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作为一门“手艺”
——诗人多多论
2018-12-30赵目珍
赵目珍
我写青春沦落的诗
(写不贞的诗)
写在窄长的房间中
被诗人奸污
被咖啡馆辞退街头的诗
我那冷漠的
再无怨恨的诗
(本身就是一个故事)
我那没有人读的诗
正如一个故事的历史
我那失去骄傲
失去爱情的
(我那贵族的诗)
她,终会被农民娶走
她,就是我荒废的时日……[1]
(《手艺——和玛琳娜·茨维塔耶娃》,1973)
这是诗人多多开始诗歌创作不久后(1972年开始诗歌创作),一首“和”俄罗斯诗人玛琳娜·茨维塔耶娃的诗。“和”是中国古典诗学的一个术语,讲究起来还有步韵、依韵、次韵等方式,有些复杂。对照茨维塔耶娃的原诗《手艺》:“去为自己寻找一名可靠的女友,/ 那并非依仗数量称奇的女友。/ 我知道,维纳斯是双手的事业,/我是手艺人,——我懂得手艺:……/从——我出生直到停止呼吸——/只是整个神性的一个梯级!”(汪剑钊译)[2]显然,多多的诗并非一首严格意义上的“和诗”,多多在此强调的不过是对原诗的一种呼应,亦即两个文本之间的“互文”或共通——那就是诗歌是一门“手艺”。在诗坛上,茨维塔耶娃的诗歌向来以“技艺”的丰富性为世称道。有鉴于多多对玛琳娜的这样一种“酬和”,我们也可以界定多多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将诗歌作为一门“手艺”来看待的。这从他对于诗人的定义:“诗人/的原义是:保持/整理老虎背上斑纹的/疯狂”(《冬夜女人(选)》,P111)亦可见出。
但多多的诗歌,曾经也有一段历史像他在诗中对茨维塔耶娃所“回应”的那样,遭遇堪忧:“哦,我那青春和死亡的诗,/还不曾有人读过!//它落满尘灰,一直摆在书店里,/(没有人会向它瞅一眼!)”(茨维塔耶娃《我的诗,写得那么早》,王家新译)[3]因为他们“从不遵从诫律”。然而,好的“手艺”永远都不会被埋没。
1
所谓“手艺”,即匠人们用手工从事的技艺。“在很多严肃的诗人那里,他们提到‘手艺’一词时,不仅仅指单纯的诗歌技巧或技艺,而是在一种原初的意义上使用它的,即在类似海德格尔‘技艺’(technē)一词的内涵上来理解‘手艺’的。在海德格尔看来,‘技艺’(technē)不是一个单向度的语汇,而是‘联结技术与艺术的中间环节’,也就是,它一方面指示了现时代技术的根源,另一方面意味着‘美的艺术的创造(poiesis)’,而恰恰是后者才真正构成现时代‘拯救’力量的来源。”(见张桃洲对多多诗歌《手艺——和玛琳娜·茨维塔耶娃》的细读)可见,“手艺”并不是一般的手工产出物,而是匠人的“技艺”达到一定境界之后的产物。对于诗歌而言,它对现时代“拯救”的力量不言而喻。作为一种精神产品,在建构的难度上当然也高于自然属性的“手工艺品”。
应该说,“技艺”的体现从多多一开始的诗歌创作中就存在着。据多处资料表明,1972年是多多诗歌写作的开端年,其带有总结性的诗集《多多诗选》(花城出版社2005年)、《多多四十年诗选》(江苏文艺出版社2013年)、《诺言:多多集1972-2012》(作家出版社2013年)都将其排在第一首的作品。的确是一首能够引起人们震撼的诗篇。更何况,标题本身就带给人异样的感受。据多多自言,其父母有美国背景,“干酪”对于他而言不是一个陌生的事物。大意是,以“干酪”入诗题并非刻意而为。但不论如何,“干酪”这一意象的出现,打破了人们的惯常思维,使诗歌带上了一种“异国情调”,给阅读和领悟带来了冲击,给诗歌的阐释带来了“障碍”。但有没有更深一层的意义?或许正如王家新所指出的:“显然,诗人想要以此颠覆并置换那个时代诗的修辞基础。”[4]这似乎才是创作者的深意。当然,“干酪”并非“异国情调”的孤例,作于1973年的《祝福》和《无题》,诗中突现“伦敦的公园和密支安的街头”与“西洋贵妇”或许也有这种“意图”。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该诗标题是作为一个背景出现的,它与正文是融为一体的,完全可以被看作是诗歌正文的第一句。检视作者70年代的其他诗篇,似再无这样的例证;而就算在多多的所有诗篇中,除《当我爱人走进一片红雾避雨》(1987)、《我和你走得像摇船那样》(2001)、《我梦着》(2001)、《今夜我们播种》(2004)等少数诗篇,这样的笔法也不多见。仅此一点,即可见出这首诗的独到之处。由此可见诗人在建构此诗时的“匠心”。
依据中国古典诗学的惯常呈现,诗歌在转韵的时候,上下层之间的意义也会随之变换。审视多多此诗,前后的场景恰好也是转换的,而且可以“相对独立”。这种换韵所带来的效果,无论是否有意回应古典,多少也让人惊喜。
从文学史的角度看,多多早年并不是被作为“朦胧诗人”来对待的。尽管后来被“误入”,而他本人则持一种“否定”或“无可奈何”的态度。通观多多70年代至80年代初的诗篇,尽管其写作的题材与朦胧诗人有着部分一致的选择,但是在表现这些题材时,在“技艺”的处理上则完全相异。比如对于宏大的题材书写,在批判、怀疑、否定的声浪中,他往往表现出一种沉重的思考,如作于1973年的《无题》中的焦虑:几个世纪的鞭笞落到你背上/你默默地忍受,像西洋贵妇/用手帕擦掉的一声叹息: 哦,你在低矮的屋檐下过夜/哦,雨一滴一滴……”这样的表达,微妙而又极具感染力!此诗短小而深刻,多多在处理时将举重若轻与举轻若重并举,显示出他异于同代人的能力。
多多与朦胧诗人的不同“技艺”还在于,他的有些诗歌是“直白”的,他直面现实,犀利地提供现实中所发生的证据。
1988年,多多获首届今天诗歌奖。授奖词认为:“自七十年代初期至今,多多在诗艺上孤独而不倦的探索,一直激励着和影响着许多同时代的诗人。……他以近乎疯狂的对文化和语言的挑战,丰富了中国当代诗歌的内涵和表现力。”(见多多诗集《里程:多多诗选1973-1988》,今天文学社刊行)我认为,授奖词中突出“诗艺探索”和“语言挑战”,恰恰是对其七、八十年代诗歌写作尤其是在“技艺”上的一种认可。
2
诗歌是一门语言的艺术。将诗歌作为一门“手艺”,显然必须让人见出对语言的尊重。然而,“五四”以来对于传统诗歌“匠人精神”的一面排斥得太过了,以至于现当代以来诗歌理论中很少强调对于汉语本体的运用。江弱水先生曾指出:“流行的文学理论对诗人作为匠人的一面贬损太过,结果,杜甫式的注重斟酌和推敲的诗学被拘囿在狭小的修辞范围里,而不曾提升到更高的层次上,导致一般读者都以为诗是巫术,用不着锱铢必较的计算。殊不知,诗本来就是工艺品。在诗人那个不起眼的作坊里,有着大脑在沉寂中运转的听不见的机床声。”[5]这话说得实在是太妙了。
中国古典诗学讲求炼句炼字,是早已形成的传统。对于新诗而言,这传统已有些遥远,过分地强调固然不对,然而作诗丝毫不讲求语言的锤炼,没有任何对语言的敬畏亦非常态。新诗百年以来,在语言上过于考究的诗人并不多,多多可以算得上是考究的一位。在谈到“炼句”的问题时,多多曾言:“我的每首诗至少七十遍,历时至少一年,但是我同时写作,同时写多少首诗。我的后期制作,我的投入是谁也比不了的。到现在也一样,我不仅七十遍,都不知多少遍了。我有很多句子,我的储存量至少是十年以上,就是不让它出来——让它瓜熟蒂落”。[6]他追求“写出更好的诗”,为此十分注重苦吟炼句,注重诗歌语言的张力,注重词组之间的安排以及词组的秩序完成之后所形成的强大力量,以期达到“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效果。在多多的诗歌中,类似于古人苦吟之后的“秀句”非常多,略举几例:
八月像一张残忍的弓(《当人民从干酪上站起》1972)
太阳像儿子一样圆满(《蜜周·第三天》1972)
月亮亮得像伤疤(《大宅》1972)
毛茸茸的村庄在黑暗中卧伏已久(《我记得》1976)
秋天是一架最悲凉的琴/往事,在用力地弹着(《告别》1983)
窗外天空洁净呀/匣内思想辉煌(《醒来》1983)
歌声是歌声伐光了白桦林/寂静就像大雪急下(《歌声》1984)
大地有着被狼吃掉最后一个孩子后的寂静(《北方的海》1984)
灰暗的云朵好像送葬的人群/牧场背后一齐抬起了悲哀的牛头(《马》1985)
大船,满载黄金般平稳(《告别》1985)
夕阳,老虎推动磨盘般庄严(《北方的夜》1985)
你拉开抽屉,里面有一场下了四十年的大雪(《地图》1990)
多好,恶和它的饥饿还很年轻(《痴呆山上》2007)
满帆的空无鼓胀起逝者所有的表情(《献给萌萌的挽歌》2009)
……
这种现象在整个当代诗歌史上应该说都是绝无仅有的。黄灿然看到了多多在句子上的用心:“他把每个句子甚至每一行作为独立部分来经营,并且是投入了经营一首诗的精力和带着经营一首诗的苛刻。”[7]多多确实是这样的。多多曾言:“我基本就是张力说,没有张力的诗歌,或者说不紧张的诗歌我是不读的”。[8]虽然据多多夫子自道,其有意识地运用语言的韵律、节奏等问题是后来九十年代的事,但是不自觉的潜意识的推动同样可以使诗人对语言保持有效的敏感。黄灿然曾指出多多诗歌的写作是“直取诗歌的核心”[9],可以看作是一种非常独到的观点,因为它抓住了多多诗歌写作的内核。不过,“炼句”的现象在多多90年代及至以后的写作中变少了,这也是其诗歌写作上的一个变化。
黄灿然在文章中指出多多诗歌“直取”的“诗歌核心”主要有几个方面:一是处理诗人与汉语之间的关系(张力);二是音乐;三是“句子超越词语的表层意义,邀请我们更深入地进入文化、历史、心理、记忆和现实的上下文”。在论述第一点时,黄灿然还曾感叹,“传统诗歌中可贵的,甚至可歌可泣的语言魅力,在当代诗歌中几乎灭绝。美妙的双声、象声、双关等技巧,如今哪里去了——那是我们最可继承和保留的部分,也是诗歌核心中的最重要一层——乐趣——最可发挥的。”[10]关于这最可发挥的“乐趣”这一层,多多的写作其实应该得到肯定。且不论多多在自己的诗歌中是否有意识地在实现这一点,但至少他为我们提供了可足依据的文本:
一些鹿流着血,在雪道上继续滑雪
一些乐音颤抖,众树继续付出生命
开始,在尚未开始的开始
再会,在再会的时间里再会……
——《北方的夜》1985(P127)
五杯烈酒,五支蜡烛,五年
四十三岁,一阵午夜的大汗
五十个巴掌扇向桌面
一群攥紧双拳的鸟从昨天飞来
五挂红鞭放响五月,五指间雷声隆隆
而四月四匹死马舌头上寄生的四朵毒蘑菇不死
五日五时五分五支蜡烛熄灭
而黎明时分大叫的风景不死
……
——《五年》1994(P221)
台球桌对着残破的雕像,无人
巨型渔网架在断墙上,无人
自行车锁在石柱上,无人
柱上的天使已被射倒三个,无人
柏油大海很快涌到这里,无人
沙滩上还有一匹马,但是无人
你站到那里就被多了出来,无人
无人,无人把看守当家园—
—《白沙门》2005(P263)
黑树白树,一夜只有白烛
整日都是夜,白烛与树齐高
黑字流血,翻转过来生者的草
红花白花,铺出可被追问的家
字透出字,白寺白瓦白塔白马
此外像《醒来》(1983)、《歌声》(1984)、《天亮的时刻》(1984)、《北方的土地》(1988)、《早晨》(1991)、《没有》(1991)、《在一起》(1992)、《只允许》(1992)、《捉马蜂的男孩》(1992)、《为了》(1993)、《依旧是》(1993)、《归来》(1994)、《从不做梦》(1994)、《五亩地》(1995)、《没有》(1996)、《感谢》(2000)、《诺言》(2001)、《我和你走得像摇船人那样》(2001)、《今夜我们播种》(2004)、《红指甲搜索过后》(2005)、《思这词》(2007)等也都或多或少地含有“乐趣”的成分。非常明显的是,多多的这一类诗歌自上世纪90年代起逐渐增多。这与他有意识地注重语言对诗歌的铸造、注重借助语言使诗歌“升腾”有很大关系。在此一时期,多多曾向民俗、民间艺术(比如说相声、山东快书、快板等)学习,注重从口语获取灵感,因为它们也是语言艺术的一部分。总之,90年代之后,多多的诗歌写作变得“越来越理性”“越来越自觉”,越来越靠近诗的核心和本源,这是他诗歌发生新变的重要因素。布罗茨基曾经说:“一个诗人在技艺上越多样化,他与时间、与韵律的源头的关系就越密切。”(《布罗茨基谈茨维塔耶娃》)[11]难怪近年来,研究者越来越开始关注起多多诗歌与“音乐”和“声音”的关系。加以多多本人就是有着专业水准的男高音歌手,这一点更加让人相信其诗歌一定与“音乐”和“声音”有着不谋而合的深层关系。难怪张闳要说:“在对于内在精神渴望的强有力的挤压下,多多把汉语抒情推到‘高音C’的位置上,以一种精确而又纯粹的、金属质的声音,表达了自由而又完美的汉语抒情技巧。”[12]而黄灿然则进一步推进了多多诗歌与音乐的关系:“多多的激进不但在于意象的组织、词语的磨炼上,而且还在于他力图挖掘诗歌自身的音乐,赋予诗歌音乐独立的生命。”[13]
2012年的时候,多多还曾经非常严肃地说:“我这辈子就是要和诗歌较劲。我要一辈子写诗,并且每一首都要写好。”[14]而曼德施塔姆夫人“作为诗歌劳作之见证人的奇特经验表明”:“写诗是一项艰苦繁重的工作,它需要诗人付出巨大的心力和专注。在诗人写诗的时候,没有任何东西能妨碍那或许具有巨大控制力的内在声音。”[15]多多有他的抱负,这比什么都好。
3
多多的“手艺”还让我们见识到,他的诗歌中有一种类似于“冷幽默”和“谐谑”的写法,黄灿然在《最初的契约》中已经提及这一点。尽管此类诗歌的数量不多,但是表现得仍然非常突出。幽默性的诗歌写作以美国诗人艾米丽·狄金森为代表。在中国的诗歌传统以至于现当代诗歌史上,这类诗歌都非常少见。其实这类写作是现代性的一种呈现方式,它与现代主义时期的时代境遇有关,当然也关联着创作者的个人境遇。多多的这类写作应当是向西方学习的结果。
多多的此类写作,并无特定的主题,多是以戏谑的笔法对一些严肃的主题进行昭示。例如《妄想是真实的主人》(1982):“而我们,是嘴唇贴着嘴唇的鸟儿/在时间的故事中 /与人 /进行最后一次划分:// 钥匙在耳朵里扭了一下/ 影子已脱离我们/钥匙不停地扭下去/ 鸟儿已降低为人 /鸟儿一无相识的人。”(P72)这首诗就仿佛一个时代的寓言,“鸟儿降低为人”的“真实”让人深感惊异。人与鸟在一种非同寻常的思维中被宣判高下,而鸟儿“降低为人”的方式——“钥匙在耳朵里扭”,这种“童话”式的想象、轻松的幽默感只有在多多的诗篇中可以见到。此外,像《那是我们不能攀登的大石》(1982,P78):
那是我们不能攀登的大石
为了造出它
我们议论了六年
我们造出它又向上攀登
你说大约还要七年
大约还要八年
一个更长的时间
还来得及得一次阑尾炎
手术进行了十年
好像刀光
一闪——
此诗非常“幽默”的一点,即是“大约还要八年/一个更长的时间/还来得及得一次阑尾炎”这样的游戏笔墨。奚密曾经将此诗解读为诗人“艺术创作的寓言”,将得阑尾炎比拟为创作的痛苦过程,也是一个非常形象的解释。但我认为应该还有另外的阐释。
《吃肉》(1982)是另一类非常有谐谑感的诗,但已经化荒诞的谐谑为非常轻松的“幽默”了:“真要感谢周身的皮肤,在/ 下油锅的时候作 /保护我的 /肠衣 //再往我胸脯上浇点儿/ 蒜汁吧,我的床 /就是碟儿 /怕我 //垂到碟外的头发吗?//犹如一张脸对着另一张脸/ 我瞪着您问您 /把一片儿 //很薄很薄的带咸味儿的/ 笑话,夹进了/ 你的面包 /先生: /芥末让我浑身发痒!”(P75)诗歌的标题写的是“吃肉”,是一个主观的人的视角,然而正文在叙述的时候采取的却是“被吃者”——肉的视角,这一叙述视角本身就导致了诗歌必然是一种“俏皮”的呈现,给人一种调侃的味道。有人指称这种写作为“机智”的写作,从某种程度上看,它所带有的游戏成分更大一些。轻松而欢快的幽默还有《舞伴》(1985)、《搬家》(1986)等诗篇。《舞伴》(1985)也是一首带有“童话”色彩的小诗,叙述的笔调细腻而柔和,只有结尾带来一点小小的惆怅:“一只羞涩的小动物/在你的嗓子里说话/—个小小的感觉/你的指尖/在我背上划着/哎,对它们的注意/让我的感觉过时了://你压抑的小模样/让我想起一个男孩子/你俩互相看/我就忽然衰老”。(P130)
当然,多多的幽默并不总是给人轻松,有时候他“俏皮”的语言之下,抖出来的却是一个沉甸甸的时代包袱,就比如他的《十五岁》(1984,P101-102)所带来的:
播种钢铁的十五岁
熟透的庄稼在放枪
大地被毯子蒙住了头
世界鼓起了一个大包
……
一个夏天的肚子敞开了
所有小傻瓜的头都昂起来了
世界是个大埋伏
世界是个大婴儿
……
有时候开始被用来止血
把新皮鞋踢进村里的十五岁
此时作于1984年,是作者对自己十五岁那年的一个回忆。诗歌的语言中不时地抛出逗人的小幽默,就如“一个夏天的肚子敞开了/所有小傻瓜的头都昂起来了”,这看起来非常新颖同时又略带“童话感”的表达,让人“忍俊不禁”。不过,一旦你将诗歌的背景弄清楚,这首诗便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了。
同样能够以“冷幽默”或“谐谑”的方式引起我们思考的还有《当我爱人走进一片红雾避雨》(1987)、《我姨夫》(1988)、《钟声》(1988)、《大树》(1988)、《我和你走得像摇船人那样》(2001)等诗篇。在这一类诗篇中,多多的严肃性和幽默感同时存在,对于读者,既建立起了一种吸引的效应,又给人带来意想不到的“暗示”。但由于此类诗篇的数量不多,多多的这类诗篇并不能整体构成一种风格。不过,美国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说得好:“风格是作家诗人自己采用的方式……如果它表面上是严肃的,那它肯定有内在的幽默。如果它表面上是幽默的,那它肯定有内在的严肃。严肃性和幽默感谁缺了谁都不行。”[16]多多的此类诗篇也大都存在这样的魅力。
4
江弱水曾说:“一首好诗应该是一个有机体,从意象到音韵,从句法到体式,都牵一发而动全身。最初的程度需要匠心,最高的时候去掉匠气,但无论如何,诗,不管说得多崇高,多神秘,多玄,最后还是一件手艺活。”[17]为此,它是需要诗人精心投入和付出的。诗人多多即是这样一位愿意为诗歌投入的人。多多曾经将诗歌的写作分为三个阶段,“第一就是先在,被赋予,给你了;第二个阶段——智性投入,那是毫无疑问的,要求你极高的审美眼光极好的批评能力极广泛的阅读视野,对知识的占有,你知道自己在哪里,你知道在做什么。第三段就是一个整合,全部的完美的契合。第一个阶段记录,第二个阶段你就在那儿搏斗吧,第三个阶段成了,合成,这个合成又是神奇的,由不得你。苦功也好悟性也好阅读也好,你要使出全身解数,每一首诗都要这样写。”[18]由此可见,多多对于诗歌的写作是虔诚的,他每一首诗的完成,就像是在完成一门“手艺”。当然,他也不负众望,为我们奉献了许多优秀的文本。首届安高诗歌奖的授奖词认为:“他1989年到1992年期间写下的那些诗,是明晰的洞察力、精湛的语言、最吸引人的节奏和一种负责而又温暖的品格高度融合的结晶。”俄罗斯诗人茨维塔耶娃认为:“心灵天赋和语言达到平衡者——才是诗人。”(王家新:《她那“黄金般无与伦比的天赋”》)[19]我们深感欣慰,四十多年来,多多经由诗歌的实践让我们见证到了这一点。
【注释】
[1]多多著:《诺言:多多集1972-2012》,北京:作家出版社,2013年版。文章凡引多多诗篇出此书者,随文注明篇目、页码,不再一一作注。多多诗集另有《行礼:诗38首》(漓江出版社1988)、《里程:多多诗选1973-1988》(首届今天诗歌奖获奖者作品集,今天文学社刊行1988)、《阿姆斯特丹的河流》(北岳文艺出版社 2000)、《多多诗选》(花城出版社2005)、《多多四十年诗选》(江苏文艺出版社2013)等,所引诗篇不在《诺言:多多集1972-2012》中的,据这几部诗集录入,不另做注引。
[2](俄)茨维塔耶娃著:《茨维塔耶娃诗集》,汪剑钊译,北京:东方出版社,2011年版,第192页。
[3][11][19](俄)茨维塔耶娃著:《新年的问候:茨维塔耶娃诗选》,王家新译,广州:花城出版社2014年版,第4页、203页、21页。
[4]王家新:《当人民从干酪上站起——读多多的几首诗》,《上海文化》2012年第4期。
[5江弱水著:《古典诗的现代性》,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年版,第147页。
[6][8][18]凌越:《我的大学就是田野——多多访谈录》,《书城》2004年第4期。
[7][9][10][13]黄灿然:《多多:直取诗歌的核心》,《天涯》1998年第6期。
[12]张闳:《多多:孤独骑士的精神剑术》,见其所著《声音的诗学——现代汉诗抒情艺术研究》,上海:上海书店,2016年版,第86页。
[14]霍俊明:《谁能比我们更执着于生活和诗歌——关于多多》,见其所著《无能的右手》,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32页。
[15][17]江弱水:《写诗是一门手艺活》,《诗建设》2014年第2期(总第12期),北京: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142-143页、145页。
[16](美)罗伯特·弗罗斯特著:《弗罗斯特集:诗全集、散文和戏剧作品》(下册),(美)理查德·普瓦里耶、马克·理查森编,曹明伦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95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