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力与思想力的高度契合和诗化
——读旅日诗人田原诗集《梦蛇》
2018-12-30野松
野 松
近年来我对诗歌的阅读已有很强烈的选择性,特别是对知名度很高但作品水平很一般的诗人的作品,我是保持一定的警惕和距离的。但是,当我读了著名旅日诗人、文学博士、翻译家田原的诗集《梦蛇》里的第一首诗《梦》,我就被这首只有六行、两节的短诗迷住和震撼住了:“银色的世界里/白皑皑的父亲站在船头/他轻轻撑竿/船就被水漂走//从岛上到陆地/是一夜间的距离”。这首短诗以极简约的文字营造了十分阔大的诗意空间,而且意蕴深远。在这首诗里,时间与空间的构建,银色世界与白色父亲所形成强烈的艺术视觉冲击力,水的力量与父亲的力量的共同作用及产生的效果,以及诗人对生命在历史长河中极其短暂的心灵彻悟,等等,都得到了诗性的呈现。这是一首让人一读就会永远记住的好诗。而当我全部阅读完这部诗集时,我就觉得诗人田原的诗歌写作最具特色,最值得称颂的是能将其超凡卓越的想象力与沉实厚重的思想力高度契合,并以最自然、最形象的语言诗化之。
这部诗集共收录诗歌99首,时间跨度26年,绝大部分作品写于远离母语现场的异国他乡。可以说,这些坚持抒情本质,有效地继承了中国传统诗歌的音韵美、节奏美的诗歌都是诗人独处时静静的心灵诉说。而这种心灵诉说,正是诗人解构灵魂,重塑灵魂,化“梦”成诗的重要表现。
所谓梦,实乃日有所思,夜有所想,是人的想象力与思想力结合在睡眠时产生的一种生理与心理高度契合的精神现象,简言之,梦就是想象,就是幻想。而用在诗人身上,这种梦其实就是一种既真实,又虚幻;既虚幻,又真实,汇聚了诗人各种感觉、知觉、想象、感悟等意绪,可激发创作灵感的一种生命体验。《庄子·齐物论》中云:“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正如诗人在诗集附录《想象是诗的灵魂——答华东师大博士生翟月琴问》一文中所说的:“梦是诗歌的姐妹,想象的私生子。对于我梦有时甚至是另一种灵感”;“梦与灵感拥有各自的独立概念,但又拥有共同的性格:扑朔迷离,稍纵即逝。抵达它们,都需要忘我的投入。梦需要苏醒后的记忆,灵感需要能力去驾驭。梦很有可能还是语言前的无语言状态,介于无意识和有意识之间,介于肉体与灵魂之间”;“但梦本身不是诗,诗是对梦忠实的默契,不是对梦忠实的记录。它需要诗人用他的笔将它诗意化,通过伐砍削凿,或精雕细刻的过程,把梦还原在一首诗。”也就是说,诗人对语言的把控、驾驭能力也应同样超凡卓越。如果只有可激发创作灵感的梦,而没有驱遣具有一定美感的语言去形象化地表现梦的能力,诗人就不可能创作出优秀的诗篇,创作不出优秀诗篇的诗人也就成不了优秀诗人。而“蛇”,感性的中国人则赋予了其各种不同的寓意。诗人田原在他的诗歌常中用蛇、鸟、马等动物作为隐喻,来抒写他的各种人生体验。由此可见,诗人田原以“梦蛇”来命名这部诗集,就是试图将他的各种已诗化了的心灵体现和感悟汇集成册,呈献给读者,并让时间来考验这些诗作的生命力。
而诗歌的生命力,在乎想象,更在乎思想。也就是说,有着怎样的想象和思想就有着怎样的诗歌。丰沛的想象力能让诗歌丰盈,有一种可伸可展的软度;而充满智慧的思想力则可让诗歌厚重,能让读者在阅读后有一种手握钢铁的感觉。想象力与思想力兼具,也即是外延力与内涵力兼具的诗歌,必有丰繁的张力和强大的吸力。这样的诗歌,也就具有一种强大和长久的生命力。田原诗集《梦蛇》里不少的诗作,就进一步坚定了我的这种诗学观念。不是么?请读读这些诗句:“我看见歌声中的路/在地平线上延伸/少年的我/在上面奔跑/向着我梦中的/蓝色果园//白茫茫的水无边无际/在我的左边泛白/它已与大海无关/我的右侧/是一座阻挡远眺的荒山/山脚下堆满了/风的死骸//一艘断桅的船/搁浅在节奏的岸边/仿佛在等待水手走近/红嘴鸟飞走/白鹭鸶翔来/它们用美丽的羽毛/撒下的音符之光/在大地上/闪亮着回响”(《歌声》)。在这些诗句中,诗人无中生有的超凡想象力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许多闪烁着诗性光芒的意象,如“歌声中的路”、“梦中的蓝色果园”、“ 风的死骸”、“ 节奏的岸边”、“音符之光”等等,通过诗人的心灵作用,将诗人对生存超然的情思:“山不再代表巍峨/天涯不再遥远”, 突破时空束缚,十分形象地牵发出来,像“歌声”那样,回响在读者的心空,撞击着读者的心壁。这种由想象力萌生极具诗美情境的创造力,能有效地将诗人对自己内在小我以及个人情绪的叙述与抒写,跟外在广阔无边的世界关联起来,而产生一种可让读者遐思不尽、回味无穷的深远意蕴。
就想象在文辞中的表现与作用,西晋陆机在《文赋》中云:“其始也,皆收视反听,耽思傍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其致也,情瞳而弥鲜,物昭晰而互进。倾群言之沥液,漱六艺之芳润。浮天渊以安流,濯下泉而潜浸。于是沉辞怫悦,若游鱼衔钩,而出重渊之深;浮藻连篇,若翰鸟缨缴,而坠曾云之峻。收百世之阙文,采千载之遗韵。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证。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然后选义按部,考辞就班。”而黑格尔也说过:“如果说到本领,最杰出的艺术就是想象。”高尔基也说过:“艺术是靠想象而存在的”。那么,诗歌作为艺术中的艺术,作为艺术中至高无上的贵族,那就更靠想象而存在了。由是观之,想象就是诗歌产生和存在的重要依据,就是诗歌生命力的所在。然而,只有想象,而没有通过思想的积淀、凝聚和提升等作用,这样的诗作亦只徒有轻浮飘荡的凌乱之象,而不能给读者提供一条路径去追寻诗人的诗思,不能让读者通过诗人的诗思去思索人生,感悟生命,去获得可让心灵为之律动与愉悦的诗意之美。而诗人田原的诗,不但有丰繁奇特的想象,更有深邃独异的思想,二者通过精确形象的语词表达而诗化,其高度契合融化的诗艺水平,实在让人叹服:“我梦见你的腰带变成蛇/蜿蜒在半山腰/一棵粗壮的树/像是被霹雳削去了树冠//野草绿满半岛后/蛇才爬出幽深的洞口/她漫长的冬眠/是为了不分昼夜地做梦/梦死亡的颜色和文字的号叫/梦孤独的形状和抽泣的音色”(《半岛的蛇》);“坟墓是死亡的另一种形状/像美丽的乳房/隆起在大地的胸膛//坟墓/是长在地平线上的耳朵/聆听和分辨着它熟悉的跫音”(《坟墓》);“楼梯是一种秩序和规律/把奥秘深藏在它的哲学里/楼梯是一种沉默/它默默地承受着黑暗和孤独的压迫”(《楼梯》);“隔着那么长的岁月/河流是一条疲惫的绷带/它包扎着受伤的村落和山岗/沧桑的码头/翘望一片粼粼之水/仿佛在等待消瘦的水手/伴随着一阵阵咳嗽/划着乌篷船/逆流而归”(《小镇》);“鸟死了,鸟还在用它的死亡/在火焰上的锅里/啾鸣”(《对一个梦的追述》)。在诗中,田原总是通过自己的思考赋予抒情客体以人的感觉、思想和性情,将物象与意象交融相纳。因能“以心观物”,而达至“心物同游”、“物我同一”,而让其诗极富表现力,令一种集自然性、灵动性、生命性、思想性于一体的诗意之美跃然纸上,感动甚至撼动着读者的心灵。
诗人田原超凡的想象力与思想力让他诗歌中的意象十分丰繁,但却没有给读者一种逼仄拥堵之感,这是由于他所遣用的语词十分干净简练而极富张力,故而所创造出的诗境十分辽阔,诗性十分空灵。“街衢在一阵喧哗后变成废墟/晚间的航船因载不动过多的星光/而沉落海底/静止的岛开始游动/像归船在码头与岸/攀谈”(《与死亡有关》)。读着这样的诗句,由不得你不产生疑问和思考:街衢为什么会在一阵喧哗后变成了废墟?究竟发生了什么会引起一阵喧哗?这一阵的喧哗竟然具有让街衢变成废墟的力量?实在是十分可怕的。而晚间的航船真的因载不动过多的星光而沉落海底吗?星光有这么重吗?难道星光是让晚间的航船沉落海底的凶手?还是星光只是一种隐喻和代指?静止的岛会游动吗?会像归船在码头与岸攀谈吗?而攀谈的是什么呢?难道是与死亡有关的事情或问题?或者其它?只有短短的六行诗句,竟可让人产生这么多或更多的沉思!街衢,喧哗,废墟,晚间的航船,星光,海底,静止的岛,归船,码头……这些无不是诗人因想象因幻觉因思索而生发出来的意象,由情感之线牵连成诗,便呈现出一种张开、开放的状态。又如:“黑黢黢的夜压下来/白净净的雪落在夜里/檐下的鸟忘记了归巢/它们寒冷的啾鸣/冻伤一只扣动扳机的手”。这五行诗句是《与冬天无关》)一诗中写得十分妙绝的一节。“黑黢黢的夜”与“白净净的雪”所形成鲜明的视觉、感觉对比和冲击力,黑夜压下来与白雪飘下来带来的动感动态,让读者一下子就被诗中所营造的空灵境相所吸引了,而更令人称奇叫绝的是接下来的三句:“檐下的鸟忘记了归巢/它们寒冷的啾鸣/冻伤一只扣动扳机的手”。 忘记了归巢的檐下的鸟,肯定因为下雪而冷得发抖,因而连啾鸣也给人一种寒冷的感觉,而这种寒冷的啾鸣竟能冻伤一只扣动扳机的手!这寒冷的啾鸣,是否已让准备扣动扳机的人产生了对鸟的悲悯之情,而不忍下枪杀之手?总之,能让读者产生许多的联想。可以说,田原这部《梦蛇》诗集里的所有诗歌,都具有这种张开、开放状态的特点和风格。
诗是哲学的近邻,但诗不表述真理,而表现真谛,也就是,诗人要通过形象化的语言去艺术地表现他对人生哲理的追寻,表现他因各种经历之后而充满智慧的人生感悟和生命体验。诗人田原就极善于用诗歌来表现他对生活的感受,对世界的认知,甚至直面生死的超脱和有些悲壮的情怀,几近哲学或宗教的边缘:“诗歌、思想、记忆和我的一切/注定要化为泥土和肥料/那泥土和肥料有一天也将变成白色/或者,被风化为风/在天空下呼啸”(《梦死》);“天堂只是慢坡的一个高度/梦境犹如天堂/是生命稍纵即逝的驿站”(《天国》)。此外,我发觉,田原创作出了许多警语式的蕴含哲思而又十分形象化的诗句,如:“比彼岸遥远的是真理/比放逐漫长的是凌辱”,“乡愁从码头开始/母语到生命为止”(《流亡者》);“风永远都是崭新的/风一生只追求自由”(《风》)。这表明,任何一种艺术的创作都源自传统,与传统有脱不尽的关联,可以说,中国百年新诗的写作传统,尤其是朦胧诗风,朦胧诗代表诗人北岛,对田原的诗歌创作是有一定影响的,但是,田原既受益于传统,又不完全受传统的羁绊,他已将他因留学海外、旅居海外、长期从事日语诗歌写作、对日本重要诗人谷川俊太郎等作品的研究所带来更广阔的文学视野和精神维度,以及更现代更前卫的表现手法,都融入到他的诗歌创作中去了。而且,这部《梦蛇》诗集里的许多诗作都是从他所写的日语诗翻译过来的。
真正的诗人,应是不喜欢追求热闹,而具有独立人格与独立个性的思想者和创造者。静水流深,田原由于能远离中国当代诗坛的一些功名俗气,一些狂嚣粗野之气,而让诗心偏安于平和宁静之一隅,故其所创作的诗因思想的深邃而能致远,能辽阔,能让诗歌纯正的本质呈现出来,如他的《无题》、《无题1号》、《无题2号》、《无题3号》、《无题4号》等诗,在激情经过发酵、过滤和节制之后,再以具有美感的语词,将想象和思想演绎成诗,魅力纷呈。尽管田原的诗作里存在不少的“迷”,即存在不少的神秘感或隐喻,保持着现代诗的幻象品格,但田原所写的诗都不会让人读后觉得糊里糊涂,反而让人读后都能有所感,有所悟。这是因为田原作诗从不故弄玄虚,从不艰涩奥晦,但又颇有蕴含,做到质而不俚,朴而不陋,浅而能深,近而能远,能给人一种阅读的愉悦——理解生命,感悟人生的愉悦,以及享受诗美的愉悦。而这,如无丰富的阅历,高深的学养,高远的境界,高蹈的情怀,高超的诗艺,是很难达到的。
想象力与思想力的高度契合铸造了诗的灵魂。有魂之诗,才是好诗。田原诗集《梦蛇》里的诗,大多数都是好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