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甸两部史籍的中国形象差异及其成因研究
——以蒲甘时期的历史叙述为例
2018-12-31李慧
李 慧
缅甸是与我国山水相连的邻国,我国学术界历来重视对缅甸的研究。自19世纪末20世纪初以来,国内学者翻译了大批国外缅甸历史文化研究的英语专著,带动了国内缅甸研究的长足发展,但由于缅语人才的缺乏,对缅甸本土的史籍、论著的翻译反而不多见。以缅甸史籍为例,缅甸拥有丰富的历史著述传统,然而迄今为止国内译介得较为完整、篇幅较长的缅甸史籍只有两部,即《琉璃宫史》和《华人莅缅各地记》。《琉璃宫史》是缅甸十九世纪初的历史经典著作,被国内外学者评价为东南亚地区历史价值最高的历史典籍。《华人莅缅各地记》则成书于十七世纪70年代,是缅甸最早以缅中关系为叙述对象的史籍。尽管原书作者佚名,但从史籍的体例、内容及作品风格来看,其作者的身份应是学者或官员;并且该书一直由缅甸国家图书馆收藏,说明它在缅甸学术界具有一定的影响力。此两部史籍的翻译,使得我们可以了解不同时期缅甸本土的历史观及其对本国历史的构建方式,而史籍中大量涉及中国的历史叙述,让我们能够通过缅甸视角,观察缅甸历史上对中国形象的不同认知,重新审视历史上的中缅关系。张旭东先生在其专著《东南亚的中国形象》的部分章节中,对《琉璃宫史》和《华人莅缅各地记》中的中国形象进行了梳理,这既为中国的缅甸研究提供了新的思路,同时也将近年来国内的中国形象研究领域从西方国家拓展到了东南亚地区。论著对这两部缅甸史籍的中国形象进行了详细地提炼与分类,对中国形象的生成机制则亟待深入探究。
另一方面,当我们将《华人莅缅各地记》的内容与《琉璃宫史》相对照时,发现二者对蒲甘王朝与中国相关的同一历史事件的描述存在着较大差异,呈现出截然不同的中国历史形象。两部史籍的中国形象有何差异?产生差异的原因何在?本文试图分析这一系列问题,进而探究十七世纪70年代和十八世纪初的缅甸历史文化语境对中国形象生成机制的影响作用,解读缅甸这两个时期对中国的认知与态度。
一、两部史籍中与中国相关的文献记录(蒲甘时期)的差异对比
首先,在《琉璃宫史》与《华人莅缅各地记》两部史籍中,关于蒲甘王朝王室祖源的叙述存在着较大的差异。《华人莅缅各地记》的叙事起点为蒲甘王朝的开创时期,在篇首部分即提到了蛋生人神话:
据说当时住在地下一由旬处守护四尊佛祖所用金杯的名为伽拉之龙有一女。该龙女米松蒂来到南岛玩耍,遇天帝释之孙、太阳神之子,因前世姻缘,结为伉俪。怀胎足月,生下三只蛋来。
(一)一只蛋在众神护送下到达妙香国中国出一女,成为皇后。
(二)一只蛋在出生之处破碎,成了红宝石。
(三)一只蛋顺伊洛瓦底江漂走。
顺流而下的一只龙蛋到达了杜云岱农村一带。卖开敦村骠族老夫妇来江边汲水,将蛋捞起。老夫妇回到家中,请杜云山脚下罗汉仙人前来观看并请教。该仙人见多识广,通晓星相占卜经典,说:此蛋将生出一位福德无尚、智慧超群、权势显赫的男儿。无疑将成为你们乃至僧俗众生共同依靠之人,可好生照管看养。骠族老夫妇依仙人所言……萨牟陀梨王听到此事非常高兴,召见他,将公主赐于他婚配,并立为王储。①[缅]佚名,李谋译:《华人莅缅各地记》,载《南洋资料译丛》2008年第3期,第67页。
这一神话在文中多次被或详细或简略地重述,前后总共出现了5次,几乎每次均出现在缅甸与“妙香国”(即中国)产生冲突或误会之时。在文中形成了这样一种叙述模式:“冲突”(或误会)-“王族祖源自述”-两国“重新交好”,可以说这种模式贯穿了这部中原王朝与蒲甘王朝外交关系史的始终。这位佚名作者的叙述意图是显而易见的,即强调蒲甘王朝创始人骠绍蒂出身于龙蛋王系,其同胞妹妹是中国皇后,因此蒲甘王室与中原王朝血脉相连,正是这种亲缘关系使两国数百来得以和平相处,总能化干戈为玉帛。
关于蒲甘王朝王室祖源来历,《琉璃宫史》的叙述者则认为骠绍蒂应出身于太阳王世系,驳斥了认为其出身于龙蛋系的说法,质疑“妙香国距缅甸六个月路程,逾百由旬之遥,从马垒到妙香国又无溪流可达,龙蛋如何漂去?”②李谋、姚秉彥等译:《琉璃宫史》,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第224页。显然,《琉璃宫史》编撰者对于蒲甘王朝王室与中国王室的亲缘关系是持否定态度的,因而编撰者看待中国的眼光也就从相亲相爱的“自家兄弟”,转变为时刻需要提防的邻邦。
其次,关于骠绍蒂时期与中国外交往来的史实,两部史籍叙述各有不同。在《华人莅缅各地记》第6节中,描述了中国大军向天竺进军,四员大将到达拘萨姆毗的垒盖,刚登基的骠绍蒂与王后亲自接见了这四员中国大将。文中称“四员大将非常高兴地携带许多礼品谒见骠绍蒂和王后”,③[缅]佚名,李谋译:《华人莅缅各地记》,载《南洋资料译丛》2008年第3期,第70页。在谒见过程中,骠绍蒂详细讲述了自己的身世及其与中国王室的亲缘关系,称:“今日中国王子乃朕之甥儿也。怎能兵戎相见?”④[缅]佚名,李谋译:《华人莅缅各地记》,载《南洋资料译丛》2008年第3期,第70页。最后四员大将用金贝叶记录下骠绍蒂言,并将所带来的武器物品分半献给骠绍蒂后返回中国。在此部分所提到的中国,其形象是一个强大足以远征天竺的帝国,重视并承认与缅甸王室的亲缘关系。
在《琉璃宫史》中,骠绍蒂与中国的交往仅以一句“千万华兵侵入临近国界的拘萨姆毗城之际,御驾率领象、马大军亲征”⑤李谋、姚秉彥等译:《琉璃宫史》,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第230页。带过,并未提及战争的过程与结果,在此处中国乃是一个侵略者的形象。
两部史籍当中,关于阿奴律陀迎请中国玉佛的叙述也存在差异。《华人莅缅各地记》中描述,某夜锡兰、中国和阿奴律陀三位国王同做一梦,梦谕显示阿努律陀拥有神威。是夜中国皇帝乌底勃瓦醒来后,心中惊悸,惴惴不安。当阿努律陀到达中国时,讲述了祖辈骠绍蒂日出王的故事,中国皇帝遂尊称他为舅父日出王,同意阿努律陀迎回了玉佛像。在此段历史叙述中,中国皇帝既虔诚信奉佛祖,同时也敬重“舅父”缅王阿奴律陀,使缅王顺利迎回玉佛像。
《琉璃宫史》则描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历史事件:当年阿奴律陀率众到达中国后,中国皇帝将阿奴律陀拒之城外。震怒的阿奴律陀派将领夜里潜入宫中,在中国皇帝身上划了三条白线,还责罚了在中国地位最高的月天神,使得中国皇帝诚惶诚恐地接见了阿奴律陀,并同意阿奴律陀带回了天帝释赐的玉佛。在此段描述中,中国皇帝不辨善恶,傲慢无礼,前倨后恭的态度更衬托出了阿奴律陀的无上神威。
再次,关于阿隆悉都时期中缅往来的叙述存在明显差异。《华人莅缅各地记》中记述中国与木梨耶掸邦九国发生战事,由四将率四十万将士前来,误入甘菩遮。阿隆悉都携二将率水陆大军向甘菩遮进发。到达该地后即派二将前往佛塔与中国大将相见,向其讲述祖辈日出王的故事,中国大将听罢,即向国王的舅父阿隆悉都献上三百匹马,退兵回国。而后阿隆悉都王朝与中国一直互派使臣,续亲攀戚,结为盟友。
在《琉璃宫史》中则未见战事记载,唯记录阿隆悉都为了迎奉佛牙率将至中国,但无功而返。在此部分记叙中,中国皇帝不但携重礼亲迎阿隆悉都,听罢阿隆悉都的要求,还慷慨直言“如佛牙愿行幸贵国,只管迎去。”⑥李谋、姚秉彥等译:《琉璃宫史》,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第311页。全无帝国皇帝之尊。在祈请佛牙时,中国皇帝还与阿隆悉都一同用供品侍奉祈求,求之不得后,中国皇帝唯恐阿隆悉都心有不悦,便以礼物相赠。在此叙述中,中国皇帝对缅王谦卑而恭敬,中国王朝对缅甸言听计从。
此外,两部史籍对元缅之战的叙述亦存在差异。《华人莅缅各地记》与《琉璃宫史》中都讲述了中缅在元朝时期发生的战争事件,不同之处体现为以下方面:
首先,中国使臣到访的原因不同。《华人莅缅各地记》未谈中国使臣因何而来,只谈及中国派使臣至缅,在建佛塔的庆典行宫中中国使臣言行不当,那腊底哈勃德王怒杀使臣而引发战争。而《琉璃宫史》则称,由于中国皇帝派使臣来缅索要财物,期间中国使臣言行不当,傲慢无礼,使王怒杀之而引发战争。
其次,战争结束的原因不同。《琉璃宫史》称,中国军队入缅后,缅军节节退败,但由于远征路途遥远,补给不足,中国军队自行退兵了。《华人莅缅各地记》则记述了元朝大军兵临城下,那腊底哈勃德王弃城而逃。后来那腊底哈勃德王派第达巴茂克法师拜见中国皇帝,中国皇帝听法师详述缅王王室祖源传说后龙颜大悦;法师接着又向中国皇帝解释那腊底哈勃德王杀元朝使者的原因,于是中国皇帝命将士返国。
再次,对于战争的过程描述不一致。《华人莅缅各地记》对战争过程描述较少,只提到了中国皇帝“派四员大将率士卒156万零5千人从八莫、咖久、老官屯、勐莱等地分路向蒲甘进发。”⑦[缅]佚名,李谋译:《华人莅缅各地记》,载《南洋资料译丛》2008年第3期,第73页。《琉璃宫史》的叙述较为详细,称“中国乌底勃瓦闻杀了所派使臣勃然大怒,派骑兵600万、步卒2000万进兵缅甸。那腊底哈勃德闻讯,派大将阿南达毕西、仰达毕西率军40万、军马战象无数迎战中国军队。4员大将引兵至鄂仓千深沟壁垒加固城防,在八莫渡口抗击中国军队。鏖战3个月,杀敌不计其数,连象伕、马伕也未能逃脱。中国乌底勃瓦则10万被俘,又派20万,20万被歼,又派40万,源源不断。打得缅军精疲力竭,中国军队渡河攻克鄂仓千”。⑧李谋、姚秉彥等译:《琉璃宫史》,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第356页。
从两段不同的叙述中,我们可以看出,《华人莅缅各地记》中刻画的中国形象既凛然不可侵犯,又通情达理,而《琉璃宫史》则强调了中国军队强大而持久的作战能力,从侧面反映了这场战争给缅甸留下的伤痛记忆。
总体来说,两部缅甸史籍在对蒲甘王朝时期的历史事件的描述中,呈现出的中国形象具有很大差异。《华人莅缅各地记》中的中国形象更为积极而友好,而《琉璃宫史》中的中国形象则较为消极,时而傲慢无礼,时而谦卑顺从。
二、《华人莅缅各地记》的中国形象(蒲甘时期)形成的历史文化语境
《华人莅缅各地记》成书于十七世纪70年代,此时正值明朝刚刚覆灭,清朝方才入主中原之际。这部史籍意在记录蒲甘王朝至中国南明政权覆灭之时的中缅关系史,当我们将之与中国的历史典籍相对照,可以发现,元明时期的中缅关系深刻影响了该史籍对中国形象的表述。因此,我们在探究催生《华人莅缅各地记》的中国形象的历史文化背景时,应重点考察元明时期的中缅外交关系这一因素。下面我们将对元明时期的中缅关系史做一个简单的梳理。元明时期的中缅关系较为密切,其原因及表现有二:
(一)元明时期的朝贡制度日趋完善
元朝国力强盛,对外采用遣使招谕和军事打击的策略,使得东南亚诸国纷纷前来朝贡。1287年元缅战争后,元朝与缅甸封建王朝确立了宗藩关系。方铁先生根据《元史·本纪》《元史·缅传》《新元史·缅传》统计,“自至元八年(1271)到1338年的67年间,元朝遣使缅国10次。”⑨方铁:《边疆民族史探究》,中国文史出版社2005年版,第23-24页。明朝建立后,实行以朝贡贸易为核心的对外开放政策,“在此制度之下,从洪武四年1371年)到宣德八年1433年的近60年间,明朝先后15次遣使访问阿瓦、白古(明初设立的大古刺军民宣慰使)等地。为适应与缅甸关系发展的需要,明王朝还在国都设立缅甸邸,接待来使,还设置专门机构,培养兼有礼宾、翻译职能的通事”。⑩贺圣达:《元明清时期中缅关系与中国西南开放的历史经验与教训》,载《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2016第1期,第6页。同时,元明时期中国王朝的直接统治范围延伸到了缅北地区。元朝设置了云南行省,在1330年又设立了木邦军民宣慰司,管辖地域“包括今缅甸北部克钦邦的腊戍、孟密等地区,从而把缅北大部地区纳入了元朝的统治”。⑪贺圣达:《元明清时期中缅关系与中国西南开放的历史经验与教训》,载《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2016第1期,第4页。明代则承袭并完善了在今云南西部及缅甸中北部原有的土司制度,统治范围有所拓展。直至嘉靖年间,崛起的东吁王朝派军入侵云南边地,使得今缅甸八莫、开泰以北到掸邦东北部地区落入其掌中。
(二)蒲甘王朝与中国的关系
蒲甘王朝统一缅甸伊洛瓦底河中下游流域及周边地区后,缅甸地区的历代王朝或地方政权都意识到了中国对其政治、军事、经济贸易的重要意义,积极拓展与中国的外交关系。如元代缅国入贡、遣使至大都有38次;明代“从洪武二十六年(1391年)到宣德八年的40年间,阿瓦、白古等地则先后27次遣使人访明朝。从1443年到1504年,阿瓦王朝遣使人访明朝仍有12次”。⑫余定邦:《中缅关系史》,光明日报出版社2000年,第46-61页。由此可见,这一时期缅甸与中国的外交往来较其它时期更为频繁。
元明时期缅甸与中国紧密的外交关系及其对宗主国的认同心理,在《华人莅缅各地记》中首先体现为其叙事话语对中缅两国王室之间亲缘关系的刻意强调,将缅甸民间传说的“三个龙蛋”神话视为信史。那么,我们应如何解读这一神话呢?看似荒诞无稽的神话可能会彰显出真实的历史,貌似客观的历史叙事有时却因隐藏着不可说的动机,使真相蒙尘。三个龙蛋故事披着荒诞不经的神话外衣,实质上讲述的是蒲甘王室祖先的迁徙历史。神话中叙述了三个龙蛋之一顺着伊洛瓦底江漂走,到达杜云岱农村一带,被卖开敦村骠族老夫妇抚养成人。龙蛋的漂流历程,隐喻着王室祖先的迁徙历史,亦表明了这一王室祖先的外来者身份。那么王室祖先从何处来呢?有学者认为,“三个龙蛋”神话中,“骠绍梯王的故事极有可能是骠人某位民族英雄的传说故事,在公元9世纪缅人占据骠人居住地后,原本流传于骠人间的骠人民族英雄的传说故事为缅人所汲取,并被改造成所谓的‘蒲甘王朝早期国王骠绍梯王’的故事”。⑬徐磊:《傣族与缅甸蛋生人龙女故事考论》,载《东南亚研究》2011第1期,第86页。事实上,不管这一神话故事中出现的骠绍梯是骠人还是缅人,学术界普遍认为骠人与缅人均为从中国西南部南下迁徙而来的藏缅语族人。在这一神话故事中出现的王室谱系“日出王骠绍蒂之后,其子蒂明尹、其孙尹明拜、其重孙拜丁里等等”亦印证了此观点,并有学者论证,“从父子连名的谱系模式和语音对应关系,可以确定缅甸谱系、《白古记》谱系和彝文文献中的谱系,同出一源;而从父子连名谱系的流传情况和谱系完整性来看,中国谱系是源,缅甸谱系是流。”⑭街顺宝:《缅彝民族关系_一份父子连名谱系潜藏的神秘历史》,载《中国边境民族的迁徙流动与文化动态》2009年,第333页。也就是说,神话中的王室先祖在南诏国时期从中国西南部迁徙到了缅甸,同时也将家族谱系带到了缅甸,使之成为王室祖源的历史记忆。另一方面,公元9世纪以前,缅甸对中原王朝知之甚少,与当时中国的地方政权南诏国、大理国的联系较为密切。因此,有学者指出,缅甸史籍当中出现的“妙香国”最初应当指的是南诏国,后来才成为对中国的代称。而在《华人莅缅各地记》的叙述中,将南诏国与中原王朝混同,相应地将蒲甘王室与南诏王室的亲缘关系“演绎”为与中原王朝王室的亲缘关系。这看似不严谨的错误,或许是由于元代之后,与南诏一脉相承的大理国被平定,云南及缅北地区均收归中原王朝直接统治,在此历史情境下,缅族人对历史记忆进行自我调适与重构的结果,反映了彼时缅族人对强大的中原王朝的仰慕与认同。
同时我们也看到,由于缅甸派往中国的使者在中原地区停留的时间不长,且当时缅甸对中国社会进行系统考察的官员或学者恐不多见,所以必定造成他们对中国的描述较多地局限于王权、人口、金银器物等浅显的外在层面,塑造的中国形象带有一定的虚幻性,甚至与现实的中国有较大偏差。
另外,缅甸作为一个佛教国家,中缅之间的文化差异同样会使缅甸学者无法全面、客观地认识和评价中国的各种文化事项。“文化差异会形成一种先见,即观看他者时所拥有的世界经验、知识体系、价值参照、认知方式和伦理取向等,这些东西决定着观看者在观看他者时所持有的立场、观点、态度和价判断标准。”⑮姜智芹:《文学想象与文化利用:英国文学中的中国形象》,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33页。因而《华人莅缅各地记》对中国文化的叙述,主要凸显了与佛教文化一致的部分,着重刻画了中原王朝对佛教的虔诚信仰。
三、《琉璃宫史》的中国形象(蒲甘时期)形成的历史文化语境
《琉璃宫史》成书于十九世纪二十年代,作为一部官修史籍,其历史观直接体现了成书时期权力话语的倾向,因此我们将重点梳理清朝以来中缅之间的外交关系,以期了解当时缅甸政府对中国采取的外交策略与态度。
(一)清朝中缅外交关系概况
清朝以降,中缅关系发生了较大转变。顺治十八年,清政府为了彻底剿灭南明永历政权,派兵攻入缅甸,当时内外交困的缅王不得不交出永历帝后才得以退兵,此后两国之间的关系如《清史稿·缅甸传》所言:“缅酋莽应时缚由榔以献,遂班师。缅自是不通中国六、七十年。”此时的清初统治者致力于稳定国内的统治,而缅甸东吁王国内乱频发,既无力对外扩张,也无心巩固与中原王朝的对外关系,因此从1662年到1750年,清王朝与缅甸未有官方往来。直至乾隆十五年,在茂隆银厂吴尚贤的斡旋下,中断了两百年的中缅宗藩关系重新建立,两国外交关系趋于正常化。
然而,东吁王朝不久便被推翻,使清缅宗藩关系再次中断;新建立的雍籍牙王朝雄心勃勃,开始向外扩张。1763年,缅军入侵西双版纳,引发长达4年之久的缅清战争。从1765年4月到1769年11月,清王朝三次调兵征缅,最后于1769年在老官屯与缅方签订和约。⑯贺圣达:《元明清时期中缅关系与中国西南开放的历史经验与教训》,载《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2016年第1期,第11页。1788年,在缅王朝的多番努力下,清高宗赐封孟云为缅甸国王,两国恢复友好关系,此后缅甸曾15次朝贡中国。
相对于官方之间的疏离关系,清朝时期中缅之间的民间经济交往却日渐繁盛。18世纪的缅甸由于国内市场狭小,必须向外寻求市场。当时清朝国力尚强,缅甸的经济对两国贸易具有较强的依赖性。18世纪末缅甸王朝之所以向清王朝频频示好,其目的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让清政府开关禁,恢复两国的经贸往来。19世纪20年代初滇缅之间至少有6条陆上商道,中缅陆路贸易进入有史以来最为兴盛的时期。
由此可见,清朝时期中缅关系较为复杂,敌对与友好的局面交替出现。尽管中缅之间最终恢复了宗藩关系,但是这种宗藩关系的密切程度既难以与过往的中缅宗藩关系比拟,亦不如同一时期的中朝、中越宗藩关系。
(二)18世纪以来缅甸国力增强,渴望成为中南半岛的霸主
随着缅甸王国的统一,国力的增强,民族意识与国家观念的深化,缅甸日益流露出不甘被“属国化”的强势心态。尤其是在18世纪中叶缅甸的国力达到顶峰,军事扩张速度加快,在其北面打退了清朝军队,在东面摧毁了暹罗大城政权,在西面吞并了阿萨姆和曼尼坡。军事扩张的胜利使缅甸的民族自信心大大增强,认为自己可以与列强分庭抗礼,进而在中南半岛称霸。加之与中国由来已久的领土与边贸争端,更强化了缅甸对中原王朝的种种不满情绪。
这一时期缅甸与中国疏离的外交关系及其对宗主国不满的心态与情绪反映在《琉璃宫史》的编撰中,表现为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批驳“三个龙蛋”神话的真实性。权力话语往往是通过对历史记忆的重新选择、解释乃至虚构,从而为被统治群体创造共同的身份与认同,最终确立与维护其权力的合法性。《琉璃宫史》正是通过质疑“三个龙蛋”神话之不合逻辑,否定了骠绍蒂与中原王朝(实为地方政权)王室之间的亲缘关系,并用“太阳王系”神话来重构蒲甘王室祖源及其政权的合法性。“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琉璃宫史》在编撰中强化中国的“异族”形象,否定王族的亲缘关系,目的之一即在于摆脱宗主国的“阴影”,建构缅甸自古以来独立自主的自我形象。
其次,塑造傲慢的中国形象。如前所述,中缅两国文化差异较大,在《琉璃宫史》的叙述里,无论是傲慢的中国国王拒不接见阿奴律陀,还是来访的中国使臣言行不当,事实上都属于两国外交礼仪文化上的差异与冲突。当这种形式上的礼仪冲突不被双方所体认时,往往会演变为两国现实中的外交冲突甚至引发战争。另一方面,古代中国王朝在对外交往时,往往秉持宗主国的优越心理,而作为属国的缅甸,由于国力日渐上升,显然不满于两国之间“不平等”的外交关系,因此在其官修的《琉璃宫史》中不仅只字未提中缅之间的宗藩关系,甚至将过去曾经遵从的宗藩礼仪视为不可容忍的冒犯之举。
结语
回溯元明时期到清代的中缅关系,我们发现,十七世纪七十年代前后是中缅外交关系发生转化的微妙节点,因为正是在1662年清军迫使缅甸当局交出永历帝后,两国之间断交近百年。进入到18世纪末至19世纪初这一历史时期,中缅外交关系又发生了较大逆转,重新建立的宗藩关系呈日渐疏离之势。促成这一转变的原因是复杂的,既与中缅外交的诸多历史遗留问题有关,也与缅甸近代以来国力的提升与扩张战略有关。与此相对应的是,分别在这两个时期成书的缅甸史籍中呈现的中国形象亦存在着较大差异,这种差异集中体现在对蒲甘时期的中国历史形象的塑造上。在《华人莅缅各地记》的叙述中,中国是一个强大的君主专制帝国,其王室与缅甸王室共祖,地大物博,军事力量雄厚而不好武力,宗教信仰与缅甸相似。《琉璃宫史》描述的中国,则是一个善战的入侵者,来使傲慢,君主对待缅甸国王的态度前倨后恭,整体而言是一个较为负面的形象。
两部缅甸史籍的中国形象差异生成的内在原因,主要是由于不同时期缅甸与中国的国家关系势必会影响其对中国的文学想象与历史叙述。元明时期,在中原王朝积极地遣使招谕和强大的武力威慑之下,国力尚还弱小的蒲甘王朝与中国的外交关系总体而言较为友好,在此历史情境下,《华人莅缅各地记》描述中国形象的叙事话语基调是积极的、肯定的。清代以降,随着缅甸国力日盛、不甘被“属国化”,加之与中国长期的领土、边贸纷争,强化了缅甸对当时中原王朝的不满情绪,因而代表着这一时期缅甸主流话语的《琉璃宫史》构建的中国历史形象也较为消极、负面。由此可见,不同时期的缅甸史籍如何看待中国,如何塑造中国的历史形象,往往能够反映不同历史时期缅甸的国家利益和中缅关系的发展变化,具有重要的研究价值和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