛猴子来了！推着车狂奔而去，徒留我一人在原地放声恸哭。

回到家后，我破天荒不肯完成作业，不肯吃饭说话，任凭家人追问我原因，我就是沉默不语。父母猜不出我为什么性格大变，他们只好去学校追问老师是不是有人欺负了我？在得到否定的回答后，他们怅然而归。睡前，弟弟凑上来问我，你是不是想要一辆自行车？我点头，哭得满脸鼻涕，那一刻我发誓，以后要一辈子对弟弟好。

秋天到了，园子里的葡萄熟了。十六岁的我，开始疯狂迷恋小虎队，关于自行车的记忆像钢笔划过白纸的印痕，淡而清晰。

某天，一觉醒来，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出现在院子里！它有着月季花一样火红的车身、白银般闪闪的车轮，最牛的竟然是它居然有好几个挡位可以变速！

我从此开启了骑车岁月。十六岁，忙的时候，我努力学好功课;不忙时，我就去海边。我不再惧怕防风林，也不再羞于和同学们出行。

有一天，我弟弟对我说：“姐，你继续上学吧，我不上了。”

“为什么？”我问。

他憨憨笑着说：“我学习又不好，浪费钱干吗？再说家里也没钱了。”

“不是刚卖了葡萄吗？”

“姐，卖葡萄的钱还了外债。给你买自行车欠下的，爸妈不让我说……”

我骑上心爱的自行车，再次来到海边。空旷的海滩上了无一人，我将脸埋进双手里。海鸥在天上飞，鱼儿在水里游，贝壳爬上沙滩张望世界，可是，它们永远不会知道我为什么流泪。

天快黑了，太阳缓缓沉没在云彩里。农人在田间呼唤耕牛，炊烟升起处，母亲在吆喝孩子归家。我骑着自行车，只身穿越防风林。在那条我走了无数次的路上，沙子下面埋藏着一块石头，车轮压上去，我横空飞起，左臂着地重重落下。

醒来时，胳膊打上了石膏。经过了一百多天的休养，左臂恢复了从前的机能。只是没人知道，在我的肘关节处，有一个不起眼的隆起——那是没有对接好的骨头茬，此生它注定永远隆起在那里。

那辆红色的自行车被我爸爸仔细擦亮，链条打了黄油。它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

“好了驮爸去海边看风景啊。”爸爸说着，轻轻摸着车身，我想起从前他也似这样摸着我的头。海那么近，可爸爸却天天钻在葡萄园里，他似乎从来不曾去看过海？

我在夜里推醒了弟弟，求他帮我把车卖掉。这个十四岁的少年虽然只是阀门厂的学徒工，却有着百变神通。

卖车的钱具体是多少我俩都记不得了。只记得，当弟弟把钱塞进家里存钱的抽屉时，我们居然都笑了，为共同保守秘密而笑，笑得那么欢畅。

过了夏天，我就要去镇上读高中了。弟弟用大金鹿驮着我到海边。他可以不掏大梁骑车了，只是个子还不够，屁股在车座上扭来扭去像触电。我坐在后面，当车穿行过防风林时，我竟也敢学着毛猴子啊呜啊呜嚎叫。

青春就像一首老歌，轻轻一哼，许多年流去了。

当年疯狂迷恋自行车的少年仿佛还奔跑在时光隧道那头，镜中却已是容颜老去。我和弟弟，各自拥有了自己心爱的汽车。只是，车内再也不能够坐着想念的人。屈指算算，爸爸离开我们很久了。

有天听岳云鹏唱，如果有个直达天堂的电梯，我一定不顾一切去看你……我在夜里哭湿了枕巾。此一句，唯有失去过的人懂得。

如果有个直达天堂的电梯，爸爸，我一定不顾一切去看你，告诉你关于我十六岁那年的忏悔，关于那辆自行车的感激，关于我们姐弟的秘密。

如果可以，我愿意用我的汽车和所有存款换回十六岁那年的爸爸，和他送我的那辆自行车。可是，那个直达天堂的电梯到底在哪儿？爸，你告诉我！我让十六岁的我骑上自行车驮着你，穿过故乡那片茂密的防风林，咱们一起看风景好不好……

图·葛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