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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草垛

2019-01-03彭学军

少年文艺(1953) 2019年9期
关键词:草垛老鼠爸爸

彭学军

“嗬,跑得比老鼠还快,尾巴让鞭炮炸了?”

阿枝嗖地从有垛身边跑过时,有垛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嘀咕了一句,想到老鼠尾巴让鞭炮炸了那世界末日的样子,嘴歪歪地笑了。正要转身離开,听见“啊”的一声惨叫,就想起了他刚随手扔在路上的棍子……

跑过去一看,阿枝坐在地上,抱着脚呻吟——果然是让那根棍子绊着了。有垛在村子里溜达时喜欢拖根棍子,打狗的。他小时候让狗咬过,之后就以全村的狗为敌,哪只狗冲他叫了两声,或是多看了他几眼,棍子就扬起来了——当然,他也没真打着过几只狗,人家狗也没那么傻,他棍子一扬起来,狗跑得比老鼠还快。

“嘿嘿,你刚跑得比老鼠还快。”

阿枝见是有垛,厌恶地别过脸去。在阿枝看来,有垛是全村,不,是全世界最讨厌的男孩。特别是他刚还提到了老鼠,就更让人恶心了!阿枝亲眼见过,他和一帮男孩抓到一只老鼠,把一截鞭炮绑在老鼠的尾巴上,点燃鞭炮,老鼠叽叽惨叫,惊恐地狂奔,不知该上天还是人地……点燃鞭炮的人就是眼前这个可恶的男孩,笑得最响的也是他,嘴都歪到耳根上去了——有垛大笑或是大哭的时候,嘴是歪的,天生就这样,这让他看上去讨厌得有些“邪”。就凭这一点,阿枝相信,这么恶毒的主意也是他出的!

“滚开!”阿枝吼了一句,挣扎着站了起来。

快呀,快跑!赶紧跑!她在心里命令自己。可踉跄着往前跑了几步,又摔在了地上。右脚的脚踝扭了,着地钻心地痛。

怎么办,怎么办!阿枝想哭,又哭不出来,也没有时间哭,满脑子都是快跑快跑……

“快跑,晚了你弟弟就……”妈妈一脸惊恐,满头虚汗,好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可那微弱的声音传到阿枝耳中,如雷一般炸响。

可现在怎么办?脚已经肿起来了,就算她咬牙一瘸一拐跑到那里,弟弟……这么说,眼下只能靠他了,尽管他非常非常地讨厌——阿枝绝望地想。

“快跑!快跑!”阿枝冲有垛喊。

刚才叫他“滚开”,现在又叫他“快跑”,有垛蒙了,什么意思?

“跑……往哪里跑?”

“大田里,在太平桥边上。我爸……我爸在那里,告诉他,别、别烧了草垛子!”阿枝觉得舌头打结,她努力想把话说得清楚一些。

可有垛不明白,不要烧草垛子,就这事?

“我弟弟在草垛边睡觉,要晚了……”

终于,憋了好久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眼泪汹涌得好像要把她自己整个儿地淹没。阿枝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力量,猛地站了起来,一双杏仁状的眼睛瞪成了乒乓球,用尽全力张牙舞爪地朝有垛哭喊:

“快跑——”

有垛被阿枝这副样子吓坏了。阿枝从来都是一个斯文的女孩,斯文地走路,斯文地说话,斯文地上学,斯文地放学,怎么突然……有垛浑身一激灵,撒腿就跑,好像晚一步阿枝就会扑过来掐他脖子似的。

有垛边跑边回味阿枝刚才说的话。

太平桥边的大田?太平桥有垛当然知道,是一座老桥,比村里最老的人都老。从这里过去可不近,如果他一刻不停地跑,到了那里,不断气也会累得半死。才不会这么傻!凭什么?她叫我跑就跑?有垛跑了几步后就不由得慢了下来。

“快跑呀!一定一定要告诉我爸……”身后,阿枝带着哭腔的喊叫立马追了上来,很凶,又满含着乞求。

有垛只得加快了速度。他知道阿枝平时正眼都不瞧自己一下,别看她斯文,傲气得很!现在让他跑这么远的路,就为告诉他爸不要烧草垛子?草垛子怎么就烧不得了?现在是割稻子的时候,稻子割下来,打谷机上脱粒后,稻草就成堆地码在大田里,一垛一垛的。收工时,有的人会把草垛子烧掉,草木灰撒在田里做肥料……刚她说什么了?弟弟在草垛边睡觉?她弟弟才几个月大吧——想到这儿,有垛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了。

可是,这可能吗?弟弟在草垛边睡觉她爸爸会看不见?除非,她爸爸在草垛子的这边点火,弟弟在背面睡……可弟弟在草垛子边睡觉就没人告诉他吗?

有垛边跑边绕来绕去地想。这事儿对他来说太复杂了,怎么也想不明白,可有一点是不想就能明白的:如果阿枝爸爸真没看见他的孩子在草垛睡觉又点燃了草垛子,那是一件非常非常危险和恐怖的事。不知怎么一来,有垛的脑子里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和老鼠叽叽的惨叫声。老鼠尾巴……那个好玩;可阿枝的弟弟……万一……

有垛又一激灵,猛地加快了脚步,狂奔起来。

望着有垛远去的背影,阿枝稍稍松了口气,可好像只过了几秒钟,心又立马提起来了——那可是有垛,全世界最讨厌的有垛!自己怎么能相信他呢?

有垛有三个姐姐,有玉、有珠、有珍,最大的姐姐都已经出嫁了。有垛的父母盼了一年又一年,盼着能生一个儿子,终于中年得子,父母宝贝得不行,把他宠上了天,名字却往轻贱里取。有垛,垛,稻草垛,柴火垛,图个好养活。

有垛还真是好养活,皮实,从不生病,能吃能睡,长得敦敦实实,精力特别旺盛,可从不把精力用在正道上。学校的大门口有一堵废弃的土墙,上学放学时,他常躲在后面往人群里扔垃圾:菜帮子、矿泉水瓶子、烂红薯、苞谷棒……这些东西倒也砸不伤人,他就图一乐。看见别人猛地一惊,紧张得四处张望,就蹲在墙根嘴歪歪地笑得肚子抽筋。等“受害者”绕到墙后面,他早跑得没影儿了。可千不该万不该,有一回烂红薯砸在了校长头上,校长的头是那么好砸的吗?校长罚他每天上学放学坐在墙头,监视着,看谁还敢往同学老师头上扔垃圾!后来,有垛父母找到校长,向他道歉,说这堵墙立在这儿碍事,不如让他们拆掉。校长同意了。他们花了三天的工夫,把墙拆掉,清理干净,这事儿才算完。

可没消停几天,有垛又和外村的一个男孩打了一架,为一件谁也说不清楚的小事。那男孩把有垛的头打得鼓了一个大包,有垛把人家的门牙打掉了。男孩的父母找上门,要补牙费;有垛父母也索要检查费,说肯定打出脑震荡来了,要去城里的大医院检查……吵来吵去,最终,双方父母只好也打了一架。

实在无聊,又找不到人打架,他就跟动物们过不去。有的时候,可不仅仅是“过不去”,这阿枝是亲眼看见的……这样的人,又怎么能指望呢?路上,要是碰到公鸡斗架,猫追蝴蝶,或是小河里一条跃出水面的鱼、多看了他几眼的狗——随便一件什么事,都能让他停下来……

可是,千万千万不能停啊!要是不能在爸爸点燃稻草垛之前赶到,那弟弟……刚才和他说的那些,也不知听瞳了没有。阿枝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回忆刚才对有垛说的每一句话,可这样一来,反倒添了更深的懊悔和恐惧——刚才自己太紧张太焦急了,好像什么都没说清楚。

阿枝捡起刚绊倒她的那根棍子,撑着,努力站了起来。右脚轻轻点地,还是很痛,脚脖子肿得踝骨都看不见了。阿枝靠棍子撑着,朝太平桥的方向一步一步挪去——她知道这样无济于事,可终归是挪一步近一步。

阿枝想不明白,爸爸妈妈怎么就不能好好说话、好好过日子?妈妈喜欢埋怨,大事小事,总觉得爸爸做得不够好,常常挑刺;爸爸呢,话不多,脾气躁。一开始他能忍着一言不发,随妈妈去,如果妈妈总叨叨个没完,爸爸就有可能突然暴发,眼睛瞪得跟牛眼似的,冲着妈妈大喊大叫。爸爸一发怒,妈妈噤了声,但至少有两三天不会搭理爸爸,有什么事就叫阿枝递话。

今天放学回到家,看见妈妈在准备晚饭。家里很安静,阿枝就以为弟弟在睡觉,过去一看,摇篮里是空的。弟弟十个月大,只要醒着,就咿咿呀呀的,特别要说话的样子。有一回,他居然清晰地发出了一个音——“姐”,弄得阿枝激动万分。尽管后来弟弟再也没有发过这个音,但阿枝认定了弟弟是在叫她。没叫妈,也没叫爸,最先叫的是姐!从此以后,阿枝对弟弟就特别上心,放学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要逗他玩一会儿。

“妈,弟弟呢?”

“在睡。”

“没有哇。”

“在草垛边。”

阿枝眨巴了几下眼睛,才明白妈妈说的是弟弟在大田里的草垛边睡觉。早上阿枝去上学,爸爸妈妈背着弟弟、带上午饭去收稻子。今天要收的那丘田最远,在太平桥边上。那其实是阿枝叔叔家的田,叔叔婶婶都进城打工去了,就把田给阿枝家种。自家的田加上叔叔家的田,爸爸妈妈特别辛苦,这个时节又是最忙最累的。稻子熟了,得赶紧收,要不,就像熟透的果子一样,谷粒会脱落掉在田里。万一老天爷使坏,大风大雨一来,稻穗倒伏,谷子泡在水里,两三天就发芽了,收成必定大减。留给农人最好的收割时间,也就十天左右。周末不上学,阿枝也会去大田里帮忙。把割下的稻子归拢,抱到打谷机边上去,码稻草垛,照顾弟弟,捡稻穗什么的,能做不少事呢。

弟弟在草垛边睡觉?大概是妈妈走时见他正睡得香,不忍弄醒他,就自己先回来做饭,让爸爸收工时把弟弟抱回来。

阿枝过去帮妈妈择菜,可没来由地,心里慌慌的……偷偷瞟了妈妈一眼,见她疲惫的脸上隐隐透着几分愠色。

“妈,你走的时候,跟爸爸说了,对吧?”阿枝小心翼翼地问。

“说什么?”

“告诉他弟弟在草垛边睡觉呀。”

“他又不是没长眼。”妈妈口气冷冷的,很不耐烦。

阿枝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唉,又吵架了!

菜择好了,阿枝去洗菜,妈妈去米缸里舀米淘。

“他又不是没长眼?”可是,如果、如果……爸爸他真的真的“没长眼”呢?

爸爸收了工,靠在草垛边歇了一会儿,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会儿,十个月大的儿子正在草垛的另一边酣睡,做着稻米一样香香的梦。爸爸歇了一会儿,看看天色不早了,就站起来,点燃一支烟,随手把没烧尽的火柴头扔在了草垛上。那里的每一棵稻草都让一秋的太阳淘去了所有的水分,火苗一舔,就轰地烧了起来……

阿枝忽地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大叫一声:“妈!”

“阿枝!”几乎同时,妈妈也冲她大叫道,声音里有着相同的恐惧。

她们同时都想到了如果、如果……

妈妈身子晃了一下,瘫软在了地上。阿枝赶紧去扶,妈妈推开了她。

“快、快跑,晚了弟弟……”媽妈嘴唇哆嗦着,脸色灰黄,满头虚汗……

刚开始,阿枝根本跑不快,两腿发软,她就在心里一遍一遍给自己鼓劲:快跑快跑!弟弟不会有事的,只要早一分钟到,早一秒钟到……可谁知……

笃、笃、笃,阿枝拄着棍子忍痛一步一步往前挪。

她突然想到,为什么只想着一个“如果”呢?既然是“如果”,就肯定不止一个,还有可能出现的“如果”是:爸爸想去草垛边歇歇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睡得很香的弟弟;爸爸站起来正要点烟,草垛那边传来了哭声,弟弟及时醒来了——当然,也有可能妈妈走了没多久弟弟就醒了,爸爸听见哭声赶紧跑了过去……

“如果”是这样,那一切都是一场虚惊。这样一想,阿枝稍稍松了口气。

脚实在太痛了,阿枝靠着路边的一棵大榕树停了下来。正是鸟儿归巢的时候,头顶巨伞一样的树冠上,鸟儿叽叽喳喳的叫声和枝叶一样繁密。而每天这个时候,弟弟睡得最香。弟弟从不睡午觉,他把午觉时间挪到了快吃晚饭的时候,能一口气睡上两三个小时。

弟弟与众不同的午觉时间又让阿枝的心嗖地坠到了谷底,看着自己肿得发亮的脚脖子,她万分绝望,觉得头顶上的鸟叫声沉重如砂砾一般倾泻了下来,要将她整个儿地埋起来。阿枝愤怒极了,捡起一块石头朝鸟叫声最稠密的一处扔去……

跑到石板桥边时,有垛在心里估摸了一下,可能只跑了三分之一吧?也就一小半的路,可他觉得自己的力气已经用去一大半了。

桥下的小河清澈见底,泼刺一声,真的有鱼儿跃出了水面。有垛没看见,就算看见了也毫无兴趣,这会儿他只对那清清亮亮的河水有兴趣,实在太渴了,要是能下去喝一口多好。

有垛放慢了脚步,看见对岸有一条小路通到河边,可跑下去喝水再跑上来,总得要几分钟吧?

“快跑!一定一定要……”他好像听见阿枝在冲他哭喊。

还是忍忍吧!有垛猛地加快脚步,冲过了石板桥。

“有垛,跑这么快,前面有金子捡?”

“咦,有垛,魂丢了?”

“喘得跟狗一样,跑去哪里?”

路上,碰到收工回家的人,会打趣他几句,有垛又累又渴又急,统统都不去搭理。

“嗬,跑得比老鼠还快,尾巴让鞭炮炸了?”

见过有垛“炸”老鼠的人这样嘲讽他,跟刚刚他嘲讽阿枝一样。有垛同样不去搭理,只顾闷头往前跑,顶多在心里回了一句:我是去救人呢。

跑过田埂,穿过竹林,绕过山脚,爬上缓坡,冲下高坎……

真的渴得受不了啦!每吸一口气,喉管里就燥燥刺刺地痛。有垛觉得,再不喝点水,阿枝家大田里的草垛子没烧起来,他的喉管倒先烧起来了。无论如何,他得先救自己的喉管。

路边的山壁有一线细细的泉水流了下来,一丛灌木让它滋润得有着春天一般的新绿,多余的水分顺着枝叶往下滴。有垛跑过去,张大嘴巴去接。

一滴、两滴……只要五滴就好。他对自己说。

五滴以后,他又喝了五滴……最终,大约喝了二十滴才又重新上路。

再次跑起来的时候,有垛没觉得更轻松,反倒是更累了。浑身都软绵绵的,腿软绵绵的,胳膊软绵绵的,连脖子都软绵绵的,感觉头在颈上直晃荡。还有呼吸,一口气呼出来,吸进去,也是绵软无力的,却急促得像扔在岸上的鱼。有垛这时才明白,比渴更可怕的是,他太累了,力气差不多要用光了。

他从来没有跑过这么长的距离,而且是能跑多快就跑多快。像他这样的孩子是不怕跑步的,学校也有一个小小的操场,一圈两百米,他一口气能跑七八圈,也是能跑多快就跑多快。现在呢?如果用学校的操场来换算,他相信肯定超过二十圈了。

这里离太平桥有多远?至少还有二十圈吧?一想到这个,有垛双腿一软,瘫在了路边……

前面有人过来了,是个男孩。

“喂,快跑,太平桥那边的大田……”有垛想找一个人接替他,就像学校开运动会跑接力赛一样。

可没等有垛说完,男孩啐了他一口,跑远了。有垛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那男孩缺了一颗门牙。

后来,有垛又求了两个人,一个女孩,一个大人。女孩虽然跑得不够快,但这会儿只要她愿意去,肯定比有垛快,他这会儿,可能连一年级的小女生都跑不过。可那女孩同样没等他把话说完就跑开了。女孩家有一棵桃树,结的桃子是方圆几十里最好吃的,桃子熟了的时候有垛没少去偷。

那个大人倒是耐心地听完了有垛的话,但他根本就不信:“编瞎话,小小年纪,不学好!”说完轻蔑地瞪了有垛一眼,走了。

现在怎么办?再跑,我肯定会累死的,总不能为了救阿枝的弟弟,把自己累死吧?再说,真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别说跑,我连站都站不起来了——有垛绝望地想,嘴歪了歪,突然特别想哭。

可他刚起了个势就赶紧收住了。一阵风吹了过来,有垛吸吸鼻子,风中夹杂着的气味他再熟悉不过了,有点涩,有点冲,还有点热烘烘的香,是烧稻草的气味。可这会儿,有垛觉得那气味还是不祥和阴险的。

有垛慢慢坐直了。不祥和阴险猛然间浓烈起来,幻化成了一根柔韧的绳子把他缚住,生生在拽了起来,然后又变成了一只巨手,在他屁股上狠狠地拍了一下——快跑!

有垛忽地从地上爬起,狂奔起来。

他觉得是在狂奔,因为他使出了可以用来狂奔的所有的力气,可事实上,速度比之前更慢了。

绕过山脚,一条瘦瘦的小路夹在两山之间,跑到尽头,眼前豁然开朗。从山脚到半山腰,梯田一层高过一层,远看就像黄灿灿的、巨大的苞谷粑,一摞摞叠着。最顶上的那丘田已经收割了,草垛子燃得萎下去了一半,还在冒着烟……

望着半山腰正冒着烟的草垛子,有垛明白了,刚才是一场虚惊,阿枝家的草垛子肯定还好好的,就算……他也无能为力了,刚跑的这一段,让他把头发根里的力气都耗尽了。

有垛再次倒在了路边。

到现在为止,他跑了多远?太平桥到底还有多远?完全估摸不出来了,他觉得自己永远都不可跑到那里了,甚至怀疑,是不是真有这么一座桥?

有垛看见旁边有一个小土堆,就挪过去靠着。他全身都汗湿了,头发一绺一绺地贴在脑门上。一阵清凉的风吹过来,舒服极了。

有垛迷糊起来,大约下一秒钟就会睡过去……

“呜——呜——”什么声音?有垛眼睛睁开一条缝,看见离他几米远的地方蹲着一条狗,龇着牙,喉咙里发出隐忍着仇恨的可怕的声音。

有垛猛地睁圆了眼睛,他认出来了,是五爷的狗。五爷无儿无女,孤身一人,陪着他的只有这条狗。去年,五爷去世了,狗就成了野狗。有垛没少欺负它,它右肩上的那块疤就是有垛留下的。现在,冤家路窄……

快!站起来,跑!要不它会像狼一样吃掉我的。

有垛慢慢起身,猛地抓起一块土坷垃朝狗扔过去,拨腿就跑。

汪、汪、汪!狗在后面紧追。

有垛的速度越来越慢,还好狗也跑得不快,它好几天没吃什么东西了,瘦得只剩下了一副骨架子。不过,有垛还是能感觉到它离自己越来越近了。他边跑边把汗湿透了的衣服脱了下来,在狗要扑上来的一瞬间扔了过去,狗和衣服纠缠在了一起……

似乎也没跑多远,不过是绕过了一小片竹林,有垛就看见了那座桥。三眼桥拱呈“品”字形立着,双层重叠组合的结构,桥身是凉亭式的,顶部飞檐翘角——太平桥!

原来它在这儿!没错,它一直都在,一百多年了,去鎮上县里都要经过这座桥,有垛走过无数次。桥下是太平河,河的两岸是一片片的稻田,有的已经收割了,有的明天就会被收割。收割了的大田里错落着一堆一堆的草垛子,像被巨人闲置的棋子,散漫又安稳,在夕阳的映照下熠熠生辉,闪着金红色的光。

有垛看见,一群人从太平桥的凉亭里走了出来。阿枝被人背着,挥手冲他喊着什么。有人手里抱着一个孩子,是阿枝的弟弟吧。

有垛很愤怒,害他玩命地跑,阿枝的弟弟不是好好的吗?可这会儿,他连表示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软软地瘫在地上直喘粗气……

阿枝的弟弟是一个叫宗强的年轻人救下的。

阿枝跑走后,阿枝妈慢慢缓过神来,就四处去央求村里的年轻人,她担心阿枝半路上会出什么事。可年轻人真不好找,几乎都进城打工去了,还好宗强在,他是回来相亲的……后来,几乎全村的人都听说了,一点都不年轻的人也往这儿跑。宗强最先跑到。

宗强是在阿枝爸掏烟的那一刻赶到的——还好赶到了!弟弟果然就在草垛的另一边睡得正香。

当阿枝爸把正做着稻米一般香香的梦的儿子抱在手里时,双臂抖得差点把儿子摔在了地上。

宗强比有垛大十岁,跑得肯定比他快,可从出发的时间来说,无论如何也应该是有垛先赶到的,谁想到他会跑错路呢——后来,有垛怎么都想不起,是什么时候跑错了?喝完了水还闻到了烧稻草的气味之后?几乎让他多翻了一座山!

从那以后,有垛好像喜欢上了跑步,和他的狗跑。

有垛养了一只小狗,养得很精细,常常省下肉给它吃,没事就带着它在田野上狂奔。小狗长得很快,没多久有垛就追不上它了。

有垛叫它阿宝,和五爷的狗同名。五爷留下的那条狗不久就死了。

阿枝现在已经找到了“对付”爸爸妈妈的“诀窍”。

“弟弟在睡觉呢,不要吵醒了他。”看到两人的脸色不对预备着要吵架了,阿枝就会这样轻轻地说一句。

其实,很有可能,这会儿弟弟根本就没在睡觉,但爸爸妈妈都听瞳了,脸上讪讪的……慢慢地,他们就习惯心平气和了。

有一回,阿枝抱着弟弟在村口玩时碰到了有垛。

“给你抱抱?”见有垛盯着弟弟看,阿枝说。

有垛忸怩了一下,伸过双臂。

有垛抱着弟弟的样子真别扭,就像抱着一捆柴火。弟弟居然不嫌弃,还冲他笑了一下;有垛也冲弟弟笑了一下,嘴依旧歪歪的,可看上去没那么讨厌了,甚至还有一点点……帅。

图·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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