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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破”:石破、入破、秋风破
——彭志强诗集《秋风破》杂俎

2018-12-30向以鲜

星星·散文诗 2018年8期
关键词:大曲志强秋风

向以鲜

摆在面前的四川诗人彭志强的诗集《秋风破》是一部关于杜甫踪迹史的诗歌传记。诗人放弃了年假和所有的小长假,自驾一万多公里长路,踏遍杜甫留下的几十处重要遗迹,许多时候通宵达旦开车狂奔,只为抵达杜甫曾经抵达过的地方,他们所重叠的不仅仅是踪迹或足印,还有汉语的理想,以及气息相通的灵魂。

《秋风破》是一部向杜甫致敬的诗稿,一部以新诗为诗圣别立的心传,也是一部关于辉煌、苦难和希望的交响诗:其规制开阖而跌宕,其结构变化而整饬,其匠心良苦而灵性,其气韵贯通而顿挫。诗集的名字虽然脱胎于杜甫名作《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但这个“破”字在于此却是别有深意。“破”字不见于甲金文,东汉许慎《说文》解释说:“破,石碎也,从石,皮声。”自然或人工的原因,均可能导致石头的破裂或破碎,诗人彭志强甚至觉得:一滴水都可能洞穿石头内心的秘密(《在石笋街:笋子胎记》)。许慎释破为形声字,但现代学者认为,此处表音的“皮”也兼有部分表意的作用,强调其撕裂或撕碎的本意——的确,石头破碎会发出声音,皮肉破裂也会发出声音,而且可能是更为惊心动魄的声音。这儿隐含着汉语的某种神秘属性,是别的任何语言都不具备的。

破与声音相关,而且,破本来就是一种壮丽的音乐和曲调。巧合的是,1255年前,也就是唐肃宗上元二年(761年),杜甫曾为成都尹崔光远部将花敬定写下一首著名的诗作《赠花卿》:“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这首与音乐密切相关的七绝,被宋人郭茂倩收入《乐府诗集》杂曲歌辞之水调,标为“入破”。唐宋时代,入破是大曲音乐的一个专用术语。大曲又称法曲,是一种源自西域,带有浓厚胡风的大型歌舞曲目。王国维著有《宋大曲考》,指出大曲对宋词音乐产生过重大直接的影响,许多宋词词牌即摘自大曲词调,可考者近三十调,如《梁州令》出于大曲《凉州》,《伊州令》出于大曲《伊州》,《水调歌头》出于大曲《新水调》,《齐天乐》出于大曲《齐天乐》,《法曲献仙音》、《法曲第二》、《霓裳中序第一》出于法曲《霓裳羽衣舞》等。

大曲每套计有十余遍,分为散序、中序、破三大段。而所谓入破,就是归入破段之第一遍。白居易在《卧听法曲霓裳》中写到:“朦胧闲梦初成后,宛转柔声入破时。”按照宋祈、欧阳修等在《新唐书》(五行志)中的解释:至其曲遍繁声,皆谓之“入破”,破者,盖破碎云。结合杜甫诗中所描述的音乐感受,可以推测入破的曲调,当是节奏明快且声调高亢的乐曲。阿英《艺术家的故事》中描述说:繁声入破,如万弩之齐发,如急雨之骤至,若有千万手同击者。吴熊和《唐宋词通论》中也认为:中序多慢拍,入破以后则节奏加快,转为快拍。由此,我们可以推知:大曲的演进是由慢到快,由抒情到激烈,由歌唱到舞蹈,气氛越来越紧张。宋辽时代广泛流传的《伊州曲》即如此:前五叠为歌,后五叠为入破。前五遍为慢歌,自第六遍才开始舞蹈。“入破”又名“彻”,张先《减字木兰辞》中就有“舞彻伊州,头上宫花颤未休”的描述。破也好彻也罢,都在于强调其异峰突起,具强烈穿透性的艺术感染力。这一点对于诗人彭志强而言颇为重要,如果他没有破的力量,将永远无法抵达杜甫的门庭。

入破,就意味着进入音乐舞蹈的高潮,潮水总是来来又去去。上元二年(761年)春天,地处西南腹地的成都也开始涨潮了:浣花溪的春潮带雨,在杜甫眼里,那气势如同大海,杜甫为作《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潮水很快退去,诗人却为世间留下了“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佳句。正如诗人彭志强《在九眼桥:河憔悴》中所说:“战马失踪以后。这里的水就开始溃败/败给那些难以消化的佳句。”

破与音乐之关系,我们还可以提及一个了不起的古代国王,那就是夏甲。《吕氏春秋》记载:夏王孔甲于东阳田猎,迷途中偶遇妇人生产,夏甲认为义子。这个孩子长大后,却因斧头伤足而致残。孔甲很伤心,为义子创作《破斧歌》。这首因爱和伤害而写作的诗歌,对于中国古代艺术尤其是诗歌和音乐而言,其意义甚为深远,有人被认为这是中国东方诗乐的初啼。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讨论乐府时就曾指出:乐府者,声依永,律和声也。钧天九奏,既其上帝;葛天八阕,爰及皇时。自咸英以降,亦无得而论矣。至于涂山歌于候人,始为南音;有娀谣乎飞燕,始为北声;夏甲叹于东阳,东音以发;殷整思于西河,西音以兴;音声推移,亦不一概矣。

大曲入破的乐舞源头,来自于遥远的西域,来自丝绸之路。微妙之处在于:《秋风破》开篇第四首《在郾城:河扭弯腰》写的正是这样的异域场景——“同样走神的你,还有舞剑的公孙大娘/都在我虚设的场景里,一一闯入……/最后你相信了那曲《剑器浑脱》/有杀气,因为方圆十里的河都扭弯了腰”。杜甫的诗学启蒙者公孙大娘,可能就是中亚粟特艺人。唐代宫廷教坊乐工的来源比较多源,有来自乐户者(如唐崔令钦《教坊记》所载任氏四女);也有来于民间乐工者(如唐段安节《乐府杂录》所载张红红、韦青等)。此外就是胡人乐工,《教坊记》中载有一个以善翻“筋斗”入籍的裴承恩就是胡人。还有一个名叫颜大娘的,亦善歌舞,眼重、脸深,有异于众,颜大娘长于歌舞和化妆,显然也是胡人。公孙大娘和颜大娘,都是来自西域的女姓表演艺术家。她们所表演的曲目及内容也是西域的,剑器浑脱更不例外。唐代的舞蹈以健舞和软舞两大类别为主,剑器舞属于典型的健舞类。晚唐诗人郑嵎于《津阳门诗》诗中为“公孙剑伎皆神奇”一句自注:“有公孙大娘舞剑,当时号为雄妙。”司空图的《剑器》诗也说:“楼下公孙昔擅场,空教女子爱军装。”于此可知,舞剑器时,表演的女子还要穿上军装,以增加其战场的气氛。

开元五年(717年),杜甫六岁时随家人寄居郾城(河南漯河),有幸目睹公孙大娘的剑器浑脱舞,次年,杜甫就写出了人生第一诗,后来杜甫卧病夔州回忆说:“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 五十年过后,杜甫在夔州别驾元持宅中,再次见到这种西域舞蹈,只是这次不是由公孙大娘所舞,而是由公孙弟子李十二娘来表演的。已是垂暮多病的杜甫,为作《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一个衰老的诗人,在异乡见到一个也不再年轻的舞剑女子,从而怀想起另一个可能已然不存世间的剑舞名家,前后历时长达半个世纪,历史烟云多么动荡,个中况味又有几人知。清人王嗣奭于《杜臆》中批评说:此诗见剑器而伤往事,所谓抚事慷慨也。故咏李氏,却思公孙;全是为开元天宝五十年治乱兴衰而发。我曾在《唐诗弥撒曲》之《剑舞》中写道:“怎能没有你呢/即使是沉潜在瞿塘的杜甫/也为你的光芒失眠/一舞剑气动四方/哦,你的眼神那样悲凉/你的绛唇朱袖那样寂寞/慢慢地,这些也看不见了”。

的确,彭志强的《秋风破》具有强烈的听觉色彩,总让人想起同样来自西域的琵琶一类的急弦繁响。谈及唐代或杜甫,当然不可忽略唐代与西域之关系,彭志强在《在咸阳桥:纸上锄草》一诗的注释中,也提及了那座有名的文化交流之桥:咸阳桥即西渭桥,故址在今陕西省咸阳市南,是汉唐时期由长安通往西域、巴蜀的交通要道。清代地理学者顾祖禹在《读史方舆纪要》中说:西渭桥本名便桥。汉武建元三年(前138年),作此以通茂陵之道。唐时亦曰咸阳桥。《元和志》:西渭桥在长安西四十里,东去故长安城二十里,跨渭水上。汉宣帝受单于朝,登渭桥。此西渭桥也。唐武德末,突厥寇泾州,进至渭水便桥之北。太宗出玄武门,径临渭水,呼颉利隔水与语,与盟于便桥之上。如此看来,一座桥,如同一个历史老人,阅尽人间变幻。

由破与音乐之关系入手,由此可以触及诗人以“秋风破”命名的内在律动。杜甫当年为何会以“歌”名篇——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可能并不仅仅是因为诗歌形式(歌行体)所致。我们知道,杜甫是很喜欢使用“破”字的,可说是一个以“破”闻名的大诗人,除上面提及的那首“破歌”之外,广为人知者还有“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等等。此“破”与彼“破”同为动词,旨趣却不尽相同:在破坏、衰败与解析之间,似乎尚有难以言传之意蕴存焉——我们说汉语是世上所有语言中最为幽深的语言,于此当有所敏悟。

或许是受到了杜甫潜移默化的影响吧,有意无意间,诗人彭志强在诗作中多次使用“破”字。在彭志强笔下,这破,有时是一双踏破的草鞋:“老翁翻墙而过的咳嗽声/老妇洗涮锅碗瓢盆的叹息声/都不及一个人用草鞋磨破风的呼啸声”(《在石壕:磨刀的人》)。有时是虫儿咬破纸张的声音:“同样能屈能伸的纸,也怕虫/钻进梓州那个夜晚/咬破你的睡眠。”(《在梓州:押运眼泪》)。但是,在所有的破中,国家的破才是最伤痛的破。至德二年(757年)春天,杜甫身陷混乱的长安城中,写下那首至为沉痛的《春望》之诗。宋人司马光在《温公续诗话》中说:“古人为诗,贵于意在言外,使人思而得之,故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耐也。近世诗人,唯杜子美最得诗人之体,如‘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山河在,明无余物矣;草木深,明无人矣:花鸟,平时可娱之物,见之而泣,闻之而悲,则时可知矣。他皆类此,不可遍举。”诗人彭志强《在长安:咏叹调》中不无动容地写道:国家蛋打一样破裂。并由杜诗而引发的旷古家国之思,超越了一时一地一朝一代之限制,如同黑夜,要把自己磨成墨,那墨却发出幽光,照见看不见的深邃和空洞。

同样是在这一年(至德二年)的夏天,杜甫因思念家人而作《述怀》。彭志强为此写下《在凤翔:杯盏间》。在这首诗里,诗人三次写到“破”: 先写妻子所在地潼关之破,“潼关,破在风波里/妻儿揉皱在纸上,望不到尽头”。潼关有多破?在《在潼关:筑城的人》诗中,诗人想要“给破败的潼关补洞/人填补着人,山填补着山,逼近了云天”;次写奔波麻鞋之破,“只为逃离秋风/一双麻鞋在信仰里磨破脚趾/圣人还在阔谈/诗人已经寡语”;再写死亡沧桑之破:“在凤翔,半山鸟鸣被雨水撕破以后/山骨松动/河骨瘫软/人骨破碎/也就是一些人贪图的杯盏之间”。越来越破,越来越痛,越来越颓败。

但是,破也是一种勇气,一种绝处逢生的希望。所以诗人才会在《在凤翔:云逃窜》中这样写道:“我因此更向往你的故国/蹄声里粉身碎骨的草/噩梦中走投无路的人/在雨水里,是怎样打破绝境”。

不能忘记秋风之破。诗人写道:“每个人都是囚徒/无论在哪里行走,都逃不过秋风/在这个国家下的通缉令/被它吹破的不止是茅屋,和宣纸/还有宫殿、城池、良田,与成千上万的马匹”(《在剑门关:国画》)我们都是秋风的囚徒,被秋风吹破的,还有时间的风烟。

想说“破”,却难以说破。由破而起兴,诗人彭志强这组汪洋恣肆的《秋风破》,堪称是一部献给诗圣杜甫的大曲,或者说是献给光辉内心的法曲:由八十一个章节、八十一声穿透古今的咏叹、八十一片梦幻的舞影踪迹构成,由石破到入破到秋风破,由慢到快,由隐到显,由过去到现在,由杜甫到诗人自己,由大唐到当下,由诗歌到内心回响,由黑暗到明亮,由欢乐到悲伤,由破碎到梦想……秋风破,并不仅仅是秋风的悲歌啊。

里尔克说:是时候了,把你的阴影落在日规上,让秋风刮过田野。

彭志强则说:秋风越来越大,终究吹破了一颗锁在茅屋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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