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恶的孤独
2019-01-01张辛欣
张辛欣
1月10日,2018年
10:00 am:我跟前台秘书莫妮卡说,和诺亚预约了。我抱着黑色的Satchi旅行袋,过去长途旅行都是你帮我背,现在里面装着你的租赁文件,坐在前厅等待诺亚召见。你陪我在这里和懂软件的律师约见过,研究苹果APP上传问题,那位律师帮着解决苹果漏洞,我们发布了带语音的我的绘本小说《拍花子和俏女孩》。现在,我在你办公室十五米外和小律师艾琳一起,等待和律师诺亚谈判房租。
你的办公地,皇帝女皇双厦,是亚特兰大城一个景观,2008年金融危机时一家财经事务所破产了,诺亚、你、蛋,三人便宜地租下并继承——白拿(!)了破产事务所的全部办公家具书柜印刷机包括大会议桌。办公室气派,面积巨大,2014年经济回复租金涨了,不过周围的新办公大楼也起来了,你们从女皇厦挪到皇帝厦二十九层。承担租金的三人里你选了最小的办公室和无窗的助理间,比在女皇大厦的面积缩小了,但还是很有气派。大门里面是一张诺亚带来的油画:美国大叔指着你!
三个月之前你第一次中风时皮特问你,你最信任的律师——朋友是诺亚?
你不能说话,肯定地点头。
皮特再問一遍:你最信任的律师?诺亚?
你再一次肯定地点头。
眼下的房租战争是险恶的。你们三人,诺亚、蛋和你成立了一个公司承担租赁,然后分租给其他律师,这个租赁合同是诺亚一个人签的,合同到期是2019年8月,还有一年零八个月。每月你的租金是一千八百八十四美金。去年十月蛋宣布今年退休,他想提前结束合同,想要提前逃走。诺亚问你,有支持他逃跑的案例吗?你给他找到了(你总是给诺亚各种案例支持),而你不想提前搬走,豪华大厦和气派的办公室是你给顾客给谈判对手布下的局。你离世之后,皮特和诺亚先在咱家谈,然后在电话里谈,一个在多伦多,一个在亚特兰大,完全谈不拢。诺亚要求扣押那张百万美金大支票里你挣的那部分四万美金,作为你的租赁抵押——假如那张大支票能到他手中。
艾琳投入战争。艾琳的战略分析是:既然诺亚爱去赌场,对赌徒诺亚打的牌是:我(就是我)帮你交租金,我帮你分租你的办公室,我放弃三人公司我的三分之一拥有权,放弃三千三百美金抵押款,放弃办公家具机器等拥有权以及去年从再分租中获得的两千美金收入,让诺亚独自承担我的部分,由他继续赌博租金收入的输赢,诺亚也许会同意这样下注——满打满算的艾琳说,“我最近一直琢磨诺亚,诺亚根本不知道我是谁!”不错,诺亚只认识当秘书时候的艾琳,完全不知道艾琳的心高气盛。听着艾琳的口气,让我极其黯淡的精神不由一震。只有斯蒂夫你早就认识真艾琳:奥巴马选举义工、英国女作家奥斯丁俱乐部南方主席、环保促进会猛进派,她吆喝律师都必须做垃圾回收,她自押解办公室废纸箱和饮料瓶到回收站。反川普妇女大游行时,她戴着粉红帽子和妹妹开车去华盛顿参加游行,把小孩子交给丈夫,于是你的秘书麦克那天不上班在家带孩子。
今天此刻之前,我躲在律师艾琳的背后,艾琳躲在你的银行家弟弟皮特的背后。小律师艾琳对加拿大四大银行之一的副总裁皮特有过幻想,不过,艾琳很快意识到,她崇拜的奥斯丁小说里的财务纠纷比起资本主义现实,太老土了。艾琳跟我说,我们不能老躲着,我们要出击,我们跟诺亚谈判。好的,我同意,如果任何放弃能够换取诺亚放弃追房租,好吧。不过这是A计划,还需要B计划。我说。
我最好保持沉默,我知道律师说话(你说话,艾琳说话)滴水不漏,但是在等候约见的椅子里我低声跟艾琳说,“你让我先跟诺亚说。”
见诺亚。哀悼你时的黑色呢子大衣不见了,一月份穿着短裤汗衫,和多年来一个样。你知道,诺亚会穿拖鞋来上班的,上法庭的时候西装、皮鞋,却只穿了一只袜子。
诺亚立刻说,他查了马瑞丽,根本没看到她跟律师公会申请当你的接受者;查了我,我的确跟法院申请了要求你的继承权。诺亚可以随时给你电话,敲你办公室门,你好像是诺亚随时预备的法律维基百科,你有时叹息,这都不知道?所以当诺言说他查了马瑞丽和我,我为他的搜寻速度吃惊,我几乎以为他不会搜索。我也许应该想到,我的申请要求没有包括继承你的业务,我没有责任来谈判承担你的业务债务,包括租金?斯蒂夫你不在了,年轻的艾琳有谈判技术、有租赁认知吗?我听着诺亚指责皮特,“真在意斯蒂夫就帮忙付租金啊!他有钱!”
我保持沉默,这是你一定会保持的姿态。听完教训我开口:“我看到斯蒂夫的银行报表,我知道诺亚你在斯蒂夫第一次中风时主动借给他两千五百块过渡,蛋和另一个律师也借给他两千五百块,秘书放错了账本,放入收入账本,那笔钱一直在那里没有动。谢谢你诺亚,斯蒂夫一有业务接受者就立刻还你们。”
艾琳代表我说offer:放弃三人公司的去年收入和家具,换取彻底退出。诺亚说,去年收入是纸面的是对付国税局的,实际是没有收入。艾琳的A计划立刻失败了。诺亚倒诉苦:支撑四个孩子念大学,办公室太贵了,他争取五月搬出去,最晚在八月。
秘书帕翠丝背后报告我说,诺亚也是跟她这样说的。帕翠丝还报告我,诺亚说要雇她,说她在考虑接受,好当斯蒂夫的内部侦探,看诺亚怎么动作。诺亚提出买你的电脑,帕翠丝立即短信艾琳和我:诺亚有三台电脑为什么买斯蒂夫的电脑?她警告过艾琳,诺亚想拿到斯蒂夫所有案子!抢走斯蒂夫的钱!
“五月、八月,这两个月份有什么特别的意义?”我只是问。
“五月新律师找活儿找办公室,八月休假是淡季我好搬家。”诺亚解释说,他说他的计划是:宣布三人公司破产,他硬性搬出,如果大厦拥有人告他这个合约签字人,他就告三人公司,告蛋加斯蒂夫两人。
这时候,蛋进来了,拥抱我。蛋出去了。蛋也许脑子在糊涂,但是蛋会强硬地抵抗被告。你们习惯告来告去,你们三人都是“上庭律师”,强硬出手,换取和解,而你是租赁合同问题的高手,有这类案子这两个人都给你,由你来告。现在,他们告你?!我无法应付起诉,艾琳也无法应付,她只上过一次法庭还是给你当西班牙语翻译,你输给了陪审团,她彻底晕了,从此决意不当上庭律师。雇她的律师也是一样的——从来没有上过庭——害怕上庭。为此你善意地嘲笑说因为这些律师害怕法庭,于是你有更多的生意。为你办公室合约的问题,艾琳一开始就判断了,如果为租金发生诉讼,我得花钱,艾琳说她帮我做你的后事是免费的,租金合同要花多少律师费艾琳没有数,至少一万美金?告上法庭会更贵。
皮特评价诺亚是一稀松律师,但是诺亚上庭告你绰绰有余!你有时赞赏诺亚在庭上的“激情”,你说有些人天生是上庭律师,诺亚就是一个。你是吗,斯蒂夫?我问你。你笑笑。你是低调的,你是凶狠的,你赢得很有技术。你突然走了,我彻底失语。
艾琳和诺亚计较:我登广告寻租你的办公室,我们需要看租赁文件。诺亚和气了,说租这里有房地产代理的,他找找名片,找找合同。我听着不免怀疑,混乱的诺亚能找到吗?
我完全退出谈判,扭过头,看诺亚办公室的大窗,女皇大厦紧逼国王大厦,女皇大厦竖在连续大窗中间,两边的大窗,表达不同的景观,一边和斯蒂夫你的景观相似。在下雨,钢化大窗外面,无数雨滴在无声下滑,你能说雨在哭旧日人情味儿吗……
你的秘书帕翠丝来短信。我没有回帕翠丝说我正坐在你这里。眼看又要到月中了,又是秘书自动抽工资的时候,诺亚想雇她,我还发她工资吗?皮特建议我让帕翠丝到家里上班,诺亚付她工资,我也付她,因为她熟悉你的案子,掌握住那张一百万美金大案支票的动向。
帕翠丝掌握大支票的方式是很离谱的,她说保险公司律师在她的指导下(!)正在重新写支票,把你的收入部分十六万美金加调查费直接写给我的名字,说这个主意是她妈妈想出来的。帕翠丝的妈妈是她最好的朋友。妈妈爸爸是高中甜心,早早结婚,有了她哥然后有她,她家算是美满的美国黑人家庭——父母仍在一起。她妈妈做过医院催账员,现在自己开餐饮专送,圣诞节她承包了你们办公室的午餐聚会。爸爸开锄草公司,公司破产了,把妈妈的商业信誉一起带垮了。总之妈妈爸爸是一对破产的黑人,靠帕翠丝工资支持家用呢。
钱来,钱去,听着律师的诉求。早上艾琳跟我和诺亚来谈判,开进停车场艾琳突然叹息说,想做有挑战的案子,顾客尊重她尊重律师,而不是成天和这些墨西哥人打交道,不懂英语,制造假车祸案……我说,艾琳,我和斯蒂夫都高度尊重你,我不会斯蒂夫也不会容许你免费帮我们,我会付你报酬,尽管我现在的处境付不了太多,对了,有位分租办公室的女律师,和斯蒂夫有时合作案子,回头我介绍你俩认识。说曹操曹操到,一进办公室前厅,我就看到那位女律师,萝润,她和斯蒂夫你吃午饭时说羡慕朋友都是高级主妇,去健身房、购物、接送孩子。斯蒂夫你说,萝润你高智,那种活法你会觉得无聊吧?
我看到萝润正从诺亚办公室出来,也就是她,和诺亚在你离世后立刻一起到咱们家查遗嘱、查银行情况,帕翠丝背后报告我,萝润立刻拿回你在帮她做的一个案子,根据帕翠丝做的一份账,那个案子她应该支付斯蒂夫你九千块的工作报酬,我“不经意地”问萝润,先绕一个大圈,问她都做什么案子(其实你告诉过我),她做极大的追债案子里的一小部分,她做的案子很少,技术很不错。她回答了我关于你和她的账单问题,她说,也绕一个大圈:“取决于怎么看。”
我就从这个诺亚母鹰爪萝润这里直接打探。她约我看电影,她儿子帮我做过短片,你开支票给她儿子,号称法国新浪潮的儿子简直白痴,你和我把她儿子解雇了,萝润继续为儿子跟我套近乎,现在是一对儿子,都放弃大学开了一家做片公司。萝润开车载我去影院,我买电影票,我支付她边吃边看电影的晚餐,她又吃又喝酒,我委婉地打探蛋的记忆力,萝润说没有问题啊,她刚和他有知性谈话。我问她租赁办公室的期限,她说跟到底啊。你知道我和律师周旋完全不是对手,你的灵魂在昏暗中为我的笨拙苦笑吗?
我其实都放弃了。律师们会输案子,斗我都能赢的。律師艾利克斯,免费给我一个遗产申请表格的对眼律师,追到电梯,抱怨你的业务接受者马瑞丽不回他电话,说他有账单给斯蒂夫。我避开艾利克斯专注的对眼,说马瑞丽也不回我的电话。就在这时候,萝润打到艾琳手机,说有个案子想和她分享一起吃午饭。萝润根本不认识艾琳,想必是从诺亚那里刚刚拿到艾琳的电话,办公室分租者萝润的智慧足够当诺亚的追债狗?斯蒂夫你更看得懂,你会习以为常地耸耸肩?我只有准备好挨打,备足敲诈的钱。没有证书,没有你的人寿保险金,没有你的最后一笔收入,填窟窿的钱从哪里来?
帕翠丝短信要求我:立刻查你的银行存根,有一笔款顾客追来了,她支付了吗?我一到家,立刻翻她抱回家的银行文件,拍照送给帕翠丝。她说不对。她短信追来:我这是帮我——也是帮你!
眼看着帕翠丝成为你和我的boss。
中午:帕翠丝来家里找银行单据,她换了行头,牛仔短夹克,短靴,戴起眼镜,说她准备回学校。她拿粉色带花边的记事本,羽毛圆珠笔,拿筷子一样写,说她写诗,说给你看过的,说你鼓励她写下去。帕翠丝带着饭馆拿的一盒鸡汤,一份沙拉,说每天免费拿一份,她和我分享。我请她坐下之前赶紧把一堆纸反扣起来,都是从你的办公室拿回来的文件。有一张纸上的问题,帕翠丝见过的。八个月前你发雇佣广告,涌来了二百人,帕翠丝在最后五人选择中。那时候你印出面试问题,推到她的面前:
A.背景
1 你在哪里长大?
2 你在哪里上高中?
3 你为什么要从现有的职业换工作?
4 现在你住哪里?
5 婚否?
6 有孩子吗?
7 目前在上学吗?
B 雇佣资格
1 先前职业干活细节
2 询问简历里任何模糊的地方
3 你熟悉扫描技术并且能够把扫描的文件放入档案?
4你现在的职业都给你什么样的完成期限?
C工资/工作所需
1 你以前记录过你的工作小时吗?
2 你有车吗?
3 你有什么问题想问我?
现在我看到了你印出来的帕翠丝自我介绍,说她在镇法院为检方做过犯罪调查助理,那份自我介绍也在这堆反扣着的纸里,那时你被帕翠丝做过刑事法律的经历打动了,你说有工作经验的孩子要比学院派更实在。但是,这个帕翠丝有多么大胆无畏,老道的刑事律师斯蒂夫你不一定想得到。现在,喝着免费鸡汤,她告诉我,她的前男友和两个女人有三个孩子,她逃跑了,但是他不放手,她大学辍学(给你的简历她说念完了),前男友看她Facebook,每天Facebook骚扰她,他三个孩子的两个年轻妈妈也在Facebook一起骚扰她。他们都没有职业,都靠福利救济。
过去,我不怕这类故事,现在,我怕帕翠丝,帕翠丝一往深情地说爱你,说她总是跟你开玩笑:收养我当女儿吧。
“帕翠丝,”我说,“我们没有斯蒂夫了,没有人保护我们了。”
帕翠丝人工长睫毛颤动,听我说着,好像才从童话里醒来。
送走帕翠丝,开门前信箱,看到国税局来信!赶紧撕开,说我们欠2016年税一万零五百美金,加罚款一千零二十八,1月15号交,不然继续罚。今天是10号。五天时间。
我赶紧短信帕翠丝查你的邮件;我赶紧查看报税师给我们的2016年表格,你和我签了字的;我查看报税师电话号码,我拍照,请皮特帮我跟报税师联系;银行家皮特说,钱不多,你交了吧。帕翠丝转告她妈妈出的主意:报告国税局说斯蒂夫你走了,要求免除你的交税义务。我把这个主意转告艾琳,艾琳问:帕翠丝的妈妈跟国税局有特别交情吗?我猜想,帕翠丝家庭属于根本不交税的低收入阶层,艾琳是被别的律师雇佣的,太年轻,也不懂你的报税方式……
1月11日,2018年
今天是11号了,你走了整整一个月了,依然没有“证书”,你的业务接受人马瑞丽无踪无影。
开掉不做事的马瑞丽!——傍晚你妈妈来电话,听她抱怨的口气,好像是我挑选的马瑞丽。
从法律技术讲,究竟怎么开掉主动要当你的接受者的马瑞丽?年轻律师艾琳一无所知,我能想到的,唯一能请教的,能够信任的,是大马克。
大马克和你,早年一起给地头蛇法律事务当小律师,二十六年前你单独开业,后来他也单独开业了,他超级爱吃,不断发现新饭馆,我们在各种饭馆和他见面,他体重夸张,三百五十磅,你我就以“大马克”称呼他(背后的委婉称呼)。三年前,大马克发现脑部肿瘤;一年前大马克一只眼失明,一边嘴歪斜,做了手术,没有任何缓解,缝闭一只眼,还在做律师。有时他邮件你:斯蒂夫,一起吃饭?你有求必应。吃过饭,你会告诉我大马克的病情,他是基督徒,请求教友为他祈祷,斯蒂夫你也为他祈祷。跟我说的时候你喃喃说,幸亏我有律师伤残保险……这份保险,你不在了,无效了,眼下,我请教高度残废的律师大马克。
作为多年的朋友律师,大马克认识马瑞丽,大马克嘴歪了于是口齿不清,但我能够听明白:“她不回电话,你不要给她打电话,你写邮件,如果她不回郵件,这就是证据,你可以向律师公会申诉——
“——但是,如果向律师公会申诉,你就把一个朋友变成敌人了。”
——这个回答,是我预先想过的。
作为乡间上庭律师,马瑞丽穿着性感但是挣钱有限,三个孩子两个念大学,她一定压力很大。她用女儿当秘书,你考虑过让她女儿周末打工帮这个女孩,她很优秀,是大学同学中年纪最小的,我们不知道她压力太大了,在服用抗焦虑的药,她弟弟给她大麻,大麻加抗焦虑药,她抽风晕过去了。这也是马瑞丽没来得及给你写出遗嘱的原因,她女儿有难。我不能非跟她过不去。
死亡证明“朋友”?老友背叛了,死亡证明,你加我,沉默地,单方面地,保持友情?
1月12日,2018年
为什么有隐隐的敲击声,在早上,在傍晚。
早上打开你的卧室门,看到晨光均匀透入五扇百页窗,我听到敲击声,傍晚关上你的卧室门,看到百页窗外落去的晚霞,当我看到晚霞,那个敲击声就消失了。
这多么奇怪!我在各种危机漩涡,斯蒂夫,你没有留下遗嘱,我等法院给我权利(要等六个星期),斯蒂夫,为了结束你的律师生涯要找到receiver,我跟D借钱,从我妈妈那里要钱,我要求预付稿费——这辈子没有做过——还有什么没有做过的,都在做。《收获》立刻给我妈妈打电话并打款,但是去年我的外汇额度二万五到顶了,年迈的妈妈要等到今年给我;我等待你的“死亡证书”(不愿意写下的字),但是没有它,我两手空空,我无法走下一步,我无法还你的商务债——你我一起借债,我鼓励你借商务债,我不希望你被循环挤压得太厉害,我们的房子贷款完全付清了,用房子抵押商业贷款,贷款利息是可以抵税的,你说大支票一来立即全部还,我在修改手机里我计算的生活费用,一点一点降低开销,
然而,我最绝望的是,你走得这么冤,像一个没有任何准备的孩子,你不知道自己要走,你跳下病床,你喊,我要回家……
你声音嘶哑,你喊不出声。
我知道,知道你想回咱们美丽的家来,我为你,你为我,你我不求其他。
你常说,外面邪恶,唯一和xinxin在一起,回到家里,安全美好。
现在我得卖掉咱们的家。
一瞬之间,我从法律精英圈子掉出来了,不再听到你讲内部趣闻了,一个月前我还活在法律词海中,现在我被律师算计,被律师愚弄,昨天还是你最信任的朋友,叛变了,最中肯的解释是,你走了,人家得继续活。
作为律师,你是一个sole practitioner——独立专业经营者,你告诉过我,美国律师百分之三十七是独立专业经营者,和你在一处办公的诺亚、蛋、分租的律师,都是独立经营的律师,脑瘤的大马克也是(艾琳被另一个人的事务所雇佣,她不是独立专业经营者)。独立律师在办公室分享失败,分享成功,几年前圣诞节午餐,斯蒂夫你为一个赢得十万美金劳保案子的律师提出祝贺,律师纷纷响应你。现在你赢了一百万的案子,圣诞节午餐没人祝贺,根据帕翠丝报告,没人提到你,诺亚和蛋的心思在你的租金,秘书们私下想念你,你免费帮她们和她们的亲属解决法律麻烦,艾琳干活的事务所提到你,你也帮那里的秘书们……
你的医生爸爸也是独立专业经营者。我不知道,你妈妈问你爸爸看诊病人预约人数吗?有多少病人说明你爸爸的收入,说明你家房屋贷款能力(你爸第一个房子价值一百万——五十年前时候!),你妈妈也许不问,因为她是老派的;也许她问,因为你妈妈是精明的爱尔兰人。我知道你的业务,你和你爸爸一样,你的收入也在于你有多少顾客,有多少案子在走动,每个案子值多少钱,钱多久可以收获——了结,庭外了结,上庭,陪审团,上诉。
你对独立开业的爸爸有着温馨的嘲讽,说爸爸总是担心病人不够,担心要破产,斯蒂夫,你也担心的,一直担心,你爸爸和波士顿大医院建立关系,周末带Call,斯蒂夫你建立你的小星球,和法官,和法院秘书,和警察的,和独立开业律师——你们互相喂养,把不熟悉领域的案子给熟悉的律师,而你熟悉的领域广泛!
有时你会把垃圾案变成金子(保险公司给三百块,你要到三千块),你有两个做车祸损伤的“小行星”,小镇的杰米,城边的托尼,这两个律师都不上法庭,在电话里和保险公司谈判,需要上庭的案子就给你。小镇杰米案子给的少,但是每个案子涉及的钱数大,托尼一次给一大把,十几个二十个案子一半是垃圾,两个律师都做广告,托尼在墨西哥人报纸做广告,杰米在视频网络,针对小镇的白人和黑人。这两个律师不上庭也许是“胆小”,也许是精明。上庭要花更多的工作时间,开车到法院——不管路多远,在法院等待叫到案子,法官拖拉,时常会白跑,案子拖到下回,但是上庭的案子让保险公司做记录:小心这个律师,不能轻易糊弄!
然而,上庭赢的案子,算你和托尼或者杰米的合作案子,那位律师也被保险公司记录在案——他们岂不白得“强人”名声?我问过你的。
你沉默一下,似乎同意,“但是对方知道是我做的。”你说。
我们计算过,靠托尼的案子一年可挣八万,靠杰米的案子一年五万,你不做广告,全靠口碑,一年十万,保守计算二十万以上的年收入,是中高产阶层收入。两人的日子,没有为孩子留大学基金,应该算是轻松的?然而不是这么计算的:业务开销,申诉费上涨(十年前六十块涨到如今三百块),员工医疗保险,电脑代替员工,你解雇不需要的人手。这是一张业务细账,是你报税用的——
斯蒂夫2016税细表:
办公室租金:22080
秘书和助理的工资:34695.42
雇员汽油,邮递,办公室用具等垫付:532.66
合同工:520.60
雇员红利:1000
法院报告员:3686.03
分案支付律师:750
法院申请案子费用和服务费用:7808
技术支持:261.69
程序费:1370
广告费:250.00
私家调查员:2940
专送快递员:1803.84
邮费:1242.05
Google 域名费:23.88
雇傭律师费:500
专家,证人,医生费:660.00
医疗记录费用(支票簿,信用卡):3341
文件销毁费:439.34
HelloFax(数码传真):239.50
办公室用品:211.68
证人的邮费:30.00
职业伤残保险:3415.32
律师公会年费:393.00
法律课程年费:325.00
法律译员:855.00
商务礼物:536.63
警察报告网服务:11.00
仲裁费:746.25
回给顾客的预付:350.00
复印服务:196.89
乔治亚公司注册登记费:65.00
乔治亚高等法院授权搜索:173.40
地址网上查证:576.00
手机:1245.17
慈善捐款:1525.00
职业报告:108.00
停车费:416.00
汽油费:2191.80
汽车修理:1654.95
医疗保险:雇主和家属(斯蒂夫和我)19297,雇员(麦克和全家)10352.88
共:29650.41
健身房:2982
电脑部件油墨:638.05
商务旅行:801.32
自支付部分的医疗费:3467.37
云服务:150.60
其他:138.03
总共:142319.17
退休金投入:3500.00
税前收入:190526.17
交税:国税局:5000
州税:1500.00
——还需交:2706
8829表(一种纳税申报表。斯蒂夫手写备注):房屋保险:1561.85,地产税:4250.46,房屋修理:377.50
你还为我做:家庭办公支出:22,765.01(水、电、煤气、旅行、写书采访)收入:24,822.00……你和我一直联合报税,这可以省税。
美国数钱常规到两位小数,每一个小数点,我都看到你的辛劳。
去年你预交了五千块税,我知道的,因为每一年最后一天是我把所有收据理好,每一年3月15日之前你在你的小书房,根据商业账本根据信用卡账单,做报税细节。对手方比如保险公司也都赶在年底结案便于报税,股票、银行、雇员、医疗保险等,都来表格,斯蒂夫你做汇总,写出上面的细节,交给为你做税的税务师。做税每年要一千块的支出。
我的斯蒂夫!这也是最后时刻我希望你获得大安宁的原因:他们——医院——在一天之内毁了你,肢解了你——不值得你极其惨痛地挣扎了;你的业务广泛高智商太辛苦你了,到你的最后一刻,我已别无任何所求,只希望你获得大安宁,不再为人世间操任何心,我的斯蒂夫……
你妈妈说,斯蒂夫你和我两人小圈子,不和外界来往。她不知道,你参加律师聚会,但你参加聚会是有选择的,是中等律师水平的聚会,这很实际,可能有案子,我们活在“可能”,你做追债,做合同,做离婚——但是你劝告顾客,争夺每一分小钱,大钱去哪里了?付你律师费了。三年前你想过做“移民案”,但是你预见美国移民历史性关闭;你做刑事案,谋杀企图、贩毒、吸毒(你支持大麻合法),你的一个案子是,女友爬在你的顾客车头,车在高速公路疾驰,人拍照在Youtube流行,你的顾客被控使用工具(车)谋杀企图,你在庭上申辩,他无罪释放,你成为秘书们的明星……我时常叹息,律师考虑案子比小说家更全天候,多角度考虑,好多案子同时进行,写小说太奢侈了,内容太单调了,而斯蒂夫你,一边做律师一边写作,用自己做的案子,写着美国的今日风情!
你的一切努力,二十五年个人开业的全部,你的精彩,随风而逝。
皮特短信我:放松,休息。
艾琳认为:我需要和精神病医生谈谈,她以为我说你的最后一天遭遇的是我的幻觉,我说斯蒂夫走的冤啊!她好像没有听见。
帕翠丝注视我:你有创伤性精神症群。就像她遭遇惨重车祸后的状态。
我的斯蒂夫,如果你生病时候我有创伤性精神症候,现在,它消失了。
原谅我,斯蒂夫,原谅我,你生病的时候我控制不住,傍晚时候我会哭泣,然后会过去的,我告诉你了,你理解地看着我,原谅我,我的斯蒂夫,让你为我操心来着,原谅我脆弱易碎。
现在我得打起全部的精神,对付四面之敌。
死亡,划分“朋友”这个词的阴阳界限?
两个月前,你第一次中风皮特飞来,离开你病房后,皮特突然问我:“你在中国社区朋友多吗?”
我知道,皮特操心你我,想到本地中国人的帮助。我说,本地中国人几万人,各种圈子,这些年我都不凑热闹,没有谈得来的,你懂的(皮特何以懂的?)如果说有朋友,有一个吧,她是律师,移民律师。
这一个朋友来了。斯蒂夫你第一次中风后她就到家里来了,教我把所有的银行账号都拿到手里,叫我告诉你写下遗嘱。她在纸上一条一条写下要点,用英文写的,走之后立刻打电话来叫我撕掉,别让斯蒂夫你看到。我说你和我什么都谈论的,彼此不设防的。
现在她来了,跟我说,你问过她能不能做你的遗嘱执行人(你是跟我提到她理财精明),现在她告诉我,一秒停顿没有,说她拒绝了,因为给别的中国人做遗嘱执行人,到头来人家才知道,啊,执行人从财产分执行费的,总产的百分之三,因此会坏了“朋友”。
现在我回答她,我和斯蒂夫知道规矩,我们不是中国思维。
唯一中国人朋友D,开着特拉斯,看超级现象书(《岛上书店》),嘴里时不时网络今日流行语,她北大毕业到美国,和斯蒂夫你同一个法学院,开业近三十年了,移民业整个在走下坡路,D在转业,刚买下小房子出租,“根本抢不到,”她说,“小房子一上网立刻抢光!”
“房子维修,租户抱怨,溜走了不交房租,斯蒂夫的顾客遇到的。”我说,那时候斯蒂夫你还在,我告诉你中国社区小故事。
“你猜我租什么人?”“什么人?”“老墨。”斯蒂夫你知道,这是我们中国人对墨西哥人的约定俗成叫法,“老墨全现金,我朋友买了五十个小房子,全都租给老墨。”(现金来去,老墨和老中租赁没有纳税一说)“犯罪呢?”我从斯蒂夫你口中知道老墨在各处的枪火分布,性虐侄女——几家住一个房,没有驾照,没有银行户头……
“遇到犯罪的客户怎么办?”
“我的朋友有五十条枪。”
“我的朋友”,在外国生活三十年来,我特别突出地听到“我的朋友”这个中文词组,显贵,关系,专业指导,都是“我的朋友”的最有效定语,一开始听到我是疑虑的,现在这时候我真的定语D是“我的朋友”。你走前半夜,你危我危,我跟你的朋友马瑞丽呼救,然后跟“唯一朋友”D呼救,她半夜不开机,早上看到,上午来了,中午不到的时候你走了。
D说话谨慎,因为中国律师说英文?言辞不生动,偶然有异常词出现,超级现象,好嘞,可能来自微信圈儿。她学茶道,学书法,学瑜伽,每周五天工作日休两天,她不信教,混超级教会,混教友苦情圈儿,种花爱花到夜晚和花草说话,她这样告诉我,我相信,她也跟着“我的朋友”听人家跟精神医师倾诉,人格分裂,超级抑郁,她听自己吗?她给我推荐“巨婴”说太棒了,她说中国男人全是,我想,意大利男人呢?我没有说。她听歌剧了,从早到晚开着黑胶片,她说要满天下追几个歌剧新秀,她是追得起的。我和D很多年不来往,最近两年她又找我,说她要写作了,她叫我点书,她买,丈夫运,她送来,我先读,读得好的给她读,我不由想到老故事说有钱人用书童读书,她要读书了因为要写作了,我撤掉防线,于是我们走近了,我跟她说写作说看书,你在上班,你不知道我和这位超级现象富婆说些什么,不过,你一定记得,我跟你说,斯蒂夫,你嘲讽我,我相信人人都有创作才能,看到D,我终于相信不是人人都有创作才能的,钱无法培养才能。
现在,D跟我说,当着你我的照片,在我们客厅说:
“你气场太强大,你笼罩了斯蒂夫。”
(你何以知道斯蒂夫?)我无言。
“你们两人小圈子。”
(有什么错?)我无言(她好像在重复你妈妈的话?)。
D帮着收拾,拿走以后用不到的我们的东西,热心地给送来哀悼你的花浇水,告诉我把要扔的和要捐的衣服分別贴条,让我告诉你弟弟妹妹,想拿什么做纪念赶紧拿走,(你弟弟妹妹哪里有心情?)她站在我们的厨房麻利地刷洗碗筷,饱满着处理丧事的老练,她妈妈一些年前去世,她婆婆不久前去世,她都经历过,D跟我说她这个冬天周围走的人特别多,D一定卷入很多。
D查看艾琳帮助处理后事的各项内容,D说处理我的医疗保险,这是你极关心的事,本来你我一起保险,你突然走了,D帮我给你的代理打电话,代理认识你的,给我三个月时间找到我的新保险,D帮我填写表格,我哭着回答填表的内容,D说,别跟我哭,让我烦!D从前没有表达这样的不耐烦,我就不哭。
D说,你很不会做人,你很不会说话,从前你有斯蒂夫,现在你没有了,从此你要多说谢谢,到处说谢谢。
(我一直说谢谢。这些年我不圈子不派对,我基本不说话的)——我没有说话。
“你必须知道,你现在是一个nothing(什么都不是)了。”
我听着,我点头,我说,“谢谢。”
D审查我们的信用卡账单,八千块,她说太高了,必须降下来,我解释,因为你住院我Uber,我给你买衣服,给你买新电视,救护车费,健身房年费,信用卡会降低的。D帮我跟信用卡免除救护车,拒绝健身房年费,D帮我们去掉座机电话(焦虑的顾客打到家来,以后再也不会了),D帮着把电视频道全部消除(过去你看球,看CNN,看“行走的僵尸”,我在健身房看各台新闻,除了和你一起看NetFlix,我不看电视的),剩下高速大流量看视频和WiFi,我们的电视费用从二百二十块立刻降到一百块。
D说,她丈夫去中国发展,一走了之,第二天一早她发现,所有账单,所有美国事情,她全都不知道怎么办。D的丈夫二十五年前回国发展时候跟我说到,当地方小头领,合唱团长,有什么意思?他是当着你中文跟我说的,你不懂,我非常理解,他现在是中国最大事务所的合伙人,他回来的时候我们一起吃饭。美国家是必须的,美国教育是必须的,美国球坪就在后窗。
D,现在,我突然看见,是一个多年守活寡的女强人。
“各种能够得到的帮助,你都必须立刻用上,以后就没有了。”
——我就这样在用D而D也知道?
D说“斯蒂夫家人怀疑你,斯蒂夫走之后拉他妈妈和弟弟来家的時候我听到的,”D微笑着说。我一直注意到,D会把坏事微笑说,甜蜜地,诡秘地笑着,最近拉了双眼皮,眼皮笑出弯弯的强调。
在各种危机之上,在你惨痛地突然走之上,还有你的家人(你妈妈?)怀疑我没有尽职?
我听着,不呼天不抢地,不冤屈,斯蒂夫,我失去了你,其余一切,都不重要……
“帮后事帮到最后,也许,朋友就完了。”D最后说。
D为什么警告?我不知道,我不在意。
在漩涡中,我枯坐,我躺下,我虚弱,口干犹如沙漠,从你走的那一刻我就极度口干,我看中医,小药店中医说我体内湿腻,我抓中药自己熬,喝到头抬不起了,我不能弯腰,我抬不起头,时时得躺下来,我终于去看我的医生,查血,抽血的地方形成巨大血淤,看起来好像是吸毒针眼,我想这就是古代医术放血的道理?漩涡中,我居然坐着,就坐在你躺过的宜家沙发中间,那时你等马瑞丽来写遗嘱,你个子大,我把沙发枕统统搬开,让你躺舒服了,现在我坐在枕头中间一小片,脚下是你曾为我抱着的脚枕,我居然写了这么久,煮中药,喝中药,吃一口麦片粥,吃药,喝水的时候给我的笔——手机充电,怕写得顺手没有电了。
我给你写,从三点写到现在九点五十一分,我的斯蒂夫,写你,让我能继续够到你,在邪恶的变故的孤独之中与你厮守,
海伦微信说,我为自己写,我为你写,假如为多一个人写,我为她写。在她说之前我就在写你了,写一个美国人的生命和环境,写我在经历的你,小写的你,大写的你,你周围的人,这是新狄更斯吗?我不隐瞒我在写,跟来的每一个朋友恳求,帮我一小片天地,让我写出斯蒂夫和你们……美国人没人在意,中国“朋友D”诡秘地微笑打量我。
我的斯蒂夫,你在走,周围都在走,我用你的英文时态用现在时写你。
不经书写的生命,是浪费的生命,我这样想,你也这样想,于是你写作,于是我写作。
还有十一天,是你的追思会,还有一个星期,你弟弟大卫的妻子丽萨会来帮我一把,在丽萨到来的前三个小时,如心也许会先来,接我出去吃午饭,然后一起去飞机场接丽萨。我要支撑到你的追思会的时候,你走的太突然,我回不过神,但我想让你得到大宁静,你在路上,我要陪你到最后……
朋友,你的老同学如心,我想,她是你生命最后时段的真朋友,她腿坏了,要去手术,知道你住院了,手术之前她开长途来看你。
如心大学毕业就嫁人了,嫁给美国大地毯商高管的儿子,在地毯制造地的寂寞乡间当高级家妇。我回中国的时候你总是开长途去看她,她教你烫衣服,跟你计算,店里烫一件衬衫一块钱,自己烫五分钱,洗衣的水,熨烫喷洒剂加电费。在你的病床边,跟你叨唠女儿的选择,一个女儿想学考古,她说查一下回头能挣多少钱!孩子查了,改学化学了,现在六位数工资!如心说另一个女儿在跟石油总裁的儿子约会,那男生兴趣广泛。如心走后,我跟你说,如心一辈子注重物质标准。
你短信写给我:五十年前,小如心随台湾父母空降此地,四外农庄,马场,孩子全是乡下白人,如心考到哈佛,发现在那里也是外乡人,她回到家乡常青藤念书,成绩优秀,如心觉得,丈夫是乡下白人(这不公平,她丈夫泰德人很好),如心不希望女儿们重复她的婚姻,希望生活有保证,同时生活丰富有趣。
——斯蒂夫,这是你最后一次书写人物。
现在,如心给我写:斯蒂夫总是和我说你,斯蒂夫只说你,斯蒂夫爱你,我没有见过这么爱的,斯蒂夫说你与常人不同。
——如心,你的老朋友,是唯一说出你绝对原词的人,你说我不同于常人,你说我有“激情”(passion)。
我看着如心迟迟传递给我的,你跟她说的悄悄话,我哭起来,我看着天上来的私语。
激情,在正常人眼里,不就是疯狂吗?
我很多时候是低落的,因为你在,你托起我,不断地托起我。
1月12日,2018年
《收获》钱来了,国税局追税罚款期限到了。稿费全数交了税。你甚至得赞叹,美国国税局精确地计算到中国文学杂志的善良——《收获》说因为我在危难特意多发我一点,《收获》长篇《IT84》加《上海文学》我的专栏,一万零五百美金的稿费,都贡献给国税局了。
“我丈夫走了”,是我对银行、信用卡、股票、飞机票、健身房、《纽约时报》——停止订阅时我的说法,我企图追回每一分钱。
你笑着说,你爸爸洗锡纸再用。这个小细节,你写入我们在一起写的一本书。你的爱尔兰波兰血缘,我的山东浙江血缘,我们寻根,走了一半路了,我们走完你的血缘之路。我比你爸爸更节省,我不用锡纸,我不烤东西,我不做饭,我们的客厅是一个小型博物馆,现在是博物馆的库房,我为你临摹的名画下面摊着各种文件,你的案子,我们贷款购房旧记录,这里无烟火气,我吃香蕉过日子。
信用卡新账单立刻下降。
我坐在餐桌整理你的文件,手机响,竟然是马瑞丽!她主动打来!
她劈头说,她要撤出对律师公会申请的当你业务“接受者”,说斯蒂夫你其实不需要“接受者”。
“斯蒂夫需要的!马瑞丽,斯蒂夫需要你!”
我慌乱地恳求,虽然我背后咨询了怎么才能把这位不回信不回电话的你的最老友马瑞丽,踢出自己想当接受者的申请。
“我太忙了,十个案子要上庭,”马瑞丽说,“到现在我还没填写完申请表呢。”
一个月了,斯蒂夫,一个月了,她还没填完表格,根本没有申请当你的接受者,那么圣诞节前她在办公室挥舞着表格说州法院说律师公会的答复是怎么回事,难道你最信任的这位南方人——与生俱来的基督徒当面撒谎?
“祝你周末愉快。”马瑞丽挂了电话。
我知道今天是周五,我意识到,这时是五点钟,马瑞丽在下班前打电话,是精确地计算了,我无法再打回,再央求她帮助你,一过五点钟业务时间她合法地开留言。
这时候,你弟弟大卫来短信:
——马瑞丽怎么说?
——说她撤出。
显然,你家兄弟推了一把,我想,我感激,我焦虑:
现在,律师谁帮助你——做你的接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