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齐贤“举进士”一事辨析
——兼论宋太宗即位初的用人问题
2018-12-31张倩倩
张倩倩
(云南民族大学 人文学院,昆明 650504)
太平兴国二年(977年),张齐贤被擢为进士,成为宋太宗朝第一届“天子门生”之一。然据史书载张齐贤科举成绩不甚理想,其能成为进士完全是宋太宗破格录取。这件事成为宋太宗“兴文教”[1]的注脚,也是宋太祖素欲传弟的证明。但史家记载颇有矛盾处,尤其是张齐贤入仕前向宋太祖“条陈十策”[2]一段历来被认为有杜撰的嫌疑。张齐贤“举进士”一事看似微小,实则体现出宋太宗即位后的用人问题。本文拟通过对张齐贤“举进士”一事进行探讨,以对宋太宗即位之初的用人进行考察。
一、张齐贤“举进士”其事
对于张齐贤“举进士”一事,魏泰《东轩笔录》有详细记载:
太祖幸西都,肆赦,张文定公齐贤时以布衣献策,太祖召见便座,令面陈其事。文定以手画地,条陈十策:一下并汾,二富民,三封建,四敦孝,五举贤,六大学,七籍田,八选良吏,九惩奸,十恤刑。内四说称旨,文定坚执其六说皆善,太祖怒,令武士拽出。及车驾还京,语太宗曰:“我幸西都,惟得一张齐贤耳。我不欲爵之以官,异日,汝可收之,使辅汝为相也。”至太宗初即位,放进士榜,决欲置于高第,而有司偶失抡选,寘第三甲之末,太宗不悦。及注官,有旨一榜尽与京官通判。文定释褐将作监丞、通判衡州,不十年,累擢遂为相[3]。
此外,《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十八太平兴国二年正月戊辰条、《东都事略》卷二三《张齐贤传》《宋史·张齐贤传》等史籍也记载了张齐贤“举进士”一事,内容与《东轩笔录》所载大致相似。但此事不见于其他宋人史籍中,如曾巩《隆平集》卷四《张齐贤传》、杜大珪《名臣碑传琬琰集》下编卷二《实录·张文定公齐贤传》。可见宋人对张齐贤“举进士”一事的记载存有疑问,主要体现在张齐贤于洛阳向宋太祖“条陈十策”一事上。
开宝九年(976年)宋太祖巡幸洛阳时,张齐贤以布衣的身份献十策。太祖欣赏中间的四策,但张齐贤执拗地认为其他六策“皆善”,由此太祖大怒,将其赶出。然而太祖回京后向时为晋王、后为太宗的赵光义盛赞张齐贤,力荐他日为辅相。所以赵光义即位后,为使张齐贤“举进士”不惜“超除”进士一百余人。此事令人质疑处有三:一是面对张齐贤的无礼,宋太祖怒而将其赶出,却为何又不合常理地盛赞、力荐齐贤?二是宋太祖巡幸洛阳时,赵光义就在身边,故张齐贤“条陈十策”时,光义当亲眼看见。若太祖真想把张齐贤托付给赵光义,为何要等到“及车驾还京”后,才向光义推荐?三是若赵光义即位后真的接受宋太祖的推荐而欲拔擢张齐贤,可用的方法当很多,为何非要齐贤举进士之时?[4]这些问题仅凭上述记载无法解释得通,故李焘在引用这段史料后,又考曰:“此事据魏泰《东轩记》删修,亦未知信否,故称或云,且两存之,更俟详考。”[1]394介于这种疑虑,李焘在记载赵普力荐张齐贤为枢密副使的奏疏后,强调“……观普此疏,则齐贤前在枢府,实坐言事忤旨,故出帅。非普力荐,其终不召耶?然则,泰所记未必得实也。当考。”[1]682今人邓广铭先生在《宋太祖太宗皇位授受问题辨析》中论证后更是直言“《东轩笔录》所记太祖云云,其必出于魏泰之捏造更可知矣。”[4] 388由此而言,张齐贤“举进士”一事的前半部分在相当程度上属于伪史,很难令人相信。但要说此事是魏泰捏造,则有些过了。魏泰虽出身世族,但不思仕进,终究一生只是一介布衣,恐不敢捏造天子言论,载之于书。故最可能的当是此事广泛流传于社会,而为民间的魏泰所收录。
若是如此,那谁是这则传说的制造者呢?研究魏泰的记载可以看出,这则史料证明宋太祖不仅素有传位于胞弟赵光义之意,还特地为他物色人才,以为将来辅佐之用。显然,此则史料的最大受益者是赵光义,即宋太宗。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制造这则传说的当是宋太宗及其子孙。太宗在“斧声烛影”事件后虽顺利即位,但得位“不正”使皇权并不稳固。为宣扬自己继位的合法性,太宗大肆编造“天命”有归的符谶和祥瑞,并制造舆论强调自己继统实是顺承了太祖的意愿,而非逆取[5]。这种情况下,一些宣扬太祖素欲传弟的传说便应运而生,如“晋王有仁心”[1] 378之说,宋太祖传弟之志始于“陈桥兵变”之说[6]等。张齐贤“条陈十策”一事也是在此背景下产生的。
二、宋太宗即位初的用人问题
由前文可知张齐贤“举进士”一事属传说,可信度不高,其存在主要是为证明宋太祖素有传弟之意。然而换个角度来看,这件事所反映的内容当不止于此,其中仍有些问题值得探讨。如,为何以张齐贤为中心制造这则传说?宋太宗拔擢张齐贤为何非要在科举考试的时候?这些问题与宋太宗即位之初的社会环境有关,可能是制造者在捏造传说的时候无意间涉及。但解决这些问题可使我们一窥太宗即位之初营造的社会环境,即太宗为巩固皇权采取的用人措施。
太宗及其僚属以张齐贤为中心制造传说,与他的仕途经历颇有关系。张齐贤于太平兴国二年(977年)中进士,是太宗朝开科取士的第一批“天子门生”。此后,张齐贤经历过几年地方历练后,在中央的仕途逐渐顺利,于太平兴国八年(983年)任同签署枢密院事;端拱元年(988年)任工部侍郎;端拱二年(989年)拜刑部侍郎、枢密副使;淳化二年(991年)升为参知政事,数月后,拜吏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位列宰执;淳化四年(993年)转礼部尚书,踰年(994年)加刑部尚书;真宗即位后又擢为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2]9150-9155。可见,张齐贤“举进士”后在太宗、真宗朝都身居要位。值得注意的是,在《宋史·宰辅表》中,同年的科举状元吕蒙正于太平兴国八年(983年)任参知政事,端拱元年(988年)任宰相,与张齐贤是整个宋朝中进士后升官速度最快的人。由此来看,张齐贤以进士出身两度位列首相,是读书人的典范,也是太宗重视文教的缩影,对太宗即位之初政治的稳定发挥过重要作用,以他为中心制造传说当与此有关。
实际上,与张齐贤同年中进士者有很多人,且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重用。史载:
……戊辰,上御讲武殿,内出诗赋题覆试进士,赋韵平侧相间依次用,命翰林学士李昉、扈蒙定其优劣为三等,得河南吕蒙正以下一百九人,庚午,复试诸科,得二百七人,并赐及第。又诏礼部阅贡籍,得十五举以上进士及诸科一百八十四人,并赐出身。九经七人不中格,上怜其老,特赐同三传出身。凡五百人,皆先赐绿袍靴笏,锡宴开宝寺,上自为诗二章赐之。
……上命中使典领,供帐甚盛。第一、第二等进士并九经授将作监丞、大理评事,通判诸州,同出身进士及诸科并送吏部免选,优等注拟初资职事判司簿尉。宠章殊异,历代所未有也[1]393。
由上述可以看出,太宗在太平兴国二年(977年)录取人数就高达五百人,且中进士者在毫无从政经验的情况下就被授予监丞、大理评事、通判等要职。与之相比,太祖一朝科举录取的总人数才一百八十八人,平均下来每榜仅十一人[7],而太祖连状元也仅授地方小官。可见,二者间悬殊甚大,以至于宰相薛居正等人都认为“取人太多,用人太骤”[1] 394,但太宗以“兴文教,抑武事”[1]394反驳,并未听从。
太宗一反太祖的做法,扩大科举取士的规模,大力重用登科进士。其用人之急,与其即位之初在政治上面临的困境有关。太宗以非常手段夺得皇位,使其即位之初面临恶劣处境。李焘记载太宗即位后“于是远近腾口,咸以为非,至于二三大臣,皆旧德耆年,亦不能无异。”[1]824在没有太祖亲笔遗诏的情况下骤然登位,缺乏合法依据,让皇室成员疑惧、太祖朝旧臣不安,也让民心不定。
这种情况下,太宗为稳固皇权,极力安抚臣民,笼络人心。如,刚即位就“以皇弟永兴节度使、兼侍中廷美为开封尹、兼中书令,封齐王;皇子山南西道节度使、同平章事德昭为永兴节度使、兼侍中,封武功郡王;贵州防御使德芳为山南西道节度使、同平章事。帝友爱尤笃,不欲德芳异其称呼,并诏王、石、魏氏三公主,皆依旧为皇子皇女焉。”[1]382次月就“诏齐王廷美、武功郡王德昭位在宰相上”[1]384,对皇室成员极尽宠遇。但这只是权宜之策,若要从根本上坐稳皇位还是要尽快培植大量亲信以占据中央、地方各主要岗位。事实上,太宗即位后就大力提拔晋邸旧臣。《丁晋公谈录》中记载“太宗即位后未数年,应为朱邸牵拢仆人驭者,皆位至节帅,人皆叹讶之。”[8]如,任开封府旧人程羽为给事中、贾琰为左正谏大夫、郭贽为著作佐郎、陈从信为西上阁门使、程德玄为翰林使等,太平兴国四年(979年)后又逐渐提拔石熙载为枢密使、窦偁为参知政事、柴禹锡为枢密副使。由此使中枢内外遍布晋邸旧人,太宗“内患”基本消除。然而太祖朝旧臣仍然很多,尤其是各地知州、通判基本上都是太祖任用之人,晋邸旧人却又有限,所以一向敏感多疑忌的太宗仍不放心。为尽快打消这个疑虑,太宗将工作的重心放在科举上。太宗以“疆宇至远,吏员益众,思广振淹滞,以资其阙”[1]393为由,不顾宰相的反对,竭力扩大取士人数,以笼络天下读书人。太宗一科取士五百人,任用百余人为通判,监察诸州,并在临行时告谕他们“到治所,事有不便于民者,疾置以闻”[1]394,显然想通过他们来控制各州。而仅过六年就升任状元吕蒙正和张齐贤二人分别为参知政事、同签署枢密院事,似也证明太宗想借此机会来培植亲信。后来吕蒙正在太宗下葬时“伏哭尽哀”[2]9148、张齐贤任宰相时驳斥王禹偁直书太祖事等行为[2]9798,表明太宗的努力并未白费。总之,通过扩大科举取士规模,太宗取悦了士人,也借此巩固了皇权。
需要指出的是,太平兴国二年进士在太宗朝政治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促进了文人政治的形成。他们恪尽职守,不仅为太宗巩固皇权出力,也为文官代言,吕蒙正、张齐贤是其中翘楚。二人中,吕蒙正三次拜相,张齐贤二次登上相位,备受遵宠。吕蒙正以状元之名位列宰执,“遇事敢直言,每论时政,有未允者,必固称不可”,因而“有重望”[2]9146,成为文臣领袖;张齐贤出身虽不及蒙正,但文武兼备,既能出将,亦能入相,在文武官员中很有影响。他们在国家事务中积极争取发言权,无论是内政还是外事都直言进谏。如对太宗执意征伐契丹一事,朝中支持者很多,但吕蒙正强调“治国之要,在内修政事,则远人来归,自至安静。”[2]9147反对伐辽;张齐贤也认为北伐不妥,以“圣人先本而后末,安内以养外。人民,本也;疆土,末也。”[2]9151来反驳。二人都主张以内政为主,从儒家的角度力持民本论,认为国家的基础在乎人民。人民休养生息,根本安固,外事方能有所作为。太宗虽未因此停止伐辽,但雍熙溃败后还是选择了内政主导的政策,当与吕蒙正、张齐贤等人的劝谏有关。可以说,以吕蒙正、张齐贤为代表的太平兴国二年进士积极参与政治,争取发言权,使文臣群体在经验磨砺的过程中得到锻炼,得到成长,也激励了以后的“天子门生”。这促进了文人政治的形成,也利于日后“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政治格局的产生。当然,宋太宗大肆增加贡举名额、擢用新进的做法,难免造成官员浮滥,以至到雍熙二年(985年)任命翰林学士贾黄中等九人为权知贡举时,太宗自己也说:“夫设科取士之门,最为捷要。然而近年籍满万余人,得无滥进者乎?”[1]594对此,蒋复璁先生认为宋太宗扩大科举取士人数正是后来宋代官冗的种因*蒋复璁认为太宗增加贡举名额,擢用新进,结果难免浮滥,是导致后来宋代官冗的种因。参见《宋史新探》,台北正中书局,1966年,第95页。。
三、结语
宋太祖死后,太宗虽顺利继承皇位,但得位“不正”让内外朝臣忧惧。为营造继位乃是顺从太祖传弟意愿的舆论,太宗及其僚属制造各种符瑞和传言,张齐贤“举进士”一事即是其一。这则传言史料价值虽不高,但涉及科举,则为我们窥探太宗的用人措施提供了契机。面对即位后亲信不足的窘境,太宗以“天子门生”的荣誉笼络天下英杰,扩大科举取士规模,授官“宠章殊异”,使文人的地位进一步提高。由此培植了亲信,也巩固了统治。从长远看,太宗扩大取士规模造就了一大批文官群体。这批文官积极参与政治,争取发言权,在国家行政体系中的地位愈发重要,促进了文人政治的形成,也为日后“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政治格局的产生奠定了基础。不过,扩大科举取士规模使官员人数逐年增多,为以后“冗官”问题的出现埋下了隐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