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国现代画家诗人咏怀诗的类型
2019-01-03叶澜涛
叶澜涛
(广东海洋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广东 湛江 524088)
0 引 言
咏怀诗又名述怀诗,是以吟咏怀抱、抒发情志为主的诗歌类型。“咏怀”一词最早见于阮籍《咏怀八十二首》,《文选》李善注:“嗣宗身仕乱朝,常恐罗谤遇祸。因兹发咏,故每有忧生之嗟。虽志在讽刺,而文多隐避,百代之下,难以情测。”[1]1067从咏怀诗的诞生来看,阮籍作咏怀诗的动机出于对自身生命安危的担忧。虽然阮籍《咏怀八十二首》缺乏统一的布局和清晰的思想线索,很多诗篇的创作背景和抒发的情感类型并不明晰,但依然可以从诗歌中感受到诗人的出世思想不断转化升级的过程。赵沛霖在《论阮籍〈咏怀诗〉——出世思想与〈咏怀诗〉发展的三个阶段》一文中将他的《咏怀诗》分为三个阶段:1~24首为第一阶段,出世思想的萌生阶段; 25~55首为第二阶段,出世思想的确立阶段; 56~82首为第三阶段,神仙世界的向往阶段。[2]虽然阮籍在《咏怀诗》中体现的是个人情怀,但这组五言诗在诗歌发展史上具有重要的意义。从形式上而言,这组咏怀诗由八十二篇作品组成。虽然写作时间各有不同,但思想基调高度统一,这是大型五言组诗的开端; 从内容上而言,阮籍的《咏怀诗》中体现的哲理性与汉代诗歌传统具有明显区别:《咏怀诗》将人类幸福的丧失看作必然,从《咏怀诗》中可以看出诗人对社会现实不断加深的失落情绪,诗歌中表达出强烈的厌世感; 汉代的五言诗虽然也感叹幸福的丧失,但并不视为生命的必然。正是因为这些原因,吉川幸次郎认为“阮籍的《咏怀诗》在五言诗的历史上,进而在整个中国诗歌的历史上,有着最为重大的意义。因为到了阮籍,五言诗一方面成为知识分子用以表现他们的人生观和世界观的工具,同时也建立了用这一文学形式最坦直地吐露自我心情的传统”[3]154。魏晋时期的咏怀诗以阮籍为代表,同时期还有许多诗人创作这一题材。有的直接标明“咏怀”“述志”,如阮籍; 有的则标明“杂诗”组诗,如曹植、张华、陶渊明; 还有的则以其他诗体出现,实则为咏怀诗,如曹操的《短歌行》、左思的《咏史诗》、郭璞的《游仙诗》等。[4]可以看出,魏晋时期咏怀诗的实际创作数量相当可观。咏怀诗的大量出现可以视为是这一时期玄学思想影响的结果,但从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出这一时期自我意识的迅速凸显,诗人希望借助咏怀诗发出个性化的声音。
以阮籍为代表的魏晋咏怀诗在六朝时期逐渐播散,最典型的代表就是陶渊明诗歌中饮酒、咏菊题材中强烈的述志倾向,这种倾向与阮籍的咏怀诗有诸多的类似之处。经过六朝时期的逐渐播散,唐代的许多诗人已经能熟练地运用咏怀诗这一题材进行创作。从唐代诗人对咏怀诗的接受情形来看,咏怀诗在唐代主要以三种形态出现:拟阮和阮之作; 题为“咏怀”之作; “咏怀变体”之作。[5]前两种形态可以看作是对“咏怀”诗的直接继承,而后一种则是对“咏怀”诗的更新发展。“唐人的感遇系列、古风系列、感怀系列等,因与阮籍《咏怀诗》有着千丝万缕的相承关系,不妨将之视为在阮籍《咏怀诗》影响下的咏怀变体。”[5]唐代以后,咏怀诗作为一种基本的诗歌类型固定下来。明清两代都出现了擅长咏怀的诗人,例如阮大铖擅长将山水田园与咏怀相结合[6],清代査慎行注重对人生的体验和寻味,注重“对理想和现实、人生和历史、自然和人类的超现实的艺术观察和诗法外现”[7]。
咏怀诗发展到现代,其内涵变得更加丰富。在现代画家旧体诗中,咏怀述志不再仅仅表达政治压迫下的遁世游仙,而且与山水纪游诗的区别明显,主要侧重于理想怀抱的抒发、内心情志的表达以及对于时间、疾病的感受等。现代画家的咏怀诗大致可包括述志、纪梦、记病、感时四个类型。
1 述志类
作为知识分子的画家群体都有服务国家、实现个人价值的抱负,画家心中挥之不去的诗人意识正是个人价值追求的体现。当这一理想顺利实现时,画家会感到舒畅满足; 当这一理想受到挫折时,则感到委屈不平。徐世昌晚年的述志诗散淡恬静,有明显的隐世思想,这是因为晚年的徐世昌从普通的一介书生发展到位高权重的总理,他的隐士思想正是个人理想实现的结果。翻阅他晚年诗集《海西草堂集》随处可见这样恬静风格的述志诗,如《旷怀》:
万事由来只信天,心闲身健即神仙。青衫席帽游山屐,快桨轻帆顺水船。逢酒不妨开瓮饮,遇床且自枕书眠。王倪啮缺今何处,妙论犹凭往籍传。[8]15
又如《感怀》:
春色无端染绿莎,一竿生计付渔蓑。梅花坞里曾思鹤,昙镶村中欲换鹤。胜事已随云影散,澹怀每对月明多。空斋独坐无情思,一炷炉香养太和。[8]6
再如《述怀》:
紫茄白苋说家风,我是苏门种菜翁。流水小桥村远近,斜阳古柳路西东。园丁岁晚收山栗,童子朝来洗砌桐。漫道斋民知要术,豚踞长愿祝年丰。[8]4
他的咏怀诗中大量出现“神仙”“渔佬”“塞上翁”“种菜翁”等字眼,明显有自比含义。同是表达散淡隐世思想,他的咏怀诗与陶渊明的咏怀诗还有些不同。陶渊明的隐世是在洞察生命奥义后的主动避世,而徐世昌的隐世则是理想实现后的心理满足。
虽然幸运者如徐世昌个人理想得以实现,但大多数诗人终身有志难酬、郁郁寡欢。吴昌硕70岁时在上海购得吉庆里923号,上下三层宽大敞亮,生活上已十分宽裕。此时他在沪上画坛名重一时,王一亭、王梦白、梅兰芳等皆为弟子。可是我们在他这一时期所作的《述怀》中却看到另一个吴昌硕:
衰年闷损不行乐,一屋空嗟类野航。竹粉白随云影堕,涧流纡带草痕香。病狂竟使乾坤醉,得句徒生笠屐光。金石此身谁位置,且从晞发哭沧桑。[9]164
晚年的吴昌硕内心深处似乎并不满足,“衰年闷损不行乐”,他对于晚年物质上的丰沛并不在意,感叹的是时光流逝有志难酬; “且从晞发哭沧桑”,晚年的吴昌硕对于中年时期失败的仕途生涯耿耿于怀,艺术事业的成功也难掩心中的失落。
陈定山晚年的台湾生活并不惬意。一方面反复怀念故乡杭州的风土人情,另一方面对于往事又耿耿于怀。晚年的陈定山一直纠缠于二者之间至死不休。从《深忧》中我们可以读到他对于故乡杭州和亲人的思念:
念家山坡忆杭州,浪迹真应到死休。梦想几场成恐怖,焚河何处见车舟。七年渡海逃薰艾,一日严寒悔典裘。自觉今生无了债,复为儿女起深忧。[10]211
首联中的“浪迹真应到死休”说明思念之切,颔联和颈联都从自己的角度说明逃离大陆的“恐怖”。诗人看似豁达,但尾联“复为儿女起深忧”则透露了他因对峙的两岸关系而对儿女前程的忧虑。《深忧》传达了诗人思乡和忧虑的复杂情绪,而《老将》则更多的是怀才不遇的愤懑和伤感。《老将》是陈定山生前最后一首诗,诗人回顾自己的一生,感叹蹉跎岁月中才略消磨报国无门。
风云才略易消磨,鼓角灯前起伏波。故国人才龙舞尽,灞桥官柳墓田多。城中坐老看双鬓,海上何年泛一槎。闻道投鞭生顾盼,及时犹可断黄河。[10]250
我们从诗句中不仅读到了他对于自己才华蹉跎的感叹,“海上何年泛一槎”,还夹杂了他希望年老返乡的愿望。述志诗除了抒发闲适自恰或怀才不遇等个人之怀外,还有自己报效祖国、为国捐躯的国家之怀。何香凝的《出国途中感怀》就是一首咏国家之怀的诗。何香凝是国民党元老级人物,与经亨颐、邓演达、陈友仁等同仁相友善。1925年,孙中山逝世后,面对蒋介石日益严重的“反共”浪潮,她联合经亨颐等人极力反对。因为蒋介石不听劝阻,1929年她愤而离开上海远赴法国。在离开上海赴法途中,她作《出国途中感怀》以明心志:
车摇摇,风萧萧,多少青年海外飘!长驱直进何所畏?不怕狂涛与暗礁。舟行世界千万里,飞机直上千云霄。一望中原无净土,同胞血染赣江桥。三民主义今非昔,污吏贪官民怨极。帝国侵凌祸怎消?频年借债如山积。金钱变作炮弹灰,到处肥田生荆棘。可怜十室九家空,民穷财尽饥寒迫。谋生无路去投军,愿为司令当执役。无情毒炮一声鸣,断送生灵千万亿。牺牲为彼争地盘,空流鲜血无遗迹。遥怜少妇泣闺中,望子思夫长叹惜。不知已上断头台,梦魂相会各言哀。留言后辈青年者,我等雄心且莫灰!天生我才必有用,今天死了再胚胎。前者牺牲后者继,此后无穷烈士来。花开花落年年在,血冢黄花几度开![11]109
从这首诗中我们可以感受到,在孙中山逝世后,何香凝明显感觉到国民党内违反孙中山遗愿,在党内大搞宗派主义。为了表示自己的不满,她甚至拒绝参加蒋介石和宋美龄的婚礼,不做两人结婚的证婚人。[12]同年秋,年过半百的何香凝离开上海远赴法国。从这首咏怀诗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何香凝当时的愤懑和不满,这种不满不仅是因为三民主义的理想被篡改和抛弃,“三民主义今非昔,污吏贪官民怨极”,更因为战争贪腐带给百姓的苦难让她寝食难安,“可怜十室九家空,民穷财尽饥寒迫”。何香凝和丈夫廖仲恺为了改变近代中国积贫积弱的社会现实,真可谓不畏牺牲敢说敢做。
除了像何香凝一样为国奔走呼喊的革命志士创作政治类述志诗外,还有的画家诗人为失落的时代和逝去的政权而悲伤咏叹,溥心畬就是其中的代表。溥心畬渡台后,除了少量的纪游诗和酬答诗外,大部分的咏物诗和咏怀诗都是咏叹美好时光的流逝。如:
落日易水上,秋风度樊馆。荆卿昔驱车,悲歌去不还。督亢何所有,蔓草横长坂。空闻击筑声,图秦嗟已晚。[13]57
(《咏怀三首》其一)
秋风吹玉殿,夜卷罗衣裳。陇首茂松柏,焉知舞秦王。一朝宫车出,三月焚咸阳。不见骊山宫,空余瑶草香。[13]57
(《咏怀三首》其二)
无论与何香凝、余绍宋、经亨颐等国民党民主人士相比,还是与毛泽东、周恩来、朱德等共产党革命志士相比,溥心畬的政治咏怀诗不仅显得格局狭小,而且带有过多的个人私见,因而并无太多可观之处。
2 纪梦类
按照现代心理学的研究分析,梦是人潜意识的反映。弗洛伊德在《梦的解析》中就认为人的意识分为三类:意识、前意识和潜意识。人在社会规范中的生活都是意识指导的结果,人的意识活动支配规范化的行为模式。然而,在人的意识活动中有大量不为人知的潜意识隐藏,这些潜意识在白天被压抑储存起来,在夜晚睡梦来临的时候被释放出来。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正是此意。
如果我们将政治理想和人生愿景视为诗人意识追求的结果,那么梦境的内容更多体现了诗人内心深处的想法和欲念。梦的划分方式有很多种,根据梦的动机分为两种:无寄托的梦和有寄托的梦。所谓无寄托的梦境,指的是在梦中没有寄托和愿望,主要以记录梦的奇幻和诡谲为内容,例如潘伯鹰的《纪梦》即是一例:
海中隐隐闻群山,沧波接鳞欲吞天。十丈巨舶飘芥子,自崖一望空潸然。振衣拂袖归隐几,蘧然已蒞瀛洲边。恍然御气得飞度,不尔岂有凌虚船。乌龙骄吠皆龙种,入门傍拂花便娟。萧萧宇舍但明广,临窗珠树低随肩。乃知仙人本素约,世间侈靡皆妄传。屏息久佇出玉女,皎如寒月芳姿圆。嗟余根钝本俗骨,甯有奇抱能超迁。不遭呵斥见矜宠,宓妃奔走开璚筵。琼蔬玉粒产玄圃,人间五味何能饘。终嫌大药未染指,扪腹闭口收其涎。当筵再拜受玄旨,惜哉惊寤闻清弦。低头讶视不自信,分明绰约当余前。何须对此发惆怅,纷纭真幻皆风烟。[14]4
这首纪梦诗主要描述的是诗人在梦中云游海外仙山的奇遇。在梦中,他见到了“萧萧宇舍”“乌龙骄吠”“玉女”“宓妃”等,可谓是一次奇幻的仙境之旅。这首诗没有明显的政治寄托或人生咏怀,更多的是回忆梦中胜景,唏嘘奇幻体验。
当然,正如人的心中始终存有欲念一样,无寄托的纪梦诗终是少数,大部分的纪梦诗还是有所寄托的。梦境虽然美好,但也是人生无法实现的美好愿景的替代性补偿。一场黄粱美梦醒来,心中的失落似乎更多了一层。因此,感叹梦的虚幻是纪梦诗常见的主题。徐世昌在《说梦》中指的正是此意:
万水千山有梦通,痴人还说御天风。
人间幻想争祈梦,都在花魂泡影中。[8]57
感叹梦的虚幻实则在感叹时间的流逝。在流逝的匆匆时光中,人的愿望无法达成会产生巨大的失落,这一点在陈曾寿的《纪梦》中体现得最为明显。
今生了不记,俄为何世人?梦中有寐觉,所觉孰幻真。沉沉古刹中,斗室栖我身。一身绳榻上,开眼微欠伸。日影满东窗,计时方及晨。枯几摊卷帙,坏壁悬瓢巾。不记生我谁,亦无妻子孙。荒荒何岁月,寂寂余炉薰。旋来拥帚奴,伛偻除埃尘。口颂普贤偈,悲音动心魄。虚空不能容,无始贪痴嗔。诚心猛忏悔,记授菩提新。众业自无尽,我愿自无垠。彼唱我徐和,既寤犹津津。嗟我有生初,大母逮双亲。有叔复有姊,弱弟惟午君。六齡出京师,鄂渚三十春。蕃衍族滋大,人事丛悲辛。飘风六十年,忽然迹已陈。万里异色天,峨峨冰雪邻。君恩未能去,糜性安可驯?前尘既渺渺,来轸尤惛惛。还视窗日影,玩愒徒逡巡。[15]257
这首纪梦诗采取对比的手法,说明人生幻如梦的主题。诗的前半部分诗人梦到自己化身为僧,求法于寺庙之中,“沉沉古刹中,斗室栖我身”。梦中的僧侣生活虽贫苦无据但也无牵无挂、孑然自在; 接着诗笔一转,梦醒之时想到自己有亲人家属让人牵挂,“嗟我有生初,大母逮双亲。有叔复有姊,弱弟惟午君”,联想到自己颠沛流离的一生,诗人感到郁郁不得志。将梦中僧侣的孑然一身与现实中亲情羁绊事业无为作对比,陈曾寿感受到前途之渺渺,人生之乏味。这首诗看似纪梦,实际上将梦境与现实对比,最后落笔于“君恩未能去,糜性安可驯”,即不能复辟皇权的失落。
类似感叹人生幻如梦主题的纪梦诗还有张伯驹的《阳台梦·纪梦和唐庄宗》:
锦衾窄窄无缝,骨轻肢软嫌棉重。一身飘忽上桐花,幻双飞彩凤。醒来还是客,愁赋落梅三弄。可能凭酒又昏沉,再续前边梦。[16]121
在这首纪梦诗中,张伯驹所和之人为唐庄宗李存勖。后唐庄宗李存勖自幼聪颖过人、随父征战。父亲去世后,他秉承遗命,灭后梁,逐契丹,统一北方,建立后唐,卓越的军事才华为他赢得了“战神”的称号。然而,李存勖长于征战却不善于治理国家,建国之后重用宦官、宠幸伶人,每日与伶人同台唱戏荒治国务,建国三年即兵变被杀,失败之速实为罕见。显然张伯驹在诗中自比唐庄宗,诗的前半部分极力铺陈权倾一时的奢糜生活,“锦衾窄窄无缝,骨轻肢软嫌棉重。一身飘忽上桐花,幻双飞彩凤”; 紧接着笔锋一转,后半部分则极写落魄之时的失落与无助。联想到张伯驹年轻时子承父业,贵为“民国四公子”之一,富甲一方; 然而到了晚年,将平生所藏皆捐献殆尽身无长物,就不难理解他所感慨的“醒来还是客,愁赋落梅三弄”非无病呻吟,而是切己感受。“人生幻如梦”的感叹在张伯驹处显得特别真实,让人唏嘘感叹。
有寄托的纪梦诗除了感叹人生虚幻如梦的主题外,思乡也是常见的主题。梦中回到家乡,与家人无拘无束一起生活,恐怕是许多在外飘荡的游子心中常常出现的景象。齐白石客居北平后常常在梦中还乡,在《书梦》《昨梦》《梦游》等诗中他一次次地精神还乡:
难舍吾庐近晓霞,昨宵扶杖梦还家。感秋偏折簪头菊,思懒犹怜恋地瓜。[17]114
(《书梦》其一)
昨梦到潇湘,孤村落日黄。芙蓉无色菊花荒,往日风光堪断肠。[17]121
(《昨梦》)
一点两点黄泥山,七株八株翠柏树。欲寻树杪住僧楼,满地白云无路去。[17]221
(《梦游》)
梦中的家乡温馨可人,花草遍地、瓜果枝头的乡村生活让不得不在异地谋生的齐白石在梦中回忆起青年时期那段快乐的借山吟馆生活。
《纪梦》是陈小翠《湖山集》的最后一首,作《纪梦》之时,陈小翠刚刚离婚不久,与丈夫并不幸福的短暂的婚姻让年轻的陈小翠更加眷恋和缅怀幼年时期无拘无束的生活。
我昔有敝庐,乃在城西门。小楼煜黄日,悄悄疑无人。髫年矜奇慧,肺腑清且醇。奇字走蝌蚪,丽句镌春魂。终日无一语,无语亦欣欣。有时词源发,泻地皆水银。立身白云外,尧舜何足云。如何三四年,此意遂渐湮。魑魅相揶揄,胸膈郁微尘。平旦梦儿时,斗室生奇温。故物如故人,一一来相亲。理我壁上琴,倾我旧时樽。须臾慈父来,欣笑颊生纹。欢跃捉之坐,为我讲鲁论。醒来一惝恍,清泪忽盈巾。人生如四时,烂漫惟浓春。何如绾双髻,长作梦中人。[18]117
(《纪梦》)
此时的陈小翠离婚后回到娘家与家人相伴,刚刚生下幼女翠雏,让生活平添几分乐趣。陈小翠的《纪梦》除了表达对幼年生活的怀念外,更多了一层对婚姻生活的失望。与亲梅竹马的情人顾佛影不能长相厮守,与丈夫汤彦耆的婚姻草草而终,失败的婚姻让年轻的陈小翠初尝人生的不如意。相比她晚年的苦闷与挣扎,青年时期纪梦诗中所寄寓的惆怅与感伤显得有些柔弱与矫饰。这一特点与她晚年的纪梦诗相比尤为明显,《如梦令·梦中作》是一首作于50年代初的纪梦诗:
长夜酒寒香苦,叠损故衣金缕。一梦四三年,梦里却寻归路。休去,休去。门外冷风凄雨。[18]257
该诗简洁通俗但寄寓良多。满心的苦楚借助梦境含蓄地表达,让这首所谓“梦中作”的诗歌总能让人浮想联翩,特别是末尾“休去,休去。门外冷风凄雨”从中可以感受到解放后陈小翠心中难掩的彷徨失落。
3 记病类
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人在青年时期身体强健,对于未来充满憧憬。这一时期偶有病痛,但总还让人觉得来日方长。然而人在年老之时所作的记病诗则完全不同,无论是达观的放旷之语还是调侃的戏谑之语,总能让人感受到诗句背后对于时间、对于生命的焦虑与不安。有意思的是,从现代画家的记病诗中不仅可以体味他们晚年的生活情状,也可以看出医疗手段的变化如何影响他们的治疗。
吴昌硕,年老体弱多病,这从他大量的记病诗中可以看出。从《缶庐集》(卷四)开始,他的记病诗开始增多。从他各卷诗集中记病诗的分布可以了解他中年之后生病的频率,《病中寄冯梓臣锋》(卷四)、《病除》(卷五)、《病起》(卷七)、《病起》《病余》《老病》(卷八)。从中不难看出,老年的吴昌硕记病诗明显增多。中年的记病诗还有些壮年的诗酒豪情:
听雨作僵卧,方床牢结绳。药烟浮古屋,海气压昏镫。两大眼看破,一寒愁病增。平生杯在手,羡尔客不能。[9]95
(《病中寄冯梓臣锋》)
日进瓜茄口不舒,病除一饮啖花猪。斋居久矣嗤梁武,画寝依然作宰予。拙手早知难画虎,闲身谁更问骑驴。我无官守无言责,白屋如舟坐泛虚。[9]124
(《病除》)
老年的记病诗则少了调侃戏谑的轻松,多了病痛缠身的痛苦和难受:
模黏身在乾坤里,病起方知倚竹床。足躄毁为牛马走,髯疏愁对海山苍。研如煮食和薇蕨,琴可移情听羽商。却笑老妻怜我瘦,自忘鬓秃满头霜。[9]157
(《病起》)
病余人比还魂鹤,弦断秋横涩指琴。聋且为鳏殊耐老,醉能逢蝶亦无心。闰年谶忍黄杨厄,饮墨碑疑碧落寻。事往如烟愁似织,短檠长剑夜深深。[9]204
(《病余》)
残垒孤云驻,秋池一鉴开。黄深霜后鞠,绿瘦雨余苔。见佛有时笑,抱琴无此哀。一杯酬老病,甘苦梦中来。[9]221
(《老病》)
从吴昌硕的记病诗不仅可以知晓老年吴昌硕体弱多病的生活状况,更从他不同时期记病诗的差异感受到了疾病如何缓慢摧毁吴昌硕刚硬自强的性格。
同样是描写病痛,吴昌硕笔下的治病手段主要以中医的煎药静养为主,而稍后西医诊疗手段的介入到演变为更加先进的外科手段,高剑父晚年就做过膀胱结石手术。他在《协和医院病中即事——民廿四年暮作》组诗中记叙其事:
瘤满胱前石满怀,钳来颗颗似珠圆。医师几斛都还我,留待新年种水仙。[19]118
(其三)
无端双股渐麻痹,但觉须臾死半身。耳畔只听刀剪响,便便腹剖任他人。[19]118
(其五)
民国二十四年即1936年,从诗中可以看出国内外科手术在30年代已相当先进,可以进行复杂的腹腔手术。
妻子在“文革”中被批斗致死后,启功的晚年生活就失去照料。除了在《颈部牵引》《颈架》等诗词中可以看出他的颈椎毛病外,嗜睡少动的生活习惯使他体重迅速增加,血压病、心脏病也随之而来。启功晚年诗词中经常眩晕:
天旋地转。这次真完蛋。毛孔内,滋凉汗。倒翻肠与肚,坐卧周身颤。头至脚,细胞个个相交战。往日从头算。成事无一件。六十岁,空吃饭。只余酸气在,好句沉吟遍。清平调,莫非八宝山头见。[20]60
(《千秋岁·就医》)
夜梦初回,天旋地转,两眼难睁。忽翻肠搅肚,连呕带泻,头沉向下,脚软飘空。耳里蝉鸣,渐如牛吼,最后悬锤大钟。真要命,似这般滋味,不易形容。明朝去找医生。服‘本海啦明’‘晕车宁’。说脑中血管,老年硬化,发生阻碍,失去平衡。此症成为,美尼尔氏,不是寻常暑蒸。稍可惜。现药无特效,且待公薨。[20]45
(《沁园春·美尼尔氏综合症》)
无论是眩晕盗汗还是美尼尔氏综合症,都是由于体弱多脂带来的体能衰竭,之所以体能迅速下降除了他常年伏案、运动偏少的因素外,妻子的早逝也是重要原因。启功除了颈椎病、美尼尔氏综合症外还有心脏病。
住院生涯又一回,前尘处处尽堪衰。头皮断送身将老,心脏衰残血不来。七载光阴如刹那,半包枯骨莫安排,老妻啼笑知何似,眼对门灯彻夜开。已经七十付东流,遑计余生尚几秋。写字行成身后债,卧床聊试死前休。且听鸟语呼归去,莫惜蝉丝吐到头。如此胜缘真可纪,病房无恙我重游。[20]118
(《心脏病发,住进北大医院,口占四首》其一)
填写诊单报病危,小车直向病房推。鼻腔氧气徐徐送,脉管糖浆滴滴垂。心测功能粘小饼,胃增消化灌稀糜。遥闻低语还阳了,游戏人间又一回。[20]190
(《心脏病发,送入医院抢救,榻上口占长句》)
启功晚年虽疾病缠身,但从他的诗词中可以感受到他豁达开朗的态度。他对于生死病痛不系于怀,然而对于亡妻的思念却与日俱增。
除了男性画家年老衰弱受疾病困扰外,许多女性画家因各种原因也疾病缠身。在许多女画家的诗词中经常写到疾病,陈小翠、周炼霞较为典型。陈小翠幼年时代即体弱多病,她少年时代的诗集《银筝集》《天风集》《心弦集》《香海集》《沧州集》《绿梦词》中就多次述其疾病,如《病怀》《病起和倩华》《养疴》《九月廿四日宝弟结婚于新惠中,余以病不克起贺,爰以小诗,以博双笑》《前调·病中作》《南仙吕入双调·病中遣怀》等。陈小翠的记病诗与她其他题材的诗作相似,也是以婉约见长。与男性诗人调侃式的记病诗风格相异,她的记病诗多了几分缠绵柔弱。
拂拂帘栊柳带长,梦痕多半滞匡床。旧题诗处苔生绿,新落花时水尽香。慰我病怀怜燕子,描人瘦影恼斜阳,吟魂一片浑无着,风曳炉香出画廊。[18]4
(《病起和倩华》)
空庭暗雨,似三更将过。小颗釭花抱烟堕。裹重衾嫌热,推了还寒,猜不准、定要怎般方可。房栊闻碎响,落叶敲窗,几度猜疑有人么?索性不成眠,药气愔愔,犹胜有、薰笼余火。待起剔银灯写新词,又蓦地惊人,影儿一个。[18]79
(《前调·病中作》)
陈小翠少年多病的经历和轻松宽裕的家庭环境促成了妩媚柔弱的性格,这一性格特征影响了她的人生轨迹。
周炼霞的记病诗从数量上看较陈小翠少了许多,她的记病诗主要在晚年阶段。她的记病诗少了陈小翠诗中的哀怨之气,多了几分怀旧感伤:
篱边霜迥,碧水煎芳茗。潮乍落,风初劲。茂陵秋未雨,绮阁人先病。抛彩笔,药炉烟袅琴书静。莫是禅难定,莫是愁难醒。百种念,千回省。不成今夜睡,还费明朝寺。焚香祷,维摩可许天花证。[21]285
(《病讯》)
消夏年时多有我。酒阵词场,好句曾惊座。笑语微酡颜色可。隔帘输与榴花火。乐事赏心容易过。岂料而今,病对书窗卧。寂寂难寻幽响破,流莺也捡深枝躲。[21]302
(《蝶恋花·小病感怀》)
从周炼霞的记病诗中可以感受到她对于时光流逝、故人不在的感伤,“百种念,千回省”“酒阵词场,好句曾惊座”,晚年周炼霞在病痛中更加深切地感受到生命的无常。
4 感时类
时间恐怕是世间最无情也最公正的标准,无论贫富贵贱最终都要接受时间的审判。其实无论是怀才不遇的咏怀诗、压抑缠绕的纪梦诗还是苦涩哀婉的记病诗,最终都是对时间和死亡的焦虑。正是因为人始终要独自面对死亡,因而才会有宏志未酬的惆怅、亲情远离的惦念和伤病缠身的焦虑。感时类诗词的主题集中在感叹时光流逝之匆匆,总是通过季节时令等具体时间节点来体现。
感叹时光匆匆流逝是常见的感时主题。发出“逝者如斯夫”的诗人大多已迈入人生晚境,对于时间的流逝更加敏感真切,晚年的徐世昌、齐白石就有多首感时诗。徐世昌的感时诗在感叹时光流逝时多采取居高临下的俯视视角,总是从统治者的视角来俯瞰众生。
落叶蓟门树,风高霜又寒。长城无雁过,秋气满三韩。时序关心久,山河着手难。应知民事苦,茅屋几家安。[8]16
(《感时》)
芳草天涯秋复春,平桥烟水几分尘土。荒凉古驿增新垒,寥落晨星照故人。三岛云霞蒸海市,两阶干羽格苗民。人间治乱分明在,谁向君平一问津。[8]10
(《感时》)
这种视角在他的感时诗中反复出现,恐怕与他曾经做过民国总统的政治经历有关。而齐白石的感时诗则采取平视视角,显得格外亲切生动。晚年的齐白石喜欢追思时光,回忆童年烂漫天真的放牛时光:
桃花灼灼草青青,乐事如今忆佩铃。牛角挂书牛背睡,八哥不欲唤侬醒。[17]196
(《忆儿时事》)
回忆无拘无束的少年时光:
少年乐事怕追寻,一刻秋光值万金。记得那人同看菊,一双蟋蟀出花阴。[17]118
(《追思》)
老来山水断因缘,最喜闲游是少年。无事出门三十里,赤泥山下听流泉。[17]228
(《忆往事》)
齐白石的感时诗不仅亲切,而且总是离不开怀乡主题。在他的感时、纪梦、记病和怀亲等诗题中,他最快乐的时光总是定格在青少年时期的乡村生活上。
除了整体性感叹时间流逝的感时诗外,还有一类感时诗是在具体的季节更迭和时令变化中感受时间,所谓“伤春悲秋”之慨即是如此。春季之所以让人容易感受时间,是因为春日时节万物萌发,诗人从生长中感受时间。
两行绿柳扬风丝,一树红桃待雨滋。九十春光宜纵饮,重三佳日又催诗。花开花落何人问,潮去潮来有客知。江上鼓鞞声不定,伊谁犹谱惜春词。[8]2
(徐世昌《惜春》)
谁家玉笛催芳树,容易春归去。漫将新恨语流莺,借问天涯何处?繁华过眼,春风吹梦,流水浑难住。青山断续芜城路,应是愁无数。楼台消尽可怜春,不信当年歌舞。乱云千叠,夕阳一片,散作黄昏雨。[13]99
(溥心畬《御街行·送春》)
5 结 语
“咏怀诗”所咏何物?从以上的梳理来看,不离事业抱负、疾病梦境、季节时间等诗歌主题。为何画家诗人们喜欢缠绵流连于这些主题上,对之反复喟叹抒情?究其本质还是因为诗人的生命意识使然。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一路走来,无论画家们的经历如何,他们都需要在夜阑人静、孤身独坐时面对自身灵魂的拷问。咏怀诗是画家们自己与自己的对话,是面对自我生命的自问自答。通过这种问答,画家诗人们有了更加强烈的生命意识,懂得珍惜时间、追求理想的可贵。诗人们总是在永恒的时间和有限的生命之间不断产生焦虑,又在诗歌中反复喟叹感慨来释放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