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军舰鸟
2019-01-03王轲玮
王轲玮
一
今天爸爸很生气。因为放学时,他听到别的同学称呼我为“船长”。
其实我外号的全称是“森江船长”。听起来像一个外文名,酷酷的。森在字典里有“大”的意思。森江船长就指代能称霸整条大江大河的人。
“为什么喊你船长?”爸爸把工作服对折又对折,没有叠平就丢进了衣柜,“你是不是告诉同学们你爸爸是一个船长?”
他的话不像一句疑问句。没等我回答,他就手忙脚乱地抓起塑料袋里的土豆、芋艿,冲进了厨房。每天做菜就像一场赛跑,爸爸不愿让煤气灶多燃一分钟,也不愿让油烟机多唱一首歌。再过半小时,他就要回码头继续上班了。
“这是别人给我取的外号,和你做什么没有关系。”吃饭时我想狡辩。
爸爸识破了我的小把戏,说道:“以后有人问你,你就说你爸爸是司机。”
餐桌中间的红烧土豆没刮净皮,他把带皮的搛到了自己的碗里。看样子他很讨厌船长这个称呼。
“司机开车在陆地上。你在水里!”
“你就按我说的做!否则以后不准再上船。”面对爸爸的威胁,我屈服了。
毕竟去船上是我一天里最自由最舒畅的时候。临近傍晚,天还没黑透,把脚丫子伸出甲板,任凭黄油油的江水溅湿我的趾甲缝。如果看见有灰黑色的鱼影在水下闪过,我会立刻站起来,靠着栏杆用脚“踩鱼”,一踩一个准。
每到这时江面上总有灰白相问的大水鸟低空飞来抢我风头。它们有个威风的名字“小军舰鸟”。别看名字很正气,实际上它们常常占我便宜,弯月形的尖喙总喜欢捕食被我踩中的笨鱼。
见过我“踩鱼”的人都认为我是一个野孩子。其实我不野,也不坏。
的的确确,爸爸是一位船长。一艘船上只有他一个人,他不是船长是什么?只不过同电影小说里的描绘不同,爸爸工作的这艘船没有船帆,没有宝藏。船上甚至连座位都没有。
船舱一共分为两层,底下一层是一个圆形平台,周围有栏杆;二层只有一问三平米不到的小屋子,用作驾驶室。
我把这个结构叫作“蛋糕船”。
这艘船每天的航线十分单一。载着乘客,从江的南岸开到北岸,再从北岸开回南岸,一遍又一遍。大家都管这艘船叫渡轮,可码头上写着“轮渡码头”。
不知道他们究竟谁对谁错。
二
爸爸的任务是每天用船接送乘客过江。
我的任务是每天带各式各样的同学上船看江景。码头西边围栏下面有一处小洞,从那里进来可以逃过检票口。可是很多人不愿意跟我上船。他们有的嫌弃没地方坐,有的说江景没什么好看的。
即便有个别同学在我的软磨硬泡下“不小心”上了船,他们也绝不会来第二次。
唯一常来的是我的好朋友周嘉义。
由于他年纪刚满十一岁就长了十几根白头发,所以同学们最早都管他叫白头翁。这个外号实在有点侮辱人的意味。后来我在百科全书里发现有一种叫信天翁的鸟,浑身雪白,鼻孔宽宽的,正好匹配他的特点。从书上来看,信天翁要比我最讨厌的军舰鸟好看得多。所以我帮他把外号改成了信天翁。
信天翁每周会跟我上船三次。带着作业本和他独有的小板凳,坐在栏杆旁。
无论我踩鱼踩得多欢,他从不下水。常常死盯作业本,一盯就是半小时。他对作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崇敬。即便如此他的成績还是在班里垫底。
有一天信天翁突然跟我说:“船长,你说下次春游我们班都来这艘船上游怎么样?”
“船上?地方太小了。”
“就是要小才好呢!”信天翁靠近我的耳朵小声说,尽管周围没有外人。他说以往的春游坏就坏在地方太大了。
“大有什么不好?像野生动物园肯定要比名人故居有意思。”
信天翁拼命摇头:“你难道没有发现吗?每次去大地方玩,同学们一下车就三三两两走散了。有些人朋友多,有些人朋友少,有些没朋友的只能一个人走在队伍最后,装出一副认真欣赏景物的样子。其实一点儿都不感兴趣,都是装出来的。”
我记起来去年春游经过一个玉器博物馆,同学们都在外面的草坪上聊天,只有信天翁一个人走了进去。他可能也是假装感兴趣吧。
“可是船上没有椅子,甚至连厕所都没有。老师不会同意大家来这个地方的。”我提出了关键的一个问题。
信天翁慢慢低下了头,他的目光再次回到了作业本里。
接着,他突然冒出来一句:
“如果换一艘船呢?”
“换一艘?”
“没错。为什么不能换一艘新船。”信天翁的语气很认真。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我又不是公司的老板,我的爸爸也只是一名船——司机。怎么能够随便换船呢?
黄色的江水一滴一滴从我的脚尖滑落。赤着脚迎着风,身体不禁打了个寒战。
信天翁合上作业本,直勾勾地盯着我:“你想想,什么情况下会把旧东西换掉?”
“坏了呗,或者用不了了。”
“这艘船也是这个道理!”
“你是说——我们故意破坏这艘船,逼迫大人们换一艘新船。”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是你说的,我可没讲。”他捂住了我的嘴巴。
我们身后五米远的位置站着一位老奶奶。由于年纪大听力下降的缘故。她没有听清我们的“恐怖计划”,一门心思在收拾怀里皱巴巴的塑料袋。她的身体倚靠着铁柱子,明显有些累了。信天翁提醒她,可以把塑料袋铺在地上,这样就能坐下来了。
但老奶奶拒绝了这个提议。她解释在船舱里不能席地而坐,这是直接拿屁股对着江河里的龙王,太不尊重。信天翁急了,坚持给老奶奶讲道理,他要和这种迷信思想做斗争。
我不喜欢信天翁的这种态度,只有小孩子才会争个对错。好在我比他大了整整半年。
呜呜呜——汽笛沉闷地唱着歌,很轻,很轻。不然我不会在楼梯附近听到爸爸在二层的咳嗽声。
三
“换船这个主意,爸爸肯定不会接受。”我反反复复和信天翁说。可他着了魔一样,用瞪作业本的眼神瞪着我。他一边告诉我,换新船对于乘客有各种各样的好处,一边又向我描述新船的样式、功能,好像他就是新船的设计师。
“你以前坐过新船吗?”我反问。
“没有。”
“那你是见过好几艘咯?”
“也没有。”信天翁丝毫没有心虚,递给我一本小册子,“这上面写着破坏旧船的计划,比较隐秘,而且不会影响船上人的安全。”
我没有想到他能这么快写出一份计划,平时写作文的时候,一百字的开头他就要写上大半天。我试着用电视里大人们常说的口头禅打发他:“嗯,啧,喏,我研究一下再和你商量。”
步人深秋,市场里的鱼虾普遍涨价。摆在餐桌上的有机玻璃底下时不时冒出一些水珠,爸爸注意不到这些。我趴在桌子上写作业,结果没一会儿本子就湿了。如果换作信天翁,他非得买一本新的。
最近爸爸手里的武器换成了毛茸茸的山药、大个头的西红柿还有黑糊糊的肉块,又是一头扎进厨房。我觉得他像一个装了发条的变形金刚,每天都在重复相同的事情,但一点儿不厌烦,一点儿不偷懒。
“爸爸,如果换艘船,你的咳嗽是不是会少很多?”趁他手忙脚乱的工夫,我问他。
“那肯定。现在船的尾气一直在驾驶室里窝着,出不去,刺鼻得很。”
“换新船了,你还能当船长的吧?”这句话没有在我的预想里,一个不留神说了出来。
爸爸吭哧吭哧地在颠勺翻炒,没有注意到我的话。我暗自在心里下了有史以来,不对,是有生以来最重大的决定。
吃完饭去船上,小军舰鸟比平时猖狂多了,迎着霞光,追赶倒霉的海鸥。信天翁在码头外等我很久了。在得知我同意他的计划之后,他开心得脱掉了鞋子,吵着要和我一起踩鱼。我提醒他先穿上,上船再脱。他没听。
我们的计划并不复杂。
信天翁打算把船舱搞得乱糟糟的、臭兮兮的,让乘客们受不了。这样他们会将罪责都怪在这艘旧船身上,然后去投诉。投诉的人多了,换新船就变成了可能。
“你爸爸是船长负责开船。这么做不会连累到他。”信天翁拍着胸脯,今天他全程没有拿出心爱的作业本。
也许作业本对他来说,和那个玉器博物馆的作用差不多。
四
第一个要破坏的是船舱里的油漆。
和人的脸颊一样,它直接影响着船舱的美丑。
旧船快二十岁了。船舱里的油漆像得了皮肤病,长了老年斑,有很多“脱皮”的现象。远远看过去白白绿绿蛮干净,如果凑近观察,会发现边缘的地方有好多“油漆皮”快掉下来了。
信天翁和我一人戴一个手套,把油漆皮毫不留情地撕下。露出后面凹凸不平的铁锈。赤红色的锈渍深浅不一,好似结痂的伤疤。
我们俩连续干了两个晚上,从吃完晚饭到爸爸十点结束夜班。码头外的草丛里藏着四个鼓鼓的塑料袋,这是我们的劳动成果。
有一个哼着戏曲的老大爷发现了我们的小动作。好在他以为我们在做好事,帮忙清理船舱。老大爷对我们竖起了大拇指。
“十数载恩情爱相亲相依,到——如今一旦问就要分离。”他站在遍布铁锈的舱壁前,背对我们,嘟嘟囔囔地唱着各种各样的曲调。附近的乘客大多皱着眉头,似乎不喜欢他沙哑的嗓音。
这一批乘客下船后,我把信天翁拉到一旁——这么破坏太明显了,必须停下来!如果继续下去,不需要把整艘船都撕完,只要再撕两天,别说爸爸,估计连傻子都能发现我们的意图。
“我们要让乘客们在无意问发现。”
“可是按照你的办法慢慢来,慢慢撕,时间久了大家会习惯,习以为常,就没有人会去投诉了。”信天翁固执地说。
在我的坚持下,他总算答应放慢撕油漆皮的速度,每天撕十片。同时启动第二步计划。
第二步主要针对船舱的地面。为了营造出一种年久失修的感觉,我和信天翁决定给坑坑洼洼的铁板地面“浇水”。我们提前换上了过冬用的棉袄,把戳了洞的矿泉水瓶藏在袖子里,一边走一边洒水。
接下来的几天正好遇上连绵的阴雨,这一招很快见效了。湿滑的水珠溅起来,打湿了鞋子,也打湿了乘客们的心情。船上抱怨的人越来越多。这一下信天翁舒了一口气。可是我越听越害怕——因为大家埋怨的對象不是这艘旧船,而是船上的工作人员。
楼顶上爸爸的咳嗽声又重了起来。
五
旧船破坏计划在争吵中正式终止。信天翁的固执被我的大嗓门吼没了——我不能让爸爸陷入漩涡当中!
冷静过后,我提出了第三个办法:伪装成乘客,去售票处旁边的意见簿里写下换新船的建议。
“森江船长!没有用的。他们不会看!”
“你怎么知道?”
信天翁低下头眼睛盯着地板。他告诉我,写计划之前他曾考虑过这个方法。
“那个本子被很多人乱写乱画。还有人在上面写某某到此一游。”
信天翁告诉我,他其实想过我有可能中途放弃。毕竟船上有我的父亲,我肯定会担心他的处境。我苦笑。没有告诉他,昨天夜里爸爸因为担心被乘客投诉,从家里拿来吸水棉和拖把将船舱全部清理了一遍。清理的时候他发现了大面积“脱皮”的舱壁。他以为是社会上的小青年搞的恶作剧,躺在床上后不停叹气。
给铁锈上色,用颜料代替油漆,这是我能想到的为数不多的补救办法。
考虑到画画的难度,我在班级里疯狂物色帮手。从班长、宣传委员到美术课代表,我挨个问过去。甚至在其他班打听有没有兴趣小组学美术的同学。结果大家一听是给渡轮公司的旧船上色,纷纷拒绝。
“我是要去参加科幻画比赛的,上色这种事情你自己去弄弄就好了。”班里的宣传委员说道。
“一艘破船嘛,颜色差不多就行。淡绿、浅豆绿、橄榄绿、茶绿……反正涂上去别人也不会细看——你只要不把红黄蓝弄错就行。”班长帮腔。
我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
“也对哦。”
周围同学的声音盖住了我的回答。
“科幻画?你那个什么时候交稿。我们培训班老师准备带我下个月去美国研学,要不要我拍一点那边的照片给你增加一下灵感。”
“灵感要从书本里来。我爸给了我两张天一讲坛的门票,谁要和我一起去听大师上课。”
他们很快就把话题朝我不熟悉的方向扯开去了——不过那是他们熟悉的方向。
我看了一眼坐在教室角落的信天翁。他的手里紧紧地攥着天蓝色的数学作业本。这是昨晚的作业,他到现在还没有做完。
六
小军舰鸟不知疲倦地在栏杆旁跳来跳去。它们腿短,跳起来很笨拙。褐色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画画。
爸爸上班没有周末的概念,每工作五天可以迎来一个休息日。
趁他休息,我找了个理由跑到船上给铁锈上色。
这是我第一次在美术课以外的地方作画。颜料不太听话,我涂满了两块调色盘才调出和船舱差不多的深绿色。可拿起画笔上色时,又发现颜料调稀了。在铁锈上粘不住,会顺着锈渍的纹理慢慢往下流。这样涂,涂一百遍也染不绿这舱壁。
只能倒掉重新来。不知道是不是受我们搞破坏的影响,船上的乘客明显在减少。
爸爸不在船上的时候,我通常不敢在一个位置站太久,更不敢踩鱼,生怕被二层的陌生司机发现。
没错,在我眼里除了爸爸,这艘船上的其他人都是司机,他们不算船长。
像我这样来来回回坐在渡轮里,也不下船,也没买票,肯定要被拎出去。
第一天上色不太顺利,但我还是在太阳下山前调出了想要的颜色。五天之后是周四,白天要上学,上色只能在晚上进行。这一次,信天翁拿着作业本再次站到了我的身旁。
“我想着没必要换旧船。下次春游每个人拿个小板凳,或者带上大的可以铺在地上的餐桌布。”信天翁画画的速度比我稍微快一些。他又恢复了精神,一边上色,一边好奇地观察着船舱的各个角落。
这里可以放一盆花,那里可以装一个遮光板……现在他只说我们能做到的装饰。
我没有打断他美丽的设想。我想起最近班级里大家讨论的出国游学、研学,又想着一艘旧船就算装饰得再好,也不会成为豪华游轮。
“角落里要不试试种金银花?教室门口的花坛里有种过。”信天翁的指甲缝里已经沾满了颜料,“那里潮湿又能晒得到阳光。”
他提出一会儿去问问栏杆旁的老大娘,按她的年纪一定知道金银花的种植方法。顺着他的手势,我看到老大娘拿满塑料袋的手。噢,她是老熟人。
也难怪,这艘船来的都是老主顾,也只有一小些老主顾了。
七
金银花对爸爸的咳嗽有好处,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事儿。
后来也不需要金银花了。因为爸爸的咳嗽少了,因为旧船换了。
在我们为旧船制定出一份比破坏计划更详细的美化计划之后,爸爸告诉我,公司决定买一艘新船。
知道消息的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现在学校里没有人喊你船长了吧?”爸爸问。这些天他进厨房的动作慢悠悠的,和我说话的机会也多了不少。
“没了。”我撒谎。
“那就好。”爸爸做菜比平时认真了。西红柿、山药、土豆,他把它们混在一起,煮成了糊状。他再也不用一头扎进厨房了,可以先坐下来看看电视。不过他现在不看和江河湖泊以及船有关的任何信息。他甚至禁止我看《航海王》这样的漫画。
新船要换上新的船长。
爸爸在旧船下岗后也将和船一起离开轮渡公司。
这是我从未想过的。得知这个消息的那天晚上,爸爸把自己锁在屋子里,捧着一本牛皮包裹的通讯录,不停打电话,打了两个多小时。
我找不出词语来形容爸爸这一晚说话的声音——非常温柔,非常谦卑。他一直重复着一句话:“过两天一定准备好大礼,前来拜访您——”
拜访这个文绉绉的词语,竟然是从爸爸口里说出来的。
我后来问爸爸,我们是要去拜访谁吗?
爸爸过了好久,回答我:“不用去,人家看不上。”
这时我才明白爸爸之前是去求别人留他继续在渡轮公司工作。
“另謀出路吧!总之你别像我,把书读好。”爸爸咳嗽了几声。
我愣愣地看着他。
心里有一个秘密没有说。上周,班主任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批评了我们几个差学生,让我们找地方补课培训,不然七年后肯定考不上大学。
听到这话,我只有一点点,最多是两点点难过。因为信天翁比我更惨——老师已经对他下了结论,他即便是去补课,也没什么希望。
八
这段时间我还是像以前那样钻过小洞,走过浮桥码头,站在一层船舱里,脱掉鞋袜,不过没有踩鱼。
小军舰鸟站在轮船的顶端,发出嘟嘟嘟类似卷舌音的叫声。我把它当作是对我这个“敌人”的敬意。现在江面上的胡子鲇、罗非鱼、哲罗鲑……这些笨鱼没人再保护它们了。
信天翁有时还会过来。
我告诉了他换新船的消息,他兴奋地把作业本丢进了黄色的江水。
可我没讲换新船长的事儿。
“新船是不是有很多很多座位?有没有电视,就是显示屏?那个甲板有多大?”他问个不停。
“你之前不是讲过新船各种各样的好处吗?怎么现在自己想象不出来了?”
“那不是一个感觉。”他强迫我开始下一个计划,计划怎么向班主任老师提建议。
我对这个没有一点儿兴趣。
旧船要退休的消息许多人都听说了。每天夜里上船的乘客比以前又多了好多。
不少人拿出了相机和船留影。老人们对老船的感情更深。他们从船上的颜色、构造说到了人与故事,又谈起岸边布有零星小洞的滩涂。
最令我感兴趣的是泥洞里半个手掌大小的大钳蟹和灰色的跳跳鱼。他们说,过去要是在离岸十几米的地方布上几张粘网,一天下来起码能捕几碗小梅鱼。
可现在我没找见他们口中的那些泥洞。
信天翁没在意这些。
“等新船到了,森江船长你去找你爸爸帮忙,带我们顺江而下去海边看看。”他总是想一出是一出。
我不喜欢这样,但对他也讨厌不起来。
“我们一起向大海进发吧。”信天翁开心地脱掉鞋袜,忘记危险,越过栏杆,坐在船沿处开始踩鱼。
“以后别叫我船长了。”我开始讨厌这个称呼。
“为什么?”
看着信天翁的眼神,我不想露出怯意,却又想不出如何解释。
“因为我爸爸……他才是船长。”
“那以后叫你森江小船长呗。加个小字。”
这时,一只毛发泛红的小军舰鸟快速掠过水面,正巧经过信天翁的脚边。他飞起一脚踩中小军舰鸟的翅膀,开心地大喊:“我竟然踩中鸟了,踩中会飞的鸟了!”
这是我以前特别想实现的目标。
太阳缓缓躲进地平线,船舱里亮起了昏黄的探照灯。我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查看江面。
真想指责信天翁的粗鲁,可转过头又犹豫了——因为我在他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顺手捡起信天翁落在地上的书包。可惜了飞进江水的作业本。现在真想用一本作业本来遮盖自己的心情。
九
进人下岗倒计时,爸爸上班的时间变短了。每次都是我催着他开船去,他才不慌不忙地带好保温杯、口罩。口罩里还藏着一小袋炒花生。
“爸爸,我要不要给你买一本同学录?”路上我问他。
“有什么用?”
“上面可以把你认识的同事、关系好的乘客信息记录下来,以后方便联系。我们学校里他们都买过的。”其实我自己也想买一本,留几页纸分给周围的同学写写。他们最近跟攀比一样,到处分发一个比一个发得多。
爸爸没等我说完就打断了我,不耐烦地说:“不要不要。”
离换新船还有一个多月,我以为有足够的时间去和旧船道别,却没想到大人会提前用铁丝网封住码头围栏上的小洞。
这个半米高的小洞好似整个围栏的伤疤。唯一逃票的通道不复存在了。以前制订好的破坏计划、美化计划,都变成了多余。
那一天我在洞口愣了很久,直到信天翁把我叫醒。
“怎么不进去呢?去踩鱼喽。”他问。
“进不去了。”
“为什么?”
我不愿意花时间解释。临时提出,要不今天就去海边看看。最近的海堤离这儿大约十五分钟的路程。临街的两排樟树站得笔挺,茂密的树枝丛里有一些阴影抖动,我总觉得绿叶背后躲着几只小军舰鸟在偷看我。
“今天换踩鸟吧。你不是很能干嘛!”我把脚上的鞋带扎紧,“今天我来当小军舰鸟,你有本事就来踩。终点是海边。”
“你当鸟?”
没等信天翁说完,我就跑了出去。
远处的教学楼、穿梭的车辆以及黄色的江水,我要把它们都甩在身后。
夕阳确实很柔和,可我依旧害怕刺疼到我的双眼。果然闭上眼,还是能感觉到光和热,酸酸的,逼出了我的泪水。嗯,是阳光的问题。
“森江船长,你慢点。”信天翁在后面喊我。
“森江船长……”他的声音断断续续,音量很重。
突然,我好像明白了一些东西。
我知道为什么爸爸在很久以前就对船长两个字这么讨厌。只不过答案有些模糊,有些雾气缠绕着,我讲不清楚。
現在天还没黑透,渡轮上的探照灯提前亮起。将船舱里的一个个人形和船影焊为一体,远远望去分辨不出。
我真想拐个弯偷偷跑回码头。
要不今天买一张票,真真正正去渡一次。望着旧船,我脑海里飘过很多念头: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和信天翁搞得那些小破坏、涂的绿颜料,其实爸爸都知道。
铁丝网也是爸爸装上的——他不想让我看到自己难过的样子。
又或许,他刚刚悄悄地取下了售票处门口的那本意见簿,请老主顾们在上面签字留电话。他是不好意思买同学录,不是不喜欢。
我觉得真的有这些可能,因为他是我的爸爸:
嘿爸爸,森江船长,应该是你的外号。
我在心里默念着。
混乱的思绪又让我想起了其他的烦心事儿。
不知道新船到了以后,爸爸会去哪里上班。不知道班主任会在哪一天给他打电话,告诉他一定要给我报培训班。
这时,后头的信天翁又在求饶:“你慢点慢点,我……跑不过你。”
被红灯拦下的汽车快速超过了我,书包的肩带不知不觉被汗液渗透。我的双腿渐渐沉重起来。远处树影婆娑的地方露出一块蓝色的指示牌。
我扭过头骗他说:“快点,我这只小军舰鸟已经看见大海了。”
图·魏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