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尖上的玻璃杯
2019-01-03朱懿悦
朱懿悦
1
夜色已深，钟声响了十二下，都城中的居民都打着哈欠熄灭了蜡烛，树木和建筑也模糊成深色的剪影。
不一会儿，万籁俱寂的黑暗中，悠然飞起了一片绚烂闪烁如繁星的细小光点。它们从每一条街道出发，轻盈地飞向夜空，不时还嬉戏般绕转游走，发出风铃似的悦耳声响。
就在这时，四周传来轻微的嗡鸣，霎时间，从最高的松树顶上、钟楼的最顶层和整个都城建筑的最高处闪电般射出了无数箭矢，直指夜空的光点。
我反手从背后的箭囊中又抽出了一支羽箭搭在弓上，拇指和食指紧紧夹住箭尾，目光瞄定一枚光点，用力拉满弓后一松手，羽箭疾如流星般射了出去。
可是，光点们躲过了包括我在内所有弓手的羽箭，嬉闹着飞走了。
“唉，今晚又是一无所获！”弓手们垂头丧气地爬下树。
我们想射中的，是整个都城的梦境。
王室的首席占星师多年来罹患怪病，难以入眠，因此国王发布悬赏令：若是有技艺高超的弓手能捕捉到夜晚的梦境献给王室，便酬以重金。
我也像其他弓手一样夜夜蹲守，可我想得到的，却不仅仅是巨额奖金。
我举起弓朝着夜空又比画了一下，手中的蓝柳弓传来熟悉的粗粝触感，好像是在鼓励我——光点飞得快，可我的箭也越来越快，过不了几天，我就一定能射中它1
2
第二天晚上，我照例准备去蹲守，可路上却遇到了陌生的弓手，非要缠着我讨教射箭秘诀。我好不容易摆脱了那人，却发现所有人都要准备离开了，背囊里装满了光点。
“你们是怎么射中的？”我试着朝空中的光点射了好几箭，还是射不中。
“这你就别管了。”大家都高兴地去王宫领赏了，我呆望着越飞越高的光点，心情挫败：为什么偏偏就我射不中？
我垂头丧气地准备回家，却意外发现地上有一枚光点，像是有人装袋时不小心遗漏的。它颜色黯淡，反应迟缓，像夏天下雨前沉沉垂下的乌云。
所有人都射中了……我犹豫了片刻，还是把它捡了起来，朝王宫走去。
王宫中喜气洋洋，弓手们都在排队领赏，而我却低着头跟在队伍最后面。
国王漫不经心地吩咐赏赐，一抬眼见到我却忽然敛去了笑容：“你就是那个最优秀的少年弓手？你也捉到了梦吗？”
“不，我没能捉到。”我低下头，“我只捡到了一个别人落下的梦。”尽管在那个人面前承认自己捉不到梦很丢脸，但我并不想撒谎。
可国王竟大怒道：“原来如此，你偷了别人捉到的梦！”
我还没反应过来，两个虎背熊腰的侍卫就冲上前，一下子把我按倒在地，一把抽走了我背上的蓝柳弓。
我不敢开口辩驳，只得道歉后呆呆地走了出去。我只瞥见占星师长长的袍角，又冤枉又伤心：他现在一定觉得我是个卑鄙的小偷了吧！
我与他初遇时，他还不是法力高强的首席占星师，只是一个和我同龄的小男孩。
那是一个夏日的闷热午后，我作为射箭神童被召入宫廷。几个仆人着急地求我帮忙取下挂在树上的东西，我爬上树去拿，可要下来时却被树的高度吓软了腿。
“你们在哪里啊？快帮帮我！”我这才发现人都跑了个没影，原来只是想戏弄我而已。
我等了好久，等到天边都涌来滚滚的乌云，树下才有个清越的声音传来：“你怎么了？”
“我下不去了！”
只见树下的小男孩好奇地仰起头，眼瞳和发色都是如夏日天空般的浅青色，齐耳短发下露出茸茸的羽毛尖耳，是拥有占星师血统的标志。
“我叫奈哲，你叫什么？”他把手围成喇叭状喊道。
都什么时候了，还忙着问名字？我抱紧了树干，天边传来隆隆的雷声。与此同时，我感觉到凉凉的雨滴落在了肩上，整个身体也不由自主地飘浮了起来。
这是那年夏天的第一场雨。第一滴夏日的雨水坠落在我肩上，在那一瞬间，我也与雨滴一同降落了——无数雨滴在我身边汇聚成流转的水球，保护着我从树上平安落下。
奈哲展颜一笑，无尽雨滴如节日焰火般从他的掌心飞溅进射。
多么瑰丽而灿烂的奇景啊！我看呆了。
“我最喜欢夏天的雨了。”他笑道。
不久，我就听说他占星能力觉醒，成了首席占星师。
所以，这次捕梦，我并非贪图悬赏金，只是期盼他能病情痊愈。
3
我被沒收了心爱的蓝柳弓，晚上辗转难眠，只好在街上徘徊，不知不觉便走到了王宫附近。
我默默注视着王宫，想象奈哲得到了那么多梦境，现在肯定已经沉沉酣眠了。
忽然，宫墙上冒出了一个黑乎乎的影子。难道有人偷偷翻墙外出？
那人浑身遮得严严实实，动作笨拙，一看就养尊处优。
等他一下来，我故意猛地蹦到他面前，他果然被吓了一跳，兜帽下滑落出浅青色的发丝。
这次轮到我吓得结巴了：“你，你是奈哲？”
“咦，你认识我？”
我不抱希望道：“你可能已经忘了，你那次帮我从树上下来……”
没想到他闻言马上想了起来：“我知道，是不是还下了场雨？”他果然很喜欢夏天的雨，连带着也对我印象深刻。
我连连点头：“对对对！”
从喜悦中缓过神来，我才小心问道：“请问你这是要去哪儿？”
“最近不是有祈雨节的夜市吗？我想见识一下。”
说话间，我注意到他脸色憔悴，挂着一对黑眼圈。
“你没有用那些梦境入眠吗？”
他叹了口气：“那天带来的梦境全都是国王让箭手从地上捡到的，并不是射中的。”
“有什么不一样吗？”我想起自己还留着那个蔫巴巴的“赃物”梦境，便掏了出来。
“你试试。”他伸手把那光点贴近我的额头，刹那间，光点上如夏日乌云般的灰色慢慢洇开，弥漫了我的整个视野，悲伤、抑郁和失望种种情绪铺天盖地……
“这是噩梦！”梦境结束了，我也明白了。只有飞在空中的才是美梦，掉在地上的噩梦只会让人绝望伤心。可是国王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还给捡噩梦的箭手们付酬劳……他不希望奈哲痊愈！
难道那晚绊住我的人也是他安排的？给我安上莫须有的罪名，只是为了没收我的弓？他害个自我总有一天真的能射到美梦！
奈哲却打断了我的思路：“我们快去夜市吧！”
4
每年都有祈雨节，可今年旱情格外严重。从去年冬天到现在，都城滴雨未落，护城河都枯成了浅滩，路人们也都在谈论旱情。
我望向从进入夜市开始就目不转睛的奈哲，忽然很想问他是否占卜过雨情。
“这是什么？”他对一切东西都充满了好奇心。
“幸运马蹄铁，据说把它挂在门前就会交好运。”我硬拽着他离开了热情推销的半人马小摊主。
“这又是什么？”
“魔法纸剧院，一打开就会自动上演剧目，这都是小孩才感兴趣的……”
我考虑到他一直被拘在宫廷里无法外出，想买个礼物送给他，他却只指着一个普通的玻璃杯说：“就要它吧。”
我狐疑地举起来端详了一番：确实只是个平平无奇的杯子。
“我想在占星塔尖上放这只玻璃杯，盛夏日的第一滴雨水。”
逛了一圈，却只买了个杯子。月上中天，我们打算离开了，却注意到角落里有个老人在摆摊，摊上放着许多脏兮兮的卷轴。
“卖的是什么啊？”我好奇地想上前询问，却被奈哲拉住了。他低声道：“我不喜欢这里，我们快走吧。”
老人嘶哑道：“是禁咒。”
禁咒，传说中施放后能使用诅咒魔法的卷轴，却会让施术者终生偿还代价。我从小也听过不少关于禁咒的恐怖故事，立刻逃得比奈哲都快。
分别时，我郑重道：“只要我能拿到蓝柳弓，就一定能帮你射到美梦，我保证！”
5
第二天晚上，我又有意在王宫附近徘徊，果然又看到了笨拙翻墙的奈哲。
不料他却朝我挥手：“你快翻进来！”
我莫名其妙地翻墙进了王宫，心里给他记了一笔：要是不小心被抓住，都是他的错！
他带着我七拐八拐，进入了占星塔。他故作神秘地让我先闭上眼：“快睁眼看这是什么！”
他手上静静躺着的，正是我心爱的蓝柳弓。我不敢置信地摸了摸，是熟悉的粗粝触感。
“怎么样？”他微笑道，“我提出想看看这把弓，国王不想驳我的面子，就只好给我了。”
我伸手就在他脸上一通乱揉，揉乱了他故作深沉的表情，也把他耳朵上的羽毛都揉得蓬了起来。他大笑着阻挡不成，也想揉我的脸，却被我敏捷地躲了过去。
“话说，国王为什么对你那么忌惮？”闹够了，我才想起正事。
“他个自我的占卜能力会威胁到他的统治，便对我百般猜疑。”
我想让他暂时忘掉那个坏国王，冲淡这严肃的氛围，便提议道：“要不让你见识一下我的水平？”
我指着远处月光下的一棵椴树：“看到它最顶上的那片叶子了吗？”椴树叶本来就纤小，隔着这么远射中更是千难万难，他特意戴上眼镜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我凝神片刻，便搭弓一射，箭矢嗖地破开空气，准准地射落了那片叶子。
“哇，好厉害！”他比我还兴奋，激动得脸都涨红了。
奈哲整天闷在宫廷里，肯定也没机会学射箭。我暗自决定：也给他找一把蓝柳木做的弓，教他射箭。
可是，我在集市找了一整天都没找到。我不解地问店主：“不至于全城都没有卖它的吧？”
“它的原料蓝柳木生长时需要充足的水分，可现在如此干旱，谁愿意用大量珍贵的水浇灌它？”
我只好空着手回到占星塔，怏怏道：“要是有蓝柳弓，我就可以教你射箭了，都怪这干旱的天气……”
不过我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又笑着打趣：“不过就算有我这个高手教你，你也是不可能超过我的！”笑了一阵，才觉出气氛不对。每次我这样欠揍地说话时，他就要么揉我脸，要么故作严肃地用天书似的拉丁文为难我了，可现在他却反常地低头不语。
“怎么了？”我动作夸张地钻到他脑袋下面，想看他的表情。
“没事，我只是感觉有点惋惜而已。”
这个复杂的神情，这种僵硬的語调……我回想起刚才自己说的话，哪个自我感觉迟钝，此时的脑中也闪过了一个念头。
“奈哲，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时候会下雨？”我小声道。
他沉默着，羽毛尖耳垂了下去。
我的心一沉，试探道：“你是不是有办法解决旱情？”
他声音极低地“嗯”了一声。
6
自从我那天质问过奈哲后，就负气离开，好几天不想去找他。我心里咬着牙发誓一定要和他冷战到底，可双腿却不听使唤，总是不知不觉走到老地方。
在第N次又走到宫墙外时，我终于忍不住翻了进去。可我一跳下墙，里面却有个虎背熊腰的侍卫在等着。
他冷冰冰道：“国王陛下要见你。”
“你还想继续捕梦？”国王一眼瞥见我背着弓，我下意识地退了一步，“放心，我不打它的主意，只是想让你认清那个占星师的真面目。”
“他是什么人，我自己清楚。”
他却缓缓摇了摇食指，笑容冰冷：“他的魔力来源是水。”
我想起了记忆里的雨滴“焰火”。
“天气越干旱，世间的水汽便越会集中到他身上，他的魔力也就越强大。只要他使用魔法，足以为都城带来一场大雨。他不肯这么做，只是重视自己胜过重视百姓罢了！”
我面无表情听完他这一通胡说八道，要不是顾及礼仪，早就捂住耳朵了。可他还越说越激动，嘴唇都发紫了。为防止他突然发急病，我不得不附和：“我明白了。”
他这才心满意足地放我走。
我考虑了一会儿，决定还是去占星塔当面问奈哲。他一见我来了，便激动道：“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我们又像往常一样去逛夜市，今天正是祈雨节的最后一天。
我既憋不出话来问他，又不想理他，他指着什么东西问我，我也只是拿后脑勺对他。即使他无奈地说“我以后来夜市的机会恐个白不多了”，我也硬着心肠不说话：为什么他不肯对我坦言他隐瞒治旱办法的理由呢？
忽然，有个衣衫褴褛的光脚小孩抱着一桶比他还高的水急急跑过，却不小心被石头绊倒，水洒了一地。
“这得是他们一天的用水吧！”摊主叹息道。
我扭头看奈哲，他却早在小孩跑过来时就远远避开了，袍角都没沾上一滴水。明明他只要运用魔力，就能轻易把地上的水归拢到桶中，可他为什么不帮忙？难道是嫌穷人的孩子脏，不愿靠近？
我越想越烦，渐渐和他走散了。我漫无目的地又路过了那个禁咒摊位，老人浑浊的眼珠望向我：“您需要什么？”
“有没有能让朋友说真话的禁咒？”我下意识道。
他枯瘦的手在卷轴间摸索了一会儿，道：“有，你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其实我始终相信奈哲本性善良，生气的只是他不愿对我讲真话，并不真心想买禁咒，所以吓了一跳，小心翼翼道：“如果要付出严重代价的话，那就没人会买禁咒了吧？”
“这些年来，我只卖出过一张封印魔力的禁咒，施咒者付出了心脏脆弱的代价。”老人缓缓道。
心脏脆弱？我眼前忽然闪过国王发紫的双唇，那正是心疾的标志！
“被封印者会怎么样？”
“失去了最重要的魔力，就会失眠体弱;同时也不能接近原本亲近的魔力源泉。”
国王想封印谁的力量，那自然不言而喻。可1、艮的是，他明明封印了奈哲的魔力，却还是想扼杀他痊愈的万分之一可能性，继续用噩梦来摧残他。
我攥紧了拳，后悔不已。我对奈哲不闻不问的举动和躲避孩子的动作疑窦丛生，却没想到他被禁咒封印了魔力，根本不能靠近水。
记忆中他曾微笑着让掌心雨滴飞溅，那恐个白是他能触摸雨滴的最后一个夏天。
“怎样才能解除禁咒？”
老人吐出了熟悉的话语：“捕到真正的美梦。”
7
那天晚上我详细询问了老人关于解除禁咒的注意事项和诅咒后，就开始试图捕梦。
整整一个晚上，我不知射出了多少支箭，可那些梦境光点还是一次次躲过。
我疲惫不堪地打道回府，却在王宫附近瞥见了一枚迎着阳光飞起的光点。我忍着胳膊上的酸痛，再一次张弓搭箭，奇迹般地，我射中了。
那光点是如夏日天空般的浅青色，我一边朝占星塔走，一边好奇地把光点贴近额头。无边的甘霖普降大地，润泽土地，而雨中那个浅青色的身影却在缓缓消散……
这难道是奈哲的梦？我忽然想起了老人说的一条诅咒，心下一沉，狂奔到塔下大喊：“奈哲，我捉到了真正的美梦！”
可是无人应答。我努力爬上塔，看到他背对我坐在最高层。我伸手拍他的肩，却拍了个空。
正如梦境中一样，他的身躯如洇开的墨水般渐渐变淡，像一抹随时都会被风吹散的轻雾。
老人曾叮嘱我格外注意一条诅咒：“倘若不慎接触到了魔力源泉，封印的魔力便会爆发，身体会化为散逸的魔力元素......”
我着急地检查，发现他掌心捧着一颗小小的水珠，而他此刻，也正如描述中所说，逐渐散逸成细微的水滴。他如雾气般散去，扑面而来的是久违的清凉。他化成的水汽轻盈地逸散到空中，很快聚成厚厚的烏云，天边传来隆隆的雷声。
“我最喜欢夏天的雨了。”恍若幻觉，我听到空中传来他带着笑意的声音，“对不起，让你伤心了。为了大家，我只能这么做。和你做朋友的这几天，我真的好开心。”
国王诬赖他吝惜魔力才不肯治旱，可事实是他治旱的办法是自身在诅咒下消散为浓郁的水汽，为人们带来甘霖，才不愿告诉我真相。他如此善良，就连得失眠病后做的第一场美梦，也饱含化身为雨、拯救大家的欣喜之情。
在祈雨节的最后一天，塔尖上的玻璃杯如愿盛到了今年夏天的第一滴雨水。
雨渐渐下密了，我渐渐分不清脸上到底是雨水多，还是泪水多了。
我松开了背囊，让那枚被我捉到的美梦自由地飞上高空，飞向了它的主人。
图·李军帅
认识作者
现居北京的朝气蓬勃少女，酷爱西安美食，一遇到体育考试就想咻地光速逃离地球。
多写症和阅读癖重症“患者”，自诩为霍格沃茨旁听生，爱好中国历史、日本奇幻文学、科幻文学、文艺学和赫尔岑的作品，是日剧和纪录片迷。希望认真有爱地探索美、感知趣味。
走上写作之路的原因是现实生活中过于孤独，用笔创造幻想中的世界暂且栖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