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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略透支与帝国衰毁:东汉帝国败亡的大战略机理透析

2018-11-15王剑峰

战略决策研究 2018年6期
关键词:后汉书战略目标帝国

王剑峰

东汉帝国(又称“后汉”,公元25—220年)起于乱世之中,历经开国时期纷争混战,到“光武中兴”和“明章之治”时天下太平、国力大增,其后帝国陷入戚宦之争和内部混乱,国家发展方向日益偏离正确轨道,最终帝国在无休止的内斗与外祸中走向彻底衰毁。学界关于东汉帝国走向灭亡原因的论述存在多种,①系统分析东汉帝国灭亡原因的文献较为稀少,既有的关于东汉帝国败亡的原因散见于下列文献:一、无休止的政治斗争和内耗侵蚀了东汉帝国的内在稳定基础,参见:朱子彦:《论东汉党锢的缘起与党人失败原因》,载《史学集刊》2012年第2期;刘修明,曹莉芳:《东汉外戚集团和皇权土地所有制》,载《史林》1987年第1期;黄仁宇:《中国大历史》,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版,第63页。二、帝国末日时期的地方武装割据与农民起义破坏了国家大一统的局面,参见:安作璋:《秦汉史十讲》,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193页;马孟龙:《秦汉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218页;孟祥才:《中国历史·秦汉史》,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32页。三、应对边疆祸乱消耗了国家大量财力,参见:朱绍侯:《两汉对匈奴西域西羌战争战略研究》,载《史学月刊》2015年第5期。四、最高统治阶层与官僚集团的愚昧昏庸及其低下的战略素养,参见:诸葛亮:《诸葛亮集》,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6页;朱时宇:《论东汉灵帝时期的宦官》,载《南都学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5期。但却鲜有从政治/战略的视角出发,挖掘帝国衰毁背后的深层大战略机理。并且,这些有关东汉帝国走向灭亡的原因论述多集中于从帝国后期阶段的历史图景中寻求其根源。本文所探讨的东汉帝国最终衰毁的原因既包含帝国末日时期的动因,但同时也指出,早在帝国诞生的初始阶段,东汉开国皇帝刘秀的一系列国内军事改革和对外战略已经埋下了最终帝国因战略透支而走向败亡的伏笔,甚至某些在帝国末日阶段导致国家衰亡的原因就是来源于国家创建初期的政策所导致。据此,本文试图以战略透支为切入点,着重探讨大战略目的与手段相抵牾,以及大战略资源对战略目标的推进难以为继是如何在经久的意义上最终瓦解了东汉帝国。

一、战略透支的运行机理

战略透支(strategic overdraft)是大战略(grand strategy)研究中的一个不容忽视的重要分支领域,它涉及到国际政治和军事学中的“大战略”与财政金融学中的“透支”两大核心概念。具体来说,大战略是一个包含目的-手段、意图-能力及目标-资源三大关系在内的过程,它事关一国如何最大化地维系自身的国家安全;②Barry R.Posen,The Sources of Military Doctrine:France,Britain,and Germany Between the World Wars(Ithaca: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84,p.13;John Lewis Gaddis,Strategies of Containment(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2),p.viii.而所谓“透支”则是指支出超过银行存款余额、“开支超过收入”,或“精神、体力过度消耗,超过所能承受的程度”。③《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第1323页。在此意义上,透支之于大战略,其最显著的特征在于大战略的内在良性运行机理遭到严重损伤,从而使一国大战略的推进陷于瘫痪,最终在穷尽各种手段、消耗大量资源后仍无法实现既定的大战略目标,由此给国家的实力、安全、稳定和发展等带来致命性的、甚至是难以逆转的冲击和毁灭。

所谓战略透支,时殷弘认为意指“战略目的和追求目标的努力漠视或轻视若干原则或机理,以致在愈益增大、最终可能是灾祸性的程度上损害乃至杜绝目的与手段、目的与资源之间的大致平衡,从而减损乃至抵消最终成功的可能性”。④时殷弘:《传统中国经验与当今中国实践:战略调整、战略透支和伟大复兴问题》,载《外交评论》2015年第6期,第62页。刘丰则从社会科学方法论的视角出发界定了战略透支的概念,即“一个大国在执行一项扩张性对外战略时,战略投入显著超出自身的资源承载和动员能力,必须以损耗其他战略目标的方式持续汲取额外的内部和外部资源,导致其短期和长期战略目标难以达成,最终导致国力损耗和衰退”。⑤刘丰:《战略透支:一项概念分析》,载《战略决策研究》2017年第3期,第28页。而徐秀军则将战略透支的概念集中于战略资源的耗损,是指国家提前消耗未来的资源以推进当前的战略行动。⑥徐秀军:《战略过载、战略透支与大国的衰落》,载《世界知识》2017年第1期,第13页。国外学术界目前尚未出现对“战略透支”/strategic overdraft概念进行系统而专门的研究,与之相关,西方学者在探讨一国的大战略在推进过程中因内在的正常运转机制遭到重创而给国家的发展和命运带来致命性的不可逆转损毁时,更多的选择使用imperial/strategic/overexpansion、overstretch、overextension、overreach、overcommitment等术语。⑦这些不同的概念等同于汉语中的“过度扩展/伸张/伸展/扩张/承诺”、“负担/负债过度”等基本内涵与外延相差无几的术语。例如,杰克·斯奈德(Jack Snyder)认为“帝国过度扩张”(imperial overextension)是指帝国“深入偏远地区持续扩张,以至于所耗费的成本超出了所获取的收益”。⑧Jack Snyder,Myths of Empire:Domestic Politics and International Ambition(Ithaca: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91),p.6.阿瑟·斯坦(Arthur A.Stein)则认为过度扩张(overextension)意为“一个大国因为能力不足而无法支撑其所做出的扩张承诺”,它强调的是一个国家无法获取必要的能力来履行自身的承诺,从而导致承诺与能力不对称情况的出现。⑨Richard Rosecrance、Arthur A.Stein,eds.,The Domestic Bases of Grand Strategy(Ithaca: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93),pp.99-100.纵观国内外学者对“战略透支”及“过度扩张”等概念的界定,可以发现这些定义都涉及手段、资源、能力这些核心要素与目标、承诺之间的成本-收益关系对大战略能否得以健康、高效与持续推进的重要作用。从中我们可以推导出对最终导致战略透支问题出现的两大根源:大战略目标与手段不相称,以及大战略所需的资源难以支撑战略目标的推进。

(一)大战略手段与目标两相抵牾

手段-目标之间的关系是大战略制定和实施过程中不可或缺的重要考量,约翰·加迪斯(John Lewis Gaddis)指出,大战略“是关于手段与最大目标之间的估算关系”。⑩John Lewis Gaddis,“What is Grand Strategy?”American Grand Strategy After War,quoted in Lukas Milevski,The Evolution of Modern Grand Strategic Thought(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p.2.当手段与目标之间的估算趋于精确、合理与均衡时,手段的运用便能有效地实现大战略的预期目标。反之,当这种估算关系混乱不堪、脱离实际时,战略透支的潜在风险便得以显现。总的来说,战略透支中的手段与目标两相抵牾、互相掣肘一般分为三个维度:

其一,一国所制定和追求的大战略目标不切合国家当前可动用的一切手段所能实现的现实情境,此即大战略目标过高而不切实际。大战略是“一国在追求安全时使其目标与手段相匹配的过程”,⑪Christopher Layne,“Rethinking American Grand Strategy:Hegemony or Balance of Power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World Policy Journal,Vol.15,No.2,1998,p.8.这意味着只有当大战略的手段-目标与国家的实际可承载能力相得益彰时才能最大程度的发挥其预期功效。手段-目标的适切性作为大战略的核心原则,⑫李枏:《现当代西方大战略理论探究》,世界知识出版社2010年版,第30页。它要求一国在制定和实施战略目标时应当立足于本国可供使用的所有手段的实际状况。倘若目标超越可动用的手段的范围,则“运用有限的手段来达成较高的目标,极有可能导致战略的失败或巨大损失”。⑬周丕启:《大战略分析》,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2页。此等意义上的战略透支出现的根源在于国家在规划大战略目标前未对能支撑目标实现的可支配的手段进行科学、合理、充分和审慎地评估,盲目追求这种超脱实际的大战略目标从最原初阶段就已经注定要滑入战略透支的困境。

其二,国家在制定和推行大战略目标的过程中未能及时、高效地评估和协调所用手段,此即大战略手段僵化而未能与时俱进。一国大战略推进的环境是始终处于复杂的动态变化之中的,这就要求国家在推进大战略的过程中要及时地根据变化了的形势顺势作出必要的手段-目标调整。大战略的目标与手段始终处于不断的动态变化之中,这涉及对大战略目标与手段地不断评估,然后在深思熟虑的基础上不断地调整既定的目标与手段。利德尔·哈特(B.H.Liddell Hart)认为大战略“不仅仅只是将各种不同的手段结合起来,而且应当调节这些手段的使用”。⑭Liddell Hart,Strategy(2nd revised edition)(London:Praeger,1974),p.357、p.322.保罗·肯尼迪(Paul Kennedy)则指出大战略“关乎运作几十年,甚至几个世纪的政策的演化与整合”。⑮Paul Kennedy,Grand Strategy in War and Peace(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91),p.4.而战略透支的一项重大根源就在于缺乏对外在环境与目标-手段之间关系的动态评估,只是死板地将初始阶段制定的大战略手段-目标原封不动地盲然贯彻下去,最终因手段-目标脱离实际状况和具体形势而走向彻底失败。

其三,在制定和实施大战略目标的初始阶段不考虑实际情况、盲目推崇军事手段的绝对作用,而不考虑诸如外交、经济、心理、宣传、情报等其它非军事性手段的影响。罗伯特·阿特(Robert J.Art)认为“大战略集中于关注如何最优地利用军事手段来支持对外政策目标”,⑯Robert J.Art,America'Grand Strategy and World Politic(London:Routledge,2009),p.1;Robert J.Art,“A Defensible Defense:America's Grand Strategy After the Cold War”,International Security,Vol.15,No.4,1991,p.6、p.7.这显然是一种对大战略手段的狭隘理解。实际上,大战略概念对战略的深化与拓展之一就在于它突破了在实现目标的手段上只依赖军事的单一性,而将其它非军事性和非物质性手段囊括进来。大战略是一个使用军事手段并将经济的、政治的和心理的手段与之相结合的包容性概念……它考虑的是国家有效地配置可资支配的所有资源(不仅仅是军事资源)来实现战时与平时的安全。⑰Richard Rosecrance、Arthur A.Stein,The Domestic Bases of Grand Strategy,pp.3-4.非军事要素(尤其是作为软权力的非物质性要素)以其对资源的低消耗、手段的可接受性及内在的柔和力往往能产生战略收益远大于战略成本的出奇效果。战略透支就在于未能意识到非军事手段的重要性而导致这种整合军事与非军事手段能力的欠缺,它使得国家只依凭单纯的军事手段实现预期的大战略目标,从而在耗费巨量物质性资源后逼使国家因战略虚耗而走向战略透支。

(二)资源投入对大战略目标的实现难以为继

战略透支的第二大重要根源在于资源对目标的可承载能力问题。一国可用于支撑其大战略推进的必要资源既包括经济实力、武装军备、科技水平等物质资源,亦包括政府领导能力、外交素养、军队士气、战时调度指挥等精神资源。然而,对任何一个国家来说,一国用于支持其大战略推进的各类资源总是稀缺的。稀缺性是一种供求关系,反映了一国资源的有限性与大战略推进对资源的长期需求之间的矛盾。“资源是有限的,稀缺性确实存在,无限的产出是不可能的”,⑱[美]阿林·J.霍格、约翰·H.霍格:《经济学导论》,陈默等译,电子工业出版社2014年版,第15页。这就意味着国家在进行战略资源分配时不得不面临选择与机会成本问题。大体来看,大战略所需的资源难以支撑既定目标一般分为以下两种情形:

一方面,国家对战略资源的调度和使用未在审慎的基础上有所取舍,甚至四面出击导致战略资源分散,从而使战略目标过分超越本国资源的承载力,最终无法在可持续的意义上维持本国大战略目标的深入推进。“大战略会列举出国家可能面临的威胁,以及可采取的政治和军事措施,并按照优先等级进行排序”。⑲Barry R.Posen,Restraint:A New Foundation for U.S.Grand Strategy(Ithaca:Cornell University Press,2014),p1.大凡一国所拥有的资源对推进大战略难以为继而导致战略透支,一般多是在大战略实施过程中未做深思熟虑地战略优先次序规划,而是选择四面出击、过度伸展从而造成资源过度的消耗和分散,忽视了资源和战略集中对于最终战略目标的实现之前提意义和根本保证。这就要求国家在调度各类资源以实现既定战略规划和战略目标时必须在审慎的基础上有所取舍,甚至在此过程中付出一定的代价,最终选择对战略决胜具有重大裨益、高效合理的资源分配和使用模式。否则,便存在对违背战略集中这一保证战略取胜根本原则的潜在威胁。

另一方面,国家在规划大战略目标时未对战略资源的投入与使用进行充分、合理的效益分析,没有将既定战略目标和达到这一目标所需的资源与所要付出的代价联系起来权衡比较。大战略必须要计算到,并且还要设法发展国家的人力、经济和精神资源,用以维持作战的力量。⑳[英]李德·哈特:《战略论:间接路线》,钮先钟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277页。战略资源的投入必须将各项支出的外部效应通盘考虑,既要权衡资源投入带来的收益和良性影响,更要深思熟虑资源投入最终产生的开支和不良影响。大战略目标的实施需要预先对资源投入进行效益分析,充分考虑“战略所费”与“战略所得”之间的对比关系,对不同的大战略规划和大战略目标进行成本-收益分析,进而筛选出战略资源投入少、代价最小而战略收益最大的方案。

如图1所示,一国战略透支的出现可能是因为手段-目标(A)相抵牾与资源-目标(B)不相称共同导致的结果,亦可能是其中一个因素所导致的。同样,在手段-目标相抵牾或者资源-目标不相称某一大因素内,既存在多个次级要素(如A1、A2、A3或A1、A3或A1、B1等)的不同组合共同作用导致战略透支,也存在其中一个次级要素(A1或B1等)引起战略透支。一般来说,一个大型帝国的彻底衰毁多是由导致战略透支的不同因素及其内的多个次级要素共同发力作用而产生的最终结果。本文将以此综合性的战略透支理论框架,在A和B两大变量层面及其内的A1、A2、A3、B1与B2五个次级变量层面上重新审视东汉帝国败亡背后的大战略机理。

图1 战略透支的运行机理

二、东汉帝国大战略手段与目标相抵牾

大战略的一项成功要义在于“按照手段或能力定义目的和目标,以达到对大战略而言差不多最为重要的、目的与手段之间的大致平衡”。㉑时殷弘:《战略问题三十篇》,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7页。而战略透支的一个重要“病因”就在于其手段与目标之间的两相抵牾而违背了它们之间经过深思熟虑的平衡关系。东汉帝国在此意义上的最终败亡,主要包括两类手段与目标间的不相称:

第一,缺乏战略眼光的手段在长远意义上难以支持维系东汉帝国经久稳定的大战略目标。这里的大战略目标与手段不平衡主要指涉光武帝刘秀“缺乏预见他行动后果的眼光”,㉒[英]崔瑞德、鲁惟一编:《剑桥中国秦汉史》,杨品泉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268页。它主要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其对内推行的兵制改革;二是其奉行的对西域诸国和南匈奴的战略问题。刘秀的大战略目标在于通过兵制改革及漠视塞外之事等一系列保守、忍让和克制的举措,以避免过多地消耗国家和社会的各项资源与财富,从而防止帝国因过度虚耗而导致战略透支。他的这些以“柔”为核心的治国之术和克制战略总体上都是“保守恬退的”,其用意在于维持现状,巩固宗室皇权和内部稳定。但是,帝国因克制而产生的战略收益最终在经久的意义上被因克制而造成的战略耗损所抵消。由此,刘秀的战略克制目标导致了最终的战略透支。具体来看,首先,刘秀的兵制改革主要是以“罢”为主:

建武六年(30),“初罢郡国都尉官”,“省诸郡都尉,并职太守,无都试之役。省关都尉,唯边郡往往置都尉及属国都尉……”。建武七年(31),诏曰:“今国有众军,并多精勇,宜且罢轻车、骑士、材官、楼船士及军假吏,令还复民伍”。建武十三年(37),“罢左右将军官”。建武二十二年(46),“诏罢诸边郡亭候吏卒”。㉓分别参见:《后汉书》卷1下《光武帝纪下》,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42、43、50—51、60页;《后汉书》志第28《百官五》,第2929页。

这些以“罢”、“省”为主题的兵制改革大规模地裁减和撤销各郡的武官之职和地方兵,废止郡内征兵训练时的都试制度。然而,刘秀的改革却埋下一项重大战略隐患,有如应劭所评:“自郡国罢材官骑士之后,官无警备,实启寇心……是以每战常负,王旅不振。”㉔《后汉书》志第28《百官五》,第2930页。此类改革极大地阻碍了国家的武装力量发展,削弱了军队的实际战斗力,导致“光武以来,中国无警,百姓优逸,忘战日久。仲尼有言:‘不教人战,是谓弃之。’其虽众多,不能为害”。㉕《后汉书》卷70《郑太传》,第1812页。这种“中国安宁,忘战日久”㉖《后汉书》卷89《南匈奴列传》,第2380页。最为致命的后果在于,由于东汉地方防务改为招募而来的职业军队担任,一来刺激了东汉后期地方武装势力的壮大,为汉末军阀割据、混战埋下了隐患;二来其边疆战事多由大量招募的“夷兵”来应付,由此造成了胡兵势力日渐壮大,日益成为东汉帝国的一项重大安全威胁,后期引兵东进推翻汉室的董卓便是发于击败叛羌的胡兵首领。

刘秀这项兵制改革在东汉帝国诞生伊始具有“休养生息”的重要意义,为后期“光武中兴”奠定了基础。然而,他的兵制改革“虽然节约了开支,减轻了人民负担,但是偌大疆域,地方完全没有武备是不可想象的”。㉗朱绍侯主编:《中国古代史教程(上)》,河南大学出版2010年版,第260页。实际上,崛起于乱世中起兵的刘秀深知郡国练兵是叛乱的资藉,故其改革“无非以强干弱枝,预防反侧罢了”。㉘张荫麟:《中国史纲》,安徽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207页。毫无疑问,他的这种“预防反侧”的战略手段并未能有效地实现预防地方武装叛乱的战略目标,反之,在帝国后期的多线作战中国家只能依靠地方武装力量,最终造成地方割据势力拥兵自重。最为恶劣的是,废除都试后普通民众被解除了服兵役的义务和参与军事训练的机会,由此逐渐对兵事产生厌恶和拒斥,国家的尚武精神和军队素养极大地堕落了,而那些归附东汉的南匈奴、西羌、鲜卑和乌桓则日益成为国家军队的主力,其内在不稳定性及其后期的叛乱给东汉帝国造成了巨大的创伤。简言之,刘秀的兵制改革在军备建设上促成了后期国家的战略透支及最终的衰败。

刘秀的不成熟的战略手段如何在经久的意义上摧毁了国家大战略目标,并最终促成东汉帝国的衰毁乃至后期中国历史的黑暗与混乱,还突出地表现为帝国建立伊始对西域诸国和南匈奴的战略问题。刘秀在东汉立国的过程中始终将战略重心“用事诸华,未遑沙塞之外”,㉙《后汉书》卷89《南匈奴列传》,第2385页。也就是说他的大战略目标在于帝国内部的统一和稳定与王权的巩固,而忽略了对国家边疆问题的应有关照。建武二十一年(45),鄯善王、车师王等西域十六国因不堪忍受匈奴的横征暴敛与繁重苛严,皆遣子入朝奉侍,流涕稽首般请求东汉朝廷重置西域都护,恢复汉廷对西域的保护关系。然而,刘秀却“以中国初定,未遑外事”为由“竟不许之”,反之“乃还其侍子,厚加赏赐”。而当西域鄯善王在“都护不出,诚迫于匈奴”的危急关头上书再次请求中央政府的保护,刘秀在答复中居然任由西域诸国随其所好、自行其是(“今使者大兵未能得出,如诸国力不从心,东西南北自在也。”),最终将西域诸国彻底推向匈奴一边,㉚《后汉书》卷1下《光武帝纪》,第59页;《后汉书》卷88《西域传》,第2339、2351页。从而使东汉帝国在与匈奴的战略对峙中处于下风位置。

西域诸国自汉武帝时起便成为东汉与匈奴争夺的战略要地,前者成功地将西域纳入到西汉的政治版图之中。王莽陵篡时期,西域诸国皆怨叛而隔绝于汉朝的关系,并为匈奴所役属。面对西域诸国的主动请求,东汉帝国本可以修复被前朝破坏的与西域的友好关系,恢复中央政府在西域的权力,开疆扩土,稳定广袤的帝国西北边疆地区秩序。然而,却因为刘秀的战略短视致使东汉失去了西域这一战略要地,西域由是被纳入匈奴的势力范围之内,从而使得敌势大增。其后东汉帝国为重新夺回对西域诸国的控制权,恢复设置与西域的都护关系,开启了与匈奴的大规模征战,而东汉帝国最终为此付出的代价或可以班勇与朝廷诸官辩论西域战略地位重要性时所言:“今若拒绝,埶归北属,夷虏并力以寇并、凉,则中国之费不止千亿”。㉛《后汉书》卷47《班勇传》,第1265页。这是刘秀错失战略机遇给后期国家造成的战略资源上不必要的虚耗。

此外,在对待南匈奴的政策问题上亦能折射出刘秀的战略手段如何最终在经久意义上给东汉帝国的国家安全带来损害。建武二十四年(48),匈奴内部因统治阶级权力与利益之争而分化为南、北匈奴两支。北匈奴仍然是东汉帝国的首要安全威胁,至于南匈奴虽归顺东汉朝廷,但刘秀在对待它的政策手段上同样存在着战略透支的潜在风险。首先,南匈奴在东汉帝国的长期对外援助中始终是一大沉重的经济负担,四十余年来其“生长汉地,开口仰食,岁时赏赐,动辄亿万”。㉜《后汉书》卷89《南匈奴列传》,第2374页。这种不对称的单方面经济付出不仅造成东汉帝国财政上的压力,而颇具讽刺意味的是,这种恩惠政策并未经久地赢得南匈奴对东汉中央政府的忠诚,“事实上,汉朝与南匈奴的关系从来不是完全平静的;摩擦和武装冲突时有发生”。㉝崔瑞德,鲁惟一编:《剑桥中国秦汉史》,第433页。

其次,刘秀将归附的南匈奴安置在东汉帝国的北部边界之内定居,这就在长远意义上给国家的政治和军事安全埋下了巨大的内在隐患,因它而导致的战略透支问题甚至可以说最终加速了东汉帝国的衰毁,乃至致使后期中国的分裂、动荡与黑暗。以招引或强制性手段将南匈奴与东汉帝国境内的居民混居杂住,其日益繁衍的人口规模逐渐超过东汉帝国边境地区的边民数量,最终演变成对东汉帝国危害极大的“麻烦制造者”。南匈奴从建武二十三年(47)的四五万人发展至永元二年(90)已演变为二十三万之多,这些由不同部落先后依附、归降而集聚起的规模性混杂集团天然地内含着因利益、价值观、权力等因素而发生叛乱的风险。㉞自和帝起,直至东汉帝国末期,南匈奴内部先后爆发多次叛乱,分别参见《后汉书》卷4和卷6第144、212、214页。南匈奴的这些叛乱大大便利了北匈奴的南侵,“而不利于中国统一的多部族国家的形成”。㉟马长寿:《北狄与匈奴》,第36页。在东汉帝国之后的发展进程中,南匈奴的人口数字始终处于不断增长之中。人口规模日益庞大的南匈奴无疑成了东汉帝国乃至后期中国的一大显著威胁,它不仅在东汉末期帝国内部失序之际或接连反叛,或参与中原混战,在更为经久的历史发展中,还造成了后期中国的以大分裂、大混战与大动荡为主题的极度黑暗时期。㊱及至东汉后期、三国及西晋初期,徙居于东汉帝国边界之内混住的以匈奴为代表的戎狄人口数量已经大大超过东汉帝国在边界地区的人口规模,并逐渐形成对中国安全的威胁之势。“戎狄强犷,历古为患。魏初人寡,西北诸郡皆为戎居。”(《晋书》卷97《四夷列传·匈奴传》,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1700页。);“关中之人百馀万口,率其少多,戎狄居半,处之与迁,必须口实。”(《晋书》卷56《江统传》,第1016页。)西晋时期的八王之乱,以及随之而来的五胡十六国割据华夏北部大片地区纷纷建国的混乱局面,南匈奴在其中均扮演着重要角色。“西晋之亡,中国北部的丧失和持续到公元589年的分裂时期,是光武帝的目光短浅的政策的直接后果”,他应为此负最大的责任。(崔瑞德、鲁惟一编:《剑桥中国秦汉史》,第285页。)

任何一项成熟的大战略都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在变化多端的情势中不断调试和完善的结果。“战略是一个过程,一种不断的调整,以便在一个偶然性、不确定性和含糊性占优势的世界上适应变动中的条件和环境。”㊲[美]威廉森·默里等编:《缔造战略:统治者、国家与战争》,时殷弘等译,世界知识出版社2004年版,第1页。刘秀的大战略目的在于维护中央政府的集权和帝国边境地区的长治久安,但是,无论是他推行的预防反侧的兵制改革,还是对待边疆地区外族的绥靖政策最终都按照他预期的相反方向运行下去。作为东汉帝国的伟大奠基者,他在帝国初期推行的两大缺乏远见的大战略手段所造成的手段与目标内在失衡的后果并未在当时直接促成帝国的战略透支。真正的问题在于自东汉帝国诞生之初所奉行的不合理的、缺乏审慎的大战略在整个帝国的演进过程中始终未经调整、反思和重构,反之却一如既往地贯彻下去直至帝国最终的崩溃。刘秀的政策手段在A2层面(图1)上造成了帝国的战略透支。此等意义上东汉帝国因战略透支而衰毁的根源在于开国之时制定的大战略基调从未根据不断变化了内外形势而得以调整,这种僵化了的大战略手段与国家预期目标严重抵牾,最终在长远意义上促成了国家战略透支及最后的败亡。

第二,简单粗暴地推崇军事和武力等强制性手段,而忽视其它手段,尤其是非军事手段在实现大战略目标中的重要作用。东汉帝国大战略手段与目的抵牾的另一个重要表现在于其对边疆少数民族西羌的错误统治方式。除鲜卑等少数外族外,东汉与四周诸族均保持相互间正常的经济文化关系,但东汉“统治阶级的贪劣政治常是正常关系的损害者”,㊳范文澜:《中国通史(第二册)》,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254页。从而引发其起兵反抗,这尤以对西羌的民族政策为甚。东汉朝廷一改西汉对西羌的属国㊴所谓属国,是指“不改其本国之俗而属于汉,故号属国”。(《汉书》卷55《卫青霍去病传》,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2161—2162页。)也就是说,属国统治方式是在不改变这些归降、內徙的少数民族原先的生活习俗、生产和组织方式等前提下,接受汉朝统治。这实质上是一种治理型政治手段,它能有效地维护东汉帝国与边疆少数民族之间的稳定、和谐关系。统治方式,转而推行郡县体制,将西羌强制纳入到中央政府的直接统治之下。这实际上是一种高强度的管理型政治手段,并且伴随着强制性军事手段为支撑,因而就不可避免的会产生以下问题:

首先,破坏了西羌少数民族原有的生活习俗与文化传统,引起汉、羌在民族文化差异上的冲突。“与汉人杂处,习俗既异,言语不通,数为小吏黠人所见侵夺,穷恚无聊,故致反叛。”其次,大肆侵夺羌人的田地和牧场,破坏了西羌原有的生产方式。东汉在西羌广设屯田,这种屯田政策始终是和西羌的农牧利益对立的,它是建立在危害羌人利益的基础之上,必然会引起羌人的反抗。㊵马长寿:《氐与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03页。第三,汉羌杂居也给边界稳定和社会治安带来隐患,“今傍郡户口单少,数为羌所创毒,而欲令降徒与之杂居,是犹种枳棘于良田,养虺蛇于室内也”。㊶《后汉书》卷65《段颎传》,第1727页。第四,郡县统治方式对西羌实行严厉的高压政策,羌人多受郡县将吏的欺辱和暴行,“时诸降羌布在郡县,皆为吏人豪右所徭役,积以愁怨”。㊷《后汉书》卷87《西羌传》,第2320页。

战略意欲获致成功的首要要求在于对“目的”和“手段”之间的关系必须有精密的计算,使二者之间能够密切“配合”。㊸李德·哈特:《战略论:间接路线》,第278页。西羌诸族一般“难以兵服,宜用招降”,㊹《后汉书》卷89《南匈奴列传》,第2380页。但东汉帝国一改前汉对西羌的属国制治理手段,不顾现实状况而推行郡县制等强制性手段,并且,郡县将吏对这些少数民族多实行残暴、压迫和血腥的统治政策。而每当这种武力统治方式引起边疆名族叛乱时,朝廷又不得不耗费庞大的各类资源去讨平叛乱,“昔赵充国不战而服羌,段颖杀羌百万而内地虚耗,两者相去远矣”。㊺《明史》卷330《西域列传二》,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8544页。大战略的关键在于“国家领导人为了维系和增进国家长期的(包括战时与平时)最佳利益而将军事和非军事的所有要素整合在一起的能力”。㊻Paul Kennedy,Grand Strategy in War and Peace,p.5.显然,这是在A3层面(图1)上所造成的帝国战略透支。东汉帝国简单粗暴式的武力统治手段不仅无法实现边疆稳定的战略目标,反而迫使国家持续不断地投入巨量的国家资源用以镇压原本或不存在的动乱,这种盲目地、过于绝对地使用单纯的军事性手段给国家造成的战略虚耗是惊人的。

三、帝国资源稀缺与战略过度伸展

在一国大战略的推进过程中,战略概念与经济概念同样都“关注如何最有效地利用有限资源实现社会所设立的某些目标”。㊼Bernard Brodie,Strategy in the Missile Age(NJ: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59),p.361.东汉帝国自安帝起便疲于应付各种危机,“灾异蜂起,寇贼纵横,夷狄猾夏,戎事不息,百姓匮乏,疲于征发”,㊽《后汉书》卷5《孝安帝纪》,第173页。内忧外患导致国家由此渐趋衰败,彼时国家的各类资源对战略目标的多线推进已难以为继。除了上述应对南、北匈奴的进犯导致帝国“转运日增,三军疲苦,虚内给外,非中国之利”㊾《后汉书》卷89《南匈奴列传》,第2380页。的困境外,其它方向的外族入侵、边疆祸乱及农民起义是导致东汉帝国战略过度伸展及战略透支的重要乱源。

东汉帝国自中期以后便日趋陷于倾颓,政治上的混乱及无休止的宫廷内斗不断侵蚀着国家的权威和权力集中,由此使得中央政权的控制力急剧下降。帝国边界地区的外族与少数民族便借机掀起叛乱序幕,“四夷之暴,其势互强矣。匈奴炽于隆汉,西羌猛于中兴。而灵献之间,二虏(指乌桓和鲜卑)迭盛……其陵跨中国,结患生人者,靡世而宁焉”,㊿《后汉书》卷90《乌桓鲜卑列传》,第2407页。东汉帝国由此开启了在多条战线上同时作战的不利局面。

南蛮与西南夷的叛乱始终贯彻整个东汉帝国,叛乱者燔烧官寺、邮亭,攻没郡县,杀伤长吏,寇掠百姓,且虽降复叛,尤其是自东汉中期以后,帝国境内的南蛮和西南诸夷先后爆发大规模叛乱,朝廷为此接连派兵平叛。在此过程中,由于帝国前期刘秀兵制改革取消和削弱了地方武装力量和边防军,致使朝廷超远程的大规模调兵遣将,一来导致原州郡的武装布防不可避免地出现真空,二来远距离征调造成军队疲惫及战斗力下降,甚至出现士兵拒绝远役而叛乱的现象出现,由此在平定边郡叛乱时偶有“连年不能克”的情况发生,[51]《后汉书》卷86《南蛮西南夷列传》,第2275-2299页,尤见李固的反驳观点(第2280-2281页)。并且,超远距离的平叛也加重了朝廷的财政负担。[52]《后汉书》卷38《冯绲传》,第1013页。这些实际上都是东汉初期刘秀的兵制改革在长远意义上给国家安全和军备建设留下的消极影响。此外,东汉帝国为应对北方乌桓与鲜卑二族的入侵亦分散了大量的战略资源。安帝永初三年(109),定居于东汉帝国境内的乌桓开始大肆入侵东汉帝国北方边郡,其中最大的威胁在于乌桓联合鲜卑、南匈奴共同进犯东汉,甚至有原东汉帝国的地方官员勾结叛汉的乌桓缔结军事同盟肆意攻击帝国边境州郡。[53]《后汉书》卷73《刘虞传》,第1887-1888页。

鲜卑作为东汉帝国北方边境附近的另一大外族,其在和平时期与战时均耗损了东汉巨量的国家资源。建武二十五年(49),鲜卑与东汉帝国正式建立友好关系,作为回报,帝国境内的青、徐二州每年给予鲜卑钱两亿七千万,大致相当于同期支付给南匈奴的三倍之多。[54]给予鲜卑和南匈奴钱财的数量,参见:《后汉书》卷90《乌桓鲜卑列传》,第2400页;《后汉书》卷89《南匈奴列传》,第2367页、第2374页;崔瑞德、鲁惟一编:《剑桥中国秦汉史》,第477-478页。这些无疑都是东汉帝国财政的沉重负担,而巨额的单方面恩惠政策仅仅换来东汉与鲜卑约48年的和平关系。公元2世纪初期,鲜卑占据北匈奴逃遁后的势力范围,并融合了残留的十余万匈奴人口。实力崛起后的鲜卑不再是东汉帝国的盟友,转而拉开了武装入侵东汉帝国的序幕。2世纪中叶时期,鲜卑在战略首领檀石槐的强力领导下建立了草原军事大联盟,其势力达到顶峰阶段,以至于面对鲜卑的屡次进犯,“朝廷积患之,而不能制”,甚至连东汉朝廷的战略和亲政策也被其拒绝,最终导致“幽、并、凉三州缘边诸郡无岁不被鲜卑寇抄,杀略不可胜数”。东汉帝国与鲜卑之间的长达八十余年的战争所造成的战略资源耗竭问题最能反映在蔡邕的上奏中:“况今人财并乏,事劣昔时乎!……当复征发众人,转运无已,是为耗竭诸夏,并力蛮夷。……方今郡县盗贼尚不能禁,况此丑虏而可伏乎!……今关东大困,无以相赡,又当动兵,非但劳民而已。”[55]《后汉书》卷90《乌桓鲜卑列传》,第2405—2406页;《后汉书》卷60下《蔡邕传》,第1595页。蔡邕的动议已经折射出东汉帝国因过度伸展致使国家战略资源难以支撑多线作战的战略目标。

在东汉帝国面临的所有边疆祸乱中,西羌的反叛尤为严重地消耗和分散了国家的各类战略资源,仅此一线就大大加剧了帝国的战略透支风险。东汉修养未几羌乱即起,“中兴以来,羌寇最盛,诛之不尽,虽降复叛”。[56]《后汉书》卷65《段颎传》,第1726页。东汉与羌人爆发了性质和规模各异的战争达百余次之多,其中,安帝、顺帝和恒帝时期的三次大规模汉羌战争给国家造成了严重的战略透支。永初元年(107),羌人爆发大规模叛乱,在汉廷派兵剿办的十余年间,“兵连师老,不暂宁息。军旅之费……用二百四十馀亿,府帑空竭。延及内郡,边民死者不可胜数,并凉二州遂至虚耗”。顺帝时西羌又叛,“十馀年间,费用八十馀亿”,“士卒不得其死者,白骨相望于野”。[57]《后汉书》卷87《西羌传》,第2320页、第2325页、第2329页。“费耗若此,犹不诛尽”,及至恒、灵二帝,朝廷对付羌人叛乱共耗“费用四十馀亿,军士死者四百馀人”。[58]《后汉书》卷65《段颎传》,第1725、1728页。前后六十余年的对羌作战中,仅这三次大规模战争就耗费三百六十余亿,死伤不计其数。几乎贯彻于整个东汉帝国的羌乱极大地“破坏了国家财政的稳定发展”,同时也“折射出东汉王朝衰微的景象”。[59][日]西嶋定生:《秦汉帝国:中国古代帝国之兴亡》,顾姗姗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7年版,第503-504页。

大战略的任务在于“协调和指导一个国家的一切力量,使其达到战争的政治目的”,[60]李德·哈特:《战略论:间接路线》,第277页。东汉帝国征战西羌的政治目的在于平定后者接二连三的武装叛乱,维护西北边疆地区的稳定。然而,东汉帝国始终未能经久地实现这一和平的政治目的,因为它在这些战争中“获得的胜利仍是有限的和短暂的”。[61]崔瑞德、鲁惟一编:《剑桥中国秦汉史》,第466页。总体来看,东汉帝国与西羌的战争对国家战略资源的消耗表现为三种形式:汉羌战略频率高、持续时间久,且战线延伸过长,“驰骋东西,奔救首尾,摇动数州之境,日耗千金之资”;[62]《后汉书》卷87《西羌传》,第2332页。过多地将国家资源投入战争机器阻碍了正常的社会经济发展和人民生活,“重之以大军,疲之以远戍,农功消于运转,资财竭于征发”,“羌寇转盛,兵费日广,且连年不登,谷石万馀”;战略资源远距离转运过程中的技术难题与损耗,“千里转粮……途路倾阻,难劳百端,疾行则钞暴为害,迟进则谷食稍损,运粮散于旷野,牛马死于山泽。县官不足,辄贷于民。民已穷矣,将从谁求”?[63]《后汉书》卷51《庞参传》,第1348、1349页。总之,东汉帝国为平叛羌乱投入大量的战略资源却仍疲于应付,这是它在推进国家战略目标过程中因不计战略付出与战略收益比分析(图1中的B2层面)而日渐显露出的战略透支危机和风险。

农民起义则是造成东汉帝国战略过度伸展的另一项重要乱源。东汉帝国中期以后的政治愈加腐败昏暗,朝廷与地方豪强的大肆征夺逼迫大量平民破产而成为流民。自安、顺二帝起,郡县流民与盗贼武装叛乱蜂拥而起,及至桓、灵时期,社会矛盾加剧背景下的流民暴动更甚,对东汉帝国战略威胁最大的是形成了流民暴乱与国家内部羌人、蛮夷叛乱,以及鲜卑等边境外族入侵的联动局面,这就迫使朝廷进行多线征讨而致使战略和资源分散。毫无疑问,这就违背了战略集中这一战略取胜的重要原则。灵帝时期,大规模的流民叛乱汇最终聚成将东汉帝国推向灭亡的黄巾起义,“自黄巾贼后……并起山谷间,不可胜数……大者二三万,小者六七千人。”[64]《后汉书》卷71《朱儁传》,第1854页。帝国范围内此起彼伏的黄巾起义令国家难于应对,尽管其后朝廷军大破黄巾叛贼,但“朝政日乱,海内虚困”,[65]《后汉书》卷71《皇甫嵩传》,第1848页。东汉帝国江河日下。

战略重心是战略全局的枢纽,它突出表现为主要战争任务、主要战略方向或关键的战略转换时机等,“一般说来,在一定时空范围,战略重心只能有一个,多重心则无重心”。[66]周丕启:《大战略分析》,第20页。然而,东汉帝国的多重战略任务(外部入侵、边境叛乱与内部流民起义)和多维战略方向(南方、西南方、西部、北部和东北部)的同时出现,无可避免地分散了国家大战略的重心和国家的资源与实力。大战略始终是一个有关资源耗竭的估算问题,东汉帝国后期国力已日渐衰微,国家可控调动和使用的各类资源趋于枯竭,国家各类资源对战略目标的推进已经难以为继,而外族进犯、边疆祸乱和农民起义却迫使国家投入更多的资源以维持帝国存续,最终导致战略过度伸展,反过来又使日渐式微的国力更加恶化。国家各类资源的有限、稀缺与战略上四面出击、过度伸展的恶性循环怪圈最终加速了东汉的衰败,这是在B1的层面上导致的帝国战略透支。

四、结论

纵观中国历史与世界历史的发展图景,多数帝国最终都是在国家发展的后期(或中后期)阶段日渐偏离正确轨道而走向衰败。东汉帝国亦不例外,它在帝国中后期时过度推崇单一的军事手段来实现大战略目标,而忽视了其它手段,尤其是“软”性手段的开发与利用;它在多个不同战略方向上的过度伸展、四面出击,浪费巨量国家资源以致陷入战略虚耗的困境,等等。然而,鲜有一国像东汉帝国这样在诞生初始阶段,甚至在处于盛世时期的一系列国内建设举措和对外战略政策就已经暗暗滋生了最终摧毁国家的“慢性病毒”。究其根源,在于帝国在创立之初和盛世时期只过于关注了国内问题而缺少对对外战略的应有关照和经略,这就打断了国内与国外两个大局之间的良性互动与联系。根据图1所揭示的战略透支运行机理,A和B两大变量连同其内的A2、A3、B1和B2四个次级变量共同合力作用促成了东汉帝国的彻底衰毁。

对任何一个国家来说,大战略的制定与运行会受到各种因素(国内的和国外的、物质的和精神的、个人的和体系的)的制约。一项成功的大战略能清晰地认识到本国的国家大战略在规划和推进过程中所存在的各种困境和制约因素,并最终规避或以较小的可承受代价承担这些不利因素,从而有效缓解战略透支的不利情境。反之,那些未能明确地认识到本国大战略所面临的种种不利制约因素,并且在推进本国大战略时盲目地四面出击、过度伸展而缺乏审慎,最终都无可避免地走向了战略透支的悲剧命运。东汉帝国正是在此意义上因战略透支而最终衰毁。帝国大战略目标与手段失衡(缺乏战略远见的兵制改革、过度推崇军事手段治理边疆少数民族)、资源有限性与过度伸展(边疆叛乱、外族进犯和农民起义)等在多重维度上透支着末日时期帝国捉襟见肘的战略资源,忽略了集中、平衡、审慎、有限等大战略的内在优良特质,从而使得国家在穷尽各种手段、消耗大量资源后仍无可避免地走入了战略透支的命运,由此最终给帝国带来致命性的和难以逆转的冲击和毁灭。历史研习的一项经世致用功能在于“达到或接近达到历史个性与共性的有机统一”,它是以实事求是的态度“从对于历史的严肃认真的探究、思考和总结中,自觉地寻找后世可以借鉴的深层历史经验”。[67]时殷弘:《现当代国际关系史》,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3页。审视东汉帝国因战略透支而走向衰毁的经验教训,对衡量和观照当代中国的伟大实践可以提供诸多可资参照的历史图景和大有裨益的经验借鉴。

透析东汉帝国最终由辉煌走向衰毁的历史图景,对于正处于和平崛起和民族复兴伟大征程的当代中国来说,至关重要的是要念念不忘并大力发展对维护国家安全具有根本要义的军备建设,这当然不是指与他国盲目地进行军备竞赛,而是指维护最基本的国家领土、主权完整与祖国统一大业,以及赢得不可避免的规模有限的局部战争胜利所必须的战略力量储备,这在和平年代尤需要铭记于心。此外,对周边外交的经略和周边安全环境的构建始终是崛起中国的一项“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战略重任,它无论在何时都是关乎未来中国能否得以以可控的战略代价崛起为世界强国,以及持久而和平地维护这一世界强国地位的重要战略核心区。唯此,在搞好国内的必要战略力量建设与对外战略经营良性互动的基础上,才能避免战略透支的重大损毁性创伤给我们心之所向的美好未来图景所造成的迟滞与冲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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