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和地气
2019-01-01赵丽宏
赵丽宏
在地球的任何一处岸边看海,眼里的景象都是差不多的,海总是那么蓝,蓝得深沉,发黑,和大海交界的天空则显得浅淡。水天一色的时候其实并不多。海面翻卷的浪花,如积雪溃散,永无休止。鸥鸟在海天间鸣叫,风中掠过的身影连接着海水和陆地。
两个月前,我和莫言一起,站在阿尔及利亚的海岸上,遥望着深蓝色的地中海。海上的景象不陌生,脚下的土地却是不熟悉的。我们寻访的地点,是一座名为提帕萨的古罗马城池,虽然只是一片废墟遗址,但可以从残壁断垣和兀立的廊柱间想见当年的繁华。
莫言站在海岸金黄色的岩石上,默默地看着蓝色的海,看着海潮在崖壁上飞溅起满天雪浪,想着自己的心事。我用手机拍下了莫言在海边沉思的镜头,却不知他在想什么。
阿尔及利亚总统给莫言颁发了一个荣誉奖,颁奖会嘉宾云集,场面很隆重。莫言在颁奖仪式上的讲话很有意思,他说,阿尔及利亚盛产椰枣,这里的椰枣有一千多个品种。小时候,在他的故乡高密,他也吃到过椰枣,他喜欢椰枣的甜蜜,并萌生一个念头,想自己种椰枣。他把椰枣核埋在家园的泥土里,期望椰枣核发芽长叶开花结果。然而高密的水土无法哺养阿尔及利亚的椰枣,椰枣在高密种不活。不同的水土,培育出不同的植物花树,这是自然规律。他由此谈到文学,谈到阿尔及利亚和中国不同的历史文化和文学传统,话题的转换风趣而自然。阿尔及利亚文化部长在随后的致辞中说,莫言的讲话,是文学家的表达,也是一个伟大作家的心声。由吃椰枣种椰枣而谈及文学的渊源,莫言的睿智让人佩服。
在阿尔及尔的海岸散步时,我向莫言约稿,希望他能为2019年1月号《上海文学》写点什么。他想了想,对我说:“我回去找找看吧。”
莫言言而有信,回国后不久,我的邮箱里收到了他发来的短篇新作《一斗阁笔记》。读这些新作,让人拍案称绝。《一斗阁笔记》中有十二篇短小说,短的才两百多字,长的不过四百来字,写的是家乡高密的故事,有古代传说,有童年记忆,也有形形色色的乡间人物故事。这些小说,让人联想起《聊斋》和《阅微草堂笔记》,却又完全不同于古人,这是一个当代作家对家乡,对土地,对生命,对世俗人性的描画和思考。这些短小说为读者呈现的故事,亦真亦幻,亦古亦今,庄谐相融,悲喜交加,精短的文字中蕴涵着智慧,是含泪的笑,让人回味叹息。《上海文学》的读者可以在新年第一期刊物上读到莫言的新作,真是让人高兴。
2012年莫言去瑞典接受诺贝尔文学奖时,曾在斯德哥尔摩大学朗诵他发表在《上海文学》的短小说《小说九段》。莫言手捧《上海文学》朗诵的照片,曾在全世界流传,也使我们引以为荣。在阿尔及利亚时,我曾和莫言开玩笑,我问他:你在瑞典手持刊物朗诵,是不是表达对《上海文学》的特殊友情?莫言笑着告诉我,很多外国读者只读过他的长篇小说,有些人以为他不会写短篇。《上海文学》当年发表他的《小说九段》,很快就被翻译成英文和瑞典文,让一些国外的研究者因此改变了对他的看法。诺奖评委马悦然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曾说:
“2004年,《上海文学》刊登了莫言的短篇小说《小说九段》,我看完后立刻就翻译成瑞典文,还开始尝试自己写微型小说。从这篇文章开始,我就觉得莫言对文字的掌握能力非常好。”优秀的作家,能写长篇巨作,也能写好精微短篇。
2019年1月号《上海文学》以短小说开头。短篇小说如何写得精短耐读,以极简的篇幅叙述故事塑造人物,并给读者深远的联想和启迪,以小见大,这是短篇小说的魅力,对小说家们也是一个挑战。对“微型小说”这样的提法,我的心里一直不太赞同,短篇小说中,应该包括这类篇幅极短的作品,不必另外分为一类。所以我们以“短小说特辑”作为栏目的名字,“短小说”,并非小说新类,还是短篇小说,只是强调其短。莫言的《一斗阁笔记》,为读者提供了短小说的独特范例。本期的短篇小说新作中,几代作家联袂登场,给人琳琅满目的感觉。年过八旬的王蒙先生宝刀不老,不断有新的创造,本期刊登的新作《地中海幻想曲》,洋溢的生机勃勃的气息,两篇短小说中剖示的人物心境,既有世道沧桑,更有强烈的生命活力。王蒙先生是《上海文学》的老朋友,这几年不断用新作支持我们,为刊物添辉增色。他用严谨的创作态度,用独具性格的生动文字,为后辈作家树立了典范。小白发在本刊的中篇小说《封锁》,不久前刚获鲁迅文学奖,本期刊发了他新作的短篇《透明》,篇幅虽短,却延续着自己的风格,扑朔迷离的情节,出乎意料的人物关系,对当代年轻人婚姻情感生活的曲折情状,是一种独到的表现和析解。班宇、艾玛和张怡微等人的短小说,也各有不同的气象,值得一读。
姚鄂梅曾是《上海文学》的小说编辑,当了专业作家以后,很安静地躲在城市的一隅写她的小说。本期發表她的中篇新作《基因的秘密》,这是作家以慎密的心思对现实生活的洞察思考,时世喧嚣多变,人性看似扭曲,其实仍有恒定因素在,基因是科学名词,也是文学的意象。小说中众多人物如劳蛛织网,诠释着基因之谜,让读者深思。
本刊的专栏,这些年来一直备受读者关注。张辛欣的专栏已延续多年,她从海外发来的文字,总是散发着锐利的光彩,是很多读者的期待。本期有她的《邪恶的孤独》,从很多看似琐屑的情景和数字中,让人窥见当今美国世态人心。“心香之瓣”专栏发了谢大光的《要走的路不会平坦》。这是一位资深老编辑对故人旧事的回忆,编辑对书和作者的深情,不会被岁月的风尘掩埋。“海上回眸”刊发裘小龙的《敏姨》,也是极为感人的文字,一个长辈生前死后的种种际遇,折射的是漫长时代的曲折跌宕,是人性的诡谲幽邃。裘小龙是我四十年前的诗友,这些年以英语写作风靡海外,读他这篇用母语写的新作,我在感动的同时,也为老朋友高兴。在国外生活写作,大概永远无法使一个中国作家在精神上背离故乡。“万象有痕”是梁鸿鹰新开的专栏,真挚的文字,袒露的是一个文艺批评家的心迹和情思。
新年新刊,《上海文学》的很多老朋友都发来了新作,张抗抗、肖复兴、叶兆言、程光炜,读者可以在他们的文字中感受名家的风采。我们的“新诗界”,也将继续向读者展现中国当代新诗创作繁花盛开的景象。
前不久,我们刚刚为《上海文学》过了65岁生日。巴金先生在六十五年前创办这个刊物时,把追求文学理想作为办刊宗旨。三十年前,在巴金的客厅里,我曾经多次聆听他追忆往事。不管世风如何变幻,讲真话,不媚俗,坚持文学应有的品格,这是巴金先生对我们的要求,也是能让这个老牌文学刊物保持生命活力的根本。我们一天也不敢怠慢松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