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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去的世代

2019-01-02叶端

美文 2019年24期
关键词:县城外公子女

叶端

生于尘埃者,死于尘埃。人们悬空而行,就像飞扬的尘土,只有风知道他们的形状,只有风将他们送走。一辈不解一辈,一代割裂一代。可总有一些微妙的承续,只言片语,雪泥鸿爪,让人惊觉:原来另有一种生存,激越而平和,谦卑而骄傲。

外公姓刘,不知祖籍何处、父母名讳,只有一个姊妹,嫁给一位学者,婚后随丈夫去往北方,再也不曾相见。高中毕业后,外公就在乡间教书,妻子是商人之女,执掌家务,凡事妥当。两人先后有了二子四女,都活了下来,也都受到教育。母亲是他们的第五个孩子,因她结婚晚,等我出生时,他们已十分年迈。尽管如此,他们依旧揽下照顾婴孩的工作,教我说话、走路、自己用饭,直到两年多后父母接我回城上幼儿园。在我的记忆中,外公就是一个慈爱的老人,喜欢下棋、读书,走路总是背着手、弓着身,见谁都微微地笑着。

或许在人们的印象里,老人总是容易怀旧的。然而对于外公外婆的旧事,不但我们这些孙辈不知,连母亲这一辈人也不甚知晓。以至于在他们去世后,众人都相顾茫然,不知该如何为其叙写生平,追思二老。他们是善人、好人,这是毫无疑问的。然而用浮泛的感知来盖棺定论,未免太过草率,于是又在碑文里加上他们如何尽心照顾家庭、教化他人。这是一种中庸且官腔的论述,使得他们的墓碑如同坟山上千百座墓碑一样,庄严而空洞。真奇怪,很多时候,死是笃定的,生反倒令人怀疑。他们究竟是如何活着,他们不说,旁人也不问,直至无法可问。

一般性的说法是,外公原是个读书而又教书的人。但那时代容不得多少学问,成年后他一直呆在乡间闭塞之地,各门功课都教,做一二三四五年级的唯一一位老师。虽然外婆带着子女们住在县城,他却不敢贸然探望,处境十分艰难。县城的房舍后来被分走了大半,只余下背靠高坡的后罩房和一间阁楼,子女们都在此长大。屋前有一个小院,搭着一个漂亮的葡萄架,结了许多年的果,终究成了死藤。小院三面是围墙,只在临屋的一角,留出一条窄窄的巷道,来人踏过青石板进屋,远远地就会听见青石板晃动的声响。阁楼在屋子侧面,藏了一些旧时的读物。后来在整理阁楼时,送了几袋书给我父母,其中使我反复翻看的,有一套《中国古典十大悲喜剧》,一小本《杨贵妃传》,一部1988年印刷的《现代汉语词典》,还有一本被书虫啃掉了小半的《诗经·小雅》。母亲嫌我年幼,不要看《杨贵妃传》这类野史,我卻爱极,后来才惊觉这本书的作者原是井上靖,不经意间竟成为我日本文学启蒙。

一个平常的下午,出门买菜的外婆被一个浪荡子打伤了腿。彼时外婆已经六十多岁,经受不起更多的损伤,然而肇事者却强硬地不肯道歉,一向平和的外公便执意要打官司讨公道。尽管众人都笑“谁管你这点子事”,外公还是专程从县城到了城里。第二天一早,父亲陪他去了市人民法院,也不知谈了些什么,果然这事就不了了之了。外公临走前,母亲顾念着他听力不好,给他配了一个助听器。外公笑说:“果然是耳背啦!”有人说善人耳聋、恶人心聋,前者不追究恶声,后者不体贴善意;也有人说,这只是在死去之前,预先摒弃世间的喧哗,毕竟在那里,既没有行善的报偿,也没有惩恶的公义。这是外公第一次来我家,也是最后一次。

有三个子女在城里生活,外婆终其一生没有离开县城。年轻时,她忙着抚养孩子,年迈后,她又帮着照顾孙子孙女,直至受到腿伤,始终未愈,走路便离不开拐杖。当我们去看她,她总是坐在正正方方的木制餐桌旁边的旧扶手椅上,一动不动的,也不知想些什么,在一餐与另一餐之间,留下无名的静默。外公出入屋子时经常忘了关门,外婆察觉后,目光便一下子有了焦点,每每大喊:“尾巴!尾巴!”然而外公不仅“屡教不改”,而且常常听不见外婆的提醒,外婆很是动怒,却又拿他没办法。母亲说她儿时从未见父母争吵过,奇怪地是,这一扇破旧的木门似乎集聚了他们所有的矛盾,总是在凉风渗入的同时,撩起外婆内心的寒意和不安。

“吱嘎,吱嘎……”

那些时候外公清瘦得厉害,有一年吐了血,却也不肯去看病。幸而不久身体好转,子女也就不再过问病因。几年后的小年夜,家人团聚,分外热闹。入睡后不久外公起夜,三姨和小舅闻声为他送纸巾。递出第一张,没接着,掉在地上;第二张,掉在地上;第三张亦然。二人连忙将他扶起,但是还来不及搞清他哪里病痛,他便去世了。几个月后,外婆独自在家中去世,两人合葬于香溪河畔。

子女在整理遗物时发现了六叠现金,上面都仔仔细细地写着名字,原来正是子女数十年来陆续交给他们的生活费。两人分文未动,仅仅靠着外公微薄的退休金自给自足,度过许多年岁。他二人生于富贵,长于微末,立于动乱。其后生活稍安,依然洁身自好、守贫如故。子女所予,虽多不取,虽少无怨,他们待旁人也是如此,然而旁人待他们却不尽然。据说在外公留下的日记里,约略记叙了许多旧事,后来按规矩交予大舅保存。大舅亦遵从外公的习惯不以此为谈资,母亲和我都不曾得见,遂成遗憾。

往事固难揣测,品性却可窥知,“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叟哉?人焉叟哉?”世人每以著名为荣,好为空谈,几人能在贫贱困乏之中,依然执守君子之道,对于他人是非,有知于心,不言于外?母亲说,外公外婆越年老,越像避世之人,他们不要冰箱,也不装电话,世界的变迁他们却全不在意,只有听到青石板的响声,才知道儿女回家。

他们离世后不久,因三峡工程的缘故,整个县城被夷为平地。几年后河水淹没土地,但见碧波滚滚,连碎砖碎瓦也无处可寻。二姨带着我们上坟,沿着香溪河前行,遥指远方,说:“那里是旧县城,再过去是坟山。”母亲定定看了许久,认不出从前模样。上坟时路过一座公寓,孤零零地竖立在路边。里面的人都搬走了,只有一位老人无处可去,留在这里。

这位老人就是外婆的姑姑,生于1918年。在她新婚后不久,丈夫被抓壮丁,山长水远,音讯断绝。后来丈夫在异乡另娶,又经多年辗转,才与她取得联系。虽然男人情分犹在,她却不愿做那娥皇女英,遂是恩断义绝,从此孤独终老。母亲幼时曾经从她读诗,但现在已经看不出当年韵致,就连认出我母亲,也花了好半天工夫。她的座椅前放着柄磨得发亮的拐杖,每坐一会儿,她就强撑着去拨炉火,想要让我们更暖一点。在我们告别的时候,她说过去的人都死了,过去的土地也不见了,他们都被遗弃在尘埃里,那也是她要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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