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太平
2019-01-01张怡微
张怡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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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老太太往生第二天,铳炮声就周知了邻里。林家门上多了“慈制”字样,哀戚一片。林东方让儿子林太吉去邻里家报死,分发丧贴(一定要放在人家椅子上),叮嘱他不许说“死”字,就说奶奶老啦,别人都懂。可惜奶奶没过八十,家里只能穿蓝,代表孝顺。
林太吉裤兜里塞着一台新手机,那是母亲回家送给他的。林太吉心里窃喜得很,他终于体会到了邻居家明明只剩两个人却盖了十三层楼的极致的快乐,脸上却只能表示大悲。林太吉知道,在那十三层楼里,从十楼到十三楼都没装修,跟个工地似的,大、脏、很多垃圾,不像个家,倒像个真相。他们潦潦草草只好好弄了个外墙,搞得富丽堂皇,外国的房子似的。没人上去过他们家的十几层,林太吉上去过,所以他知道,那栋楼的荣耀是有瑕疵的。相较之下,林太吉的手机可是簇簇新的,最新的,里里外外都是货真价实的,没有一丁点冒牌之处。四海八荒的年轻人,谁都没有比他更新的手机了。他恨不得跟所有人视频,跟所有人说,“嘿嘿,新的,也就那样”。
2002年,母亲离开家时林太吉才一岁半,按说,奶奶才是他最亲的人,实际上也是如此。但母亲有钱,至少回来的时候看起来是这样,有钱就让人欢迎,感到亲,突然间就亲了起来,一点也不唐突。林太吉拿到新手机,几乎连两岁时母亲长什么样子都快要想起来了。当下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躲到屋后院跟手机里的女朋友视频。大太阳底下,他还戴了一副母亲送他的新墨镜,摆弄来摆弄去,抱怨女朋友的脸怎么黑乎乎的,结果被手机里的女朋友臭骂一顿。她每个月花不少钱在脸上,就希望看起来更白,像日光灯一样白。女朋友说,那你把手机送我吧。林太吉嬉皮笑脸说,那你把上衣脱了,给我看一眼。他俩总是那么相谈甚欢、其乐融融,虽然林太吉从没见过她真人,但他有她不少照片,这些照片就是爱情。他刚才还在想,怎么把那些照片导入新手机。
聊完视频,林太吉不慎听到屋里父亲问,再走吗?母亲说,还要想想办法。林太吉猜想母亲也许并没有拿到新身份。虽然她对所有人都说她已经是英国人了。听说,拿到身份的人,都不会再回来了,葬礼也不会回来,天塌下来也不会回来。这样的事,林太吉不知道父亲会不会问问清楚,反正他是不会去问的,也不知道怎么问。他觉得自己是第一次见到母亲真人,虽然他已经快十八了。母亲真人不错,就那样,跟想的差不多。
林太吉也没有亲眼看到父亲母亲说话的那个场景。因为这似乎是极反常的,反常到让人不好意思面对。2002年到2009年,也就是林太吉十岁以前,他就是没有母亲的孩子,这在周遭也并不稀奇。更多的孩子既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或者只有母亲没有父亲。他的状况算比较冷门。毕竟女人等男人,那是天经地义的。男人等女人,就有点与众不同,有点丢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命里安排的事。开始母亲和父亲都去了法国,那时法国比较松。林太吉本来也会成为没有父亲、没有母亲的“孤儿”,成为和其他小孩一样的人。谁知临到入关,父亲被通知遣回。于是,背着双份债务的母亲,独自乘欧洲之星到了伦敦。她从外卖店做起,这次回来以前已经是住家保姆,周入六百镑。那可是喜人的数字,可以平息不少事,还清了债,整修了家。十七年前,林东方回到家里,继续给同乡看看仓库。他大部分时间都闲着,一个月赚八百块钱,这几年,涨到了一千八。很多人都谣传林太吉母亲在伦敦一定是有相好了,没有女人能独自打拚。林东方也相信这样的传言,但林东方从来不提这事,这在周遭同样不稀奇。他有时出去找小姐,还特地搞得人尽皆知。奶奶问他,太吉什么时候出去。父亲说,等我弄到钱。奶奶说,你一直在糟蹋钱。奶奶更喜欢林太吉,对太吉说,“你和你爸可不一样,你是个读书人。”太吉读到高中就辍学了,他在家族的默许之下等待着一种命定的“转机”,这个转机也不知道算是不当“读书人”了,还是要当“读书人”了。
2012年之后,母亲突然出现在了林太吉的生活里。林太吉对手机里她的样貌感到惊异,但令他更惊异的是手机的神奇。从此,他们一家三口,每个月在手机里团聚一次。父亲会拿着手机,拍摄家里需要什么的场景,譬如说,“你看,地板坏了”,然后用手机照着破洞。譬如说,你看“隔壁买了新车”,然后用手机照着新车。譬如说,“你看,太吉可以结婚了。”就拿手机照着太吉。太吉很早就知道自己已经有一个安排好的老婆了。一旦母亲给买了房,老婆就会从天而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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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殡队伍长而复杂,乐队之后就是摩托车连接着三轮车,花圈是泡沫塑料做的,上面钉着稀稀落落的花。魂轿也免了,沿路飘飘荡荡的只有孝灯、招魂幡、吹鼓手、挽联、铭旗,演奏各种运动会开场也会演的进行曲。和林太吉曾经见过的执绋队伍相比,算简约得很了。
如果不是两年前,父亲把母亲这几年寄回来的钱投去了P2P,花牌上的鲜花还能插得更加密集一点,母亲也能坐上竹轿。如果没有P2P,不管奶奶死没死,母亲都已经要彻底回家了。可惜出了事,这两年母亲只得一边重新赚钱,一边想把快要十八岁的林太吉带出去一起赚钱。这显然令父亲感到生气。母亲总是在手机视频里说,快要来不及搞了,叫林东方抓紧。林东方则坚持,一定要让林太吉在老家先结个婚,生个孩子再走。女人他都找人看好了,就差买个房子。男人结了婚出去是最好的。虽然父亲并没有从这种风俗中获得个什么好。如今,奶奶走了,母亲回来了,父亲倒是借机重回起点,时光倒流。那时候他就跟林太吉似的,快要结婚,快要有孩子,快要出国。天地之间充满光明的希望,致富的十三层楼的那种希望,而不是幽冥灯里的孝子的希望。
第一次见到自己未来的太太,林太吉居然十分紧张,血脉贲张。尽管他已经在电脑里看过裸体的女人无数,手机里也有女朋友奖赏的美照,但这个太太是他没有用别的东西看过的,是直接用眼睛看的,可真是刺激。说不上好看,也不是难看。她好像也不知道应该忙着紧张,还是忙着为她根本没见过的一个老太太悲伤。
能出席奶奶的丧礼,说明这事可能真的八九不离十。丧事里包裹着快要来临的喜事,林太吉觉得自己脸上分外有光。团圆的乐曲响彻天际,戴着蓝帽子或白帽子的賓客笑意盈盈,臂弯里挎着红带子的妇女们都心知肚明地见证了这一切,大号的喇叭口上白底红字贴着“玖乐”,“床前小儿女,人间第一情”……持引魂幡的林太吉觉得奶奶升天这一日,居然令他有一丝醉意,一息微风随幡掠过头顶,命运像奶奶棺木上写的那行字一样磊落温馨,“美德长存”……
“要不要问老婆要个微信呢?”跪在地上的林太吉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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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陪伴母亲走过最后的岁月(包括最后之前的那些岁月他其实也没有离开过母亲超过一周),林东方虽然投资不力、一事无成,却享有“孝子”的美名,他也乐在其中,是连四十九孝歌都不用唱,就被盖棺定论、不会易动的一份荣誉。他本来想,把钱变成钱之后,他能像个男人一样的给儿子买房、让儿子成家、送儿子出国,光宗耀祖盖楼房,子孙满堂办移民。可惜时局太差了。出国也没有从前那么容易,先要把户口换了,再有机会交钱滞留。眼看着人生大半过去了,上一回和老婆睡觉还是十几年前,说紧张是丢人的,但比紧张还丢人的,是身体也不如从前听话了。林东方觉得,老婆就在手机里当老婆也不错,她可真能挣钱,回来可惜了。她一定还有很多事没说真话。可他们并没有去领离婚证,这是事实。他们结婚十八年了,这也是事实。太吉就是证据。如果不是母亲走了,太吉要结婚,他们三人见面简直遥遥无期。就像隔壁谁家、谁谁家、谁谁谁家,各拿各的护照、各过各的日子,谁也不管谁,也管不了谁。一个月视频里团圆一次,说说自己赚了多少钱,说说家里还缺什么……这可不就是太平日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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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来看完了病,太吉结了婚,就想办法回来的。”林太吉起夜尿尿时听到母亲对着手机说,他定睛看了一会儿,手机里的那张脸怎么黑乎乎的。回屋时他不慎被不知道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又定睛看了一下,原来一张遗落的魂帛,刚好盖在破洞的地板上。林太吉想起来,父亲曾说要修这块地板,但他从来不直接问母亲要钱,他会拿手机朝着要花钱的地方,破洞或者他的脸照一下……
父亲挺逗的。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