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伞,让脚不再打滑
2019-01-02安黎
安黎
下雨天,站在高处俯瞰,街道就变成了伞的世界。花花绿绿的雨伞,宛若摇曳的蓬蓬荷叶,将人脸上的各等表情予以了屏蔽。一把小伞,也在佐证着岁月的年轮,映现着日新月异的历史流痕。
现在,作为人的日常用品,雨伞根本算不上稀缺之物,普通而又廉价,随处皆可瞥见——就连那些最穷的家庭,也不难搜罗出几把来。
然而曾几何时,雨伞对于绝大多数中国人而言,尚且属于可望而不可及的水中之月,堪比大熊猫还要令人稀罕。及至于二十世纪的六七十年代,中国人的遮雨方式,还是南方人编斗笠,戴斗笠;北方人编草帽,戴草帽。斗笠和草帽,都源自于大地的馈赠,前者取自于稻草,后者取自于麦草,其原料与制作,无疑皆呈现着小农经济的特征,与现代化的机器生产,毫无关联性。
最早出现在华夏大地的雨伞,名曰油纸伞。这种伞,出现于明清,流行于民国,据说是由西方传教士传入中国的。尽管其粗糙而简陋,却也非寻常之物,而为少数人所专享——唯有那些达官显贵,才可以在雨天的出行中,将其作为身份的标志,被衙役或仆人高高地撑在头顶。
我年幼时,及至已上初中,偌大的村子里也仅有一户人家拥有雨伞。那把雨伞,像一把长柄猎枪,撑开时,得用手使劲朝上托举;合起时,又得使劲朝下拉拽。尽管如此,那户人家也因这把雨伞,被全村人借来借去,直至他谎称雨伞丢失,村里人才肯罢休。
那时候,天好像格外地多愁善感,动辄就涕泪连连,十数天都难见天日。土路经雨水多日地浸泡,泥泞不堪,穿着裂口的雨鞋——每家才买得起一双,轮换地穿,五年六年地穿,穿久了,雨鞋就裂开了口子——扑塌扑塌地艰难前行,走不了几步,雨靴内就已注满泥浆。而人的头上,除个别人遮一片不知从哪儿捡拾的塑料纸外,其他人皆一律的是锅盖一般的黑草帽。草帽最初成型时,颜色淡黄,铮亮铮亮的,但经不起几场雨的浇淋,很快发霉乌黑。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皆捂一顶黑乎乎的草帽,从背后望去,像一群落地的乌鸦在蹒跚移步,根本分不出彼此间性别和年龄的差异。重要的是,草帽只能遮住肩膀,不能护及其他部位,于是衣袖和裤腿,常常湿得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单从物质丰裕的角度,可以肯定的是,现在人们的生活之拥有,消费之豪奢,是先辈们绝然不敢想象的,更是无法预估的。一批又一批依赖家庭手工制作的日用品,被大规模的流水生产线所淘汰,相应的,独霸雨天的斗笠和草帽,也被花样翻新的雨伞,扫地出门,黯然失色地退出独角戏的舞台,也销声匿迹于人们的视界,沦落为年长者依稀记忆里的模糊影像。
改革開放,打开了中国走向现代化的潘多拉魔盒,地表的容貌被不断地刷新,消费的层级被不断地拉高,潜伏的欲望被不断地唤醒,吃过五谷想吃六谷,游遍大都汇还想游览原始部落……雨伞,在层叠的物质中,虽然很不起眼,但也一叶知秋,能从它的普及和变迁中,感知到今夕何夕的时代气象和历史演进。
一把雨伞,不仅遮住了雨天的雨,遮住了烈日中的光,更撑起了人的脊梁和尊严,让人行走的脚不再打滑,让人跳跃的心不再湿冷和蜷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