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若无人的悲伤
2018-12-29玄武
玄武
1、震
2008年地震采访。最后一夜,当地把我们安排到偏僻处的平房区,两人一屋。我是夜行动物,夜里精神抖擞,过一阵就出去看看。我们一伙中,胆小的裹大衣躺椅子在外面。我上前摸摸,那大衣潮得跟浸水一般。我同屋的一人,大开着门躺床上,一会儿又一会儿惊得跑出来。但太困,再返回屋去。
一夜余震八次。震感最强烈的时候,我冲进我屋喊人。他已经睡着了。我拽他胳膊,大吼地震了快起——
他陡然醒了,猛地坐起就跑。他下意识的动作是用力把我往里面一拨自己往出跑。
房子在晃。我傻了一般戳在那里,他是把我往里面一拨向外跑,似乎我挡了他路。我没想到那么弱一人有那么大力气,我险些被推倒在床上。我眼睁睁看他跑出去,站在外面墙下。他大概觉出失态,在墙下喊:快出来呀。声音很低,显然底气不足。
我就睁大了眼睛,站在屋中不能动弹。我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地震大点吧!把我砸死吧!把墙弄塌了吧!他也死了吧!
又快十年过去,每逢遇到亲近的信赖的友人中伤,我都想起这件事。
那个人很多年来,年节一直发手机短信。我想他是有良知的。但我从来不回。有次他短信约我做个什么事,说你赚笔钱如何,我仍然不回。我想我早已宽宥了他,理解他危难之际的本能反应。我只是为在关键时刻瞥见的人性本能之恶而备受震骇。我一生不会和他来往,也绝不受他一丁点恩惠。
而我当时,几乎是不顾死活的愤怒,——和对人的绝望,也让我时常记起。那似乎也是一种恶。
地狱就在人心中构建。人是天使与恶魔同体的动物,复杂难测,每个人一生,都难免受到来自亲近、信赖的友人伤害。之所以造成伤害,只是因为你在乎他(她)而已,从不设防。
我们未必了解自己,有时也难免伤害到朋友,暗黑的内心总有恶不经意释放出来,不能洞悉和掌控。
人会选择性遗忘,竭力不去凝视深渊。即便真实跌入过,也假装不存在。而我不愿那样。我用力经历所有时间,悲伤的,美好的,腌臜的,寂寥的,充实的。
许多年我在想,我们的皮囊,不过是在世间修行的工具而已。于我,文字可能也是修行之道。古人云朝闻道夕可死,我们做不到。但稍微知晓一些理,一些道,并遵循之,也算不枉人间一行。
2、人之一种
我在村里上小学四年级时,最爱我的女老师因丈夫癌症,离开村子。学校没老师了。来了一个民办教师,待了十多天,又走了。村里打发学习好的学生去请老师回来,我和五年级一个学生去。
是夏天,麦收之后。田野里光秃秃,高高低低,只有锋利的麦茬。我记得我们走小路,脚踩在麦茬上能觉出顶脚,使劲一拧,它们折断了,自己矮下去一截。清晨出发时还有露珠,影子在脚下渐渐又黑又短,快中午才到。
老师不回来。
村里请一个临近村上过高中的二十多岁的人教我们。我们认识他。他一只眼睛有点斜。第一次上课,他就那样斜着眼,总是打量我。我不明白为什么。
他讲数学,给我们出题。我做了交上去,他拿着看,半天不吭气。后来也不吭气。我的后脑勺总觉得他斜着眼睛看我。
第二天上厕所碰见老师。我急慌慌,他忽然揪住我后脖颈衣服,说,你不要瞧不起人。以后我出题,你不要先做完。
我有点受惊吓,也想不明白。他是老师,他什么意思啊。
一生岁月中,我遇到很多类似或模糊类似的这种事,相同的一点是:自己想不明白。后来我就不想了,但知道了一个几乎普遍存在于生活中的道理:很多时候,你正常做你习以为常的事,也总会有人觉得他自己被冒犯。他会不舒服,甚至恨你,甚至下绊子——有时那绊子连他自己也被绊倒了。
这种人,与他无法解释,他也无法改变。从而也无法与他和解。
那么理他做什么。由他去,毕竟他也是人的一种啊。
3、腊月
洗抽油烟机的工人上门,聊天。
他问,你是做啥的?
我不好回答,说,是写字的吧。
他说,啊,那你是文化人。文化人家的孩子以后不一样。
答:那倒不一定。我上学时有教授孩子游手好闲,教授快死时把自己家书全捐给图书馆。自家孩子根本不感兴趣啊。
他说,一般还是不一样,文化人家孩子有教养……
答:(举四川那学校女教师虐杀捡来的狗的例子),那女人也有孩子好像才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她带的孩子会是啥样呢?她还教学生。她能教给学生什么呢?又比如前段北京驱离所谓低端人口,有个大学女教授说应该,不能什么人想来北京他就来……好在后来政府勒令停止了这个事。
他说,那个事,不应该。我们这些人,说实在的,是有毛病,比如卫生问题那些就不注意。可是人都是人,你大城市离了我们这些卖苦力的菜都吃不上啊……
答:所以知识和文化代表不了什么。你能说秦桧没知识吗,潘仁美没知识吗?他们多坏。知识不能教给人良心,也不能教给人勇敢。大多数即便良心不坏的有知识的人,也都是怯懦自私的。知识给不了他们力量……人和人不一样,良心和力量几乎是与生俱来的,有的人天生就有,有的人再学知识也没有。学没用,學不来。有时候有知识的人遇到事,做法反倒不如你们那些人呢。
这师傅出去干活。大约两小时弄毕。结账,他说“不会耍微信”不会用微信收钱。我只好到处找现金。他非要便宜我十元钱。我说不能这样,硬塞给他了。
4、过年
三斤酒壶下一半,把老弟撂倒睡去了。
他说和我最大的区别,是他从小被宠大,我从小被揍大。他说一件事,说哥你记不记得小时爹揍你,你勾着头,我上去拦在前面,我那么小,爹和姐都笑了。
我说一件事,说那年我四岁多,你出生不久,不能记得。是夏天。妈抱着你拉着我从姥娘家回来,走南沟小路。忽然下起瓢泼大雨,妈脱下衣服裹着你拉着我,路上全是泥水,我不停地跌倒爬起来,浑身泥,我记得雨大得睁不开眼睛出不上气,我扑扑地往出吐雨和泥。
老弟捂着头哭了。唉,老弟头发白了那么多。人生忽焉,半世已去。人生不过如此啊。
去春秋史官董狐故里,良狐村。庙宇破败,庙内之物尽被人弄走卖了。庙随时就要塌掉。
可能今夏一场暴雨,庙就没了。
南上卫村庙中杨树。六十四岁的四姑父说,他小时候白毛杨就这么大了,上面满是乌鸦窝。我小时这里是学校。我来村里玩,有几天就跟表哥去学堂上课,他大我一年级,我去了乱听乱答拿本子乱写作业。据说作文很受老师夸奖。
这树现在被圈入某家院里。庙已不在。我想不通:在庙上盖房子,这得多大的胆啊。
啊,雪正落下来。
在整个家乡,三四十万人的北方小城,春节人们会说炒股赔了,谁赚了,谁离婚了,谁生了二胎,谁谁不在了,谁谁在哪里治什么病。但没有一人说读一本书的事。我知道有可能说的不超十人。如果武断,那么二十,五十人,顶破天了。如果仍然武断,那么换清明,中秋,也是一样。
不要不承认。本时代人的精神生活,就是这么干瘪肤浅,流于表层。本时代的文学,就是这么尴尬,它对生活连点缀都算不上,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5、雷或悸动
微书,微指体积,也指微信临屏书写的即时方式。我喜爱这种突然爆发的行文状态:一种很像古人“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状态。
微书是我近年极力倡导的一种文学形式。我理解的微书、微文,是与微信技术密切相关、由之而诞生的一种行文状态:
随性、方便,所思所想随处随地可以写下,但不流于随意。它留下生活中的闪光。相比其他方式的书写,目前再无技术上比此快捷的了。
内容更生活化,热腾腾,贴,不隔,不装,不比画个架子非弄成所谓文章样子。所以它只有更好。
微信打字费事,所以每人书写,唯求更简洁。目前所见,一般人的微信书写,都较其文章行文利落得多。
有大量与文相关的图,图文并举。
史上而言,每一种新书写技术的诞生,都会产生文体的忽大忽小的变革。此种说来话长,不展开。
敏锐的书写者,想必都会留意到新的书写方式和阅读方式,对文字的要求和造成的改变。 我总持一种观点:形式会带来内容。一、形式对内容有要求。一个花瓶你只会想插花,而非装酒;二,反过来,一种东西,你会寻找最适宜的器皿来盛它,所谓器皿即形式。
微文不是在微信上写就叫微文,或短就叫微文。它追求行文瞬间的爆发力。就写作状态而言,更近于诗的写作状态。忽然而起,忽然而止。不能是随意的口水。
但它又不分行,以散文体形式完成。也有意反对散文诗的诗化。微文正常说话,能正常说话是散文重要的特质。不诗化,而是努力贴近事物,扎进事物。一旦诗化就漂了。
微文难为。要突然切入,在方寸之地发力。水浒中杨雄被几个泼皮逼住,一时竟奈何不得。短文来不得迂回、铺陈。要隐喻、象征,陷阱暗布。要以点成面,以词立象,以短句铸立体。短文当如咏春之寸拳,如闪电释放的巨雷,耀眼的明亮旋即晦暗、在晦暗中炸响。亦可如大静寂中之悸动。
在时下,微书、微文,也是对散文写作越来越冗长、越来越装腔作势矫揉造作的一种反动。是破除,反击,是剥离文学虚假和无用铺陈。太多的长文不能显示才华,而往往代表了无能。除了混稿费,不见有什么价值。语言那么差,句子都弄不利落却写那么长,就像一个人裤子都提不住却拼命跑。你凭什么浪费读者时间?有本事你去写短,几百字,几十字,看看还是不是东西。
6、尤金娜
犹太女钢琴家尤金娜:“我知道只有一种方式接近上帝,那就是艺术。”
斯大林死前听着尤金娜演奏的唱片《第23钢琴协奏曲》。卫士凌晨发现时他瘫躺在地毯上,口中嗞嗞有气。几日后,于1953年3月5日晚9时死去。
尤金娜曾收到斯大林授意寄来表示敬意的20000卢布。她回信:“谢谢你的帮助,约瑟夫维萨里昂诺维奇(斯大林名字)。我将日夜为你祷告,求主原谅你在人民和国家面前犯下的罪行。……我把你的钱,全给了我所参加的教会。”
人们以为斯大林会暴怒,尤金娜会从此消失。但斯大林收到信后沉默很久,说:“我原谅她。”
杀人如麻的暴君斯大林,居然能因尊重艺术而对受到的冒犯显现出宽容。
我们从没有这么决绝的相抗。同样,我们也从来没有……没有什么,胸怀?对艺术的理解力和热爱程度?
我们如果有艺术家如此,人们会惊呼TA傻X,义愤填膺地斥责TA过分。我们希望创作者像一群羊,羊圈牢靠。也保护羊——比如,总得扔点吃的进去喂吧。
须知:我们生活在一个对人的个性、人的创作个性、人的自由度,均视之如雠仇的时代。然而极度匮乏的,恰是迫切需要的。
7、旁若无人的悲伤
2017年11月初,我与诗人朵渔、平面设计师叫兽离开洞头,在温州待机。飞机晚点数小时,大家大厅外抽烟。我自带装二斤水泡了岩茶的大杯,天热,边抽烟边喝。忽然觉不对,——叫兽在咽口水。我问:你们看我喝茶是不是很愤怒?朵渔哀怨地说:你又是喝又是去尿,我们没喝的,尿都沒有……
大家大笑去找地方喝咖啡。这时我忽然看见坐在我们旁边一人,一个30多岁的男子,衣冠周正,张着嘴哭。太阳明晃晃的,他坐着,打着手机说什么,鼻涕眼泪满脸,一个个瞬间,我看到他咧大了嘴巴,哭不出声,说不出话。
我眼睛转开不再看。不是不忍,是觉得看人家是不道德的事。
他遇到了何等样的事,如此悲恸?
大家去喝咖啡,我一饮而尽又出来。那人已经不在。我咬着烟卷,举头望天。人间茫茫然,所有事大抵都会如此吧。那一刻我仿佛记起了一生所历所有的悲伤。我也望到了所有悲伤散尽。
8、意存飞鸟,天自苍苍
在一个大同人开的面食馆吃东西,听到对谈。受震撼。老板的老乡,一中老年妇女,说来太原发传单,“上午来,下午回。”
大同距此地三百公里啊。老板问:“哪里挣不下这几个钱?这么跑干这个!”
她答:“我挣不下啊。以前还能厂里打工,现在闹的,厂子都关了,我们没地方去。没干的,只好弄这个……”
我不是多富有的人。又耻于物欲的追逐和纷扰,往往不屑于卷于其中。但是我经常忘记存在基本的生存权问题,比如这位妇女。她并非个例。忘了基本生存,就误以为全世界人该如何如何想问题,该认同自己某个想法。今日看,这真是一件羞耻的事。
民生凋零。
这些年内心起了排山倒海之变。不止于此,因为平静后并不回复原貌,而是内心地理变了,变化一日日加深加重。我不太能理解几十年写一种东西一种味道的写作者,比如前不久跟帖批评某诗人作品。这可能也不对。但同时也非常明显:写作者内心,是映照其文字的背景图景。犹明月之于天山,天山之于绿洲。所谓意存飞鸟,天自苍苍。
碌碌于生存的写作者,亦当有举头仰望之心。
9、不能说
旧年,北方小县高中,食堂打饭,拥挤不堪。不少男生背一军用挎包,里面装用报纸裹的一块砖。经常挤着就打起来,便有人掏出砖向另一人头上猛地盖下。那人瞬间愣在那里不能动,血从头顶的军帽里流下来。接着是追打,有时演变为打群架。
我是安静的打饭男生,不参与那些。饭量又大,别人用一盆打四两汤面,我六两,有时左右手各一盆。所谓四两八两,应是净面,带汤一盆约二斤。饭烫,只用三指扣住饭盆边缘举回。于是练出指力,据说传为校园一景观。
但是会吃到苍蝇。有一次看到,我呆了一下。别人都在安静地进食。我停下来想,我要不要说出来。
我想的结果是:不能说。然后,我把自己剩下的一盆半面,统统干掉。
我吃到苍蝇,不能说,不能影响大家食欲。我后来仔细观察他人反应,有人看到盆里苍蝇夹出去,有人吃时又说又笑,压根不看苍蝇。或许也有人根本不以为是苍蝇。比如有次我看到某同学,盆里绿意流荡的、硕大如指头蛋的苍蝇,我几乎发出一声惊叫,但他吸溜一下,苍蝇不见了。我看他盆里的汤,还有一个长细的苍蝇腿状的东西在微漾。他继续喝汤,干了个盆底朝天。然后抹一下嘴,说,今天饭真他妈香啊,好像油水有点大。
很多年后,在外面、异乡吃饭时,我仍然病态地,先把碗用筷子搅个天翻地覆。这样不雅,但我就是忍不住。但很多年后,我仍然遇到很多种类似吃苍蝇的事。
比如今天,我又遇到了。我想了想,结果还是:不能说。大家吃吧。
10、冰花男孩
“请把信送给我妈妈,她两年没回家了。”
见此辛酸。2008年5月,我在青衣江采访地震,被山间余震所阻。见一小男孩,差不多是冰花男孩的岁数。
问他:“你妈妈呢?”
答:“在浙江打工。”
问:“地震她回来没?过年回来没?”
孩子低头不再答。乡政府备的香蕉,我撕两只给他,他拿着跑了。一个多小时后,我看到远處他奔跑的影子,举着香蕉,远远看上去还是两支。他大概不舍得吃。
我时常提醒自己,我的时代那些在裂隙中挣扎的人们,他们有的已经跌入深渊,比如杨改兰,比如徐纯合,比如贾敬龙,比如张扣扣,比如……
对当下的关怀像一道关隘,一道窄门,真正的写作者必须通过,但又不可滞留于此。文学通向更高的美。有人绕过关隘貌似走远,这种不成立。关怀当下,是写作者坐标,更是写作者基本的良知,一个底线。绕关几等于失底线。
11、今人多不弹
“浮云一别后,
流水十年间。”
晨起,忽然被韦应物这一对句打动。怕记错,特意查了一下,出自《淮上喜会梁州故人》。
古时山川阻隔,人与人会面难,时常友人一别,便是一世之隔。今日不存在交通问题,但人事仓皇,人心茫乱,甚于古时长路之飘摇。人之相隔,仍是千里万里啊。人生之十年,如浮云随风飘散而已。
“古曲虽自爱,
今人多不弹。”
读唐人诗需要阅历。少年时见此句,平平而已。今日见此,恍闻一人纵马冲向一支军队时耳边的风声。
却又淡然处之。
12、快递员
送矿泉水的小哥每次来都想说点什么,他诚朴,欲言而张不开嘴。又怕我家巨犬,来去皆如逃。这次有意引他多聊几句。不料他张嘴第一句话是:大哥,你能不能给我推荐几本书,不要太深奥太专业但又有价值的?
他原来竟是师范毕业,85后。他说他们这代80后太惨了。在农村家里拿钱供上学,毕业却找不到工作。送水和送快递,他每月能赚四五千元。——说到这他下巴昂起来,有点自豪的样子,说男人总要有点担当吧上有老下有小,总要养家。他说歇下时总想翻翻书,苦于不知什么书好。
今天室外气温40度。他冒着酷暑送水来,却一念想着读书。我们这些人,还有什么理由不认真读书呢?我们写作的,有何种理由不努力写出一点求真、得美的作品呢。
我荐他读杨显惠先生的《夹边沟纪事》。他们80后一代,那段历史几乎是文化记忆空白。而历史记忆需要保留和传承。
他要记下书名,掏出笔来——这时我才意识到他同时也是送快递的。他伸出胳膊说不用找纸了,哪几个字?
我拿过笔写在他胳膊上。有汗,写到最后两字笔迹已漫漶。他又问,哦哦地应着。他说这书多少钱一本?我说现在的书一般也就20多块一本,当当就有。
我家中没杨先生书,小众亦无杨先生签名本。若有我立马就送他。微信写到这里,我觉泪涌了出来。我原本要睡觉,不睡了,去写一个东西。
他叫田耀。
13、死生的尊严
对甘肃十二岁的小姑娘赵小花而言,生命的价值等同于一块巧克力;对贵州毕节自杀的孩子来说,死是加了糖的农药。我家乡邻居83岁的老太太去年也死了,是因为儿媳数年不理她的孤独。她把农药喝得干净,还用水冲了农药瓶再喝下。老人一生过日子仔细。
在这一年的五月我写下这些文字。阴历的五月,古时是恶月,故有端午驱邪。端午尚未来,便有太多的死亡接踵而来。最令世人揪心的,当然是雷洋之死,举国沸然。
和大多数人一样,我不太愿意想这些事,竭力想忘却。但偶尔他们会突然浮现眼前,尤其无辜的孩子。他们睁大的眼睛呆滞,茫然。北方正是暮春,他们眼窝里长着荒草,脚下缠白白的根须。
我想,可以确定,这是这个时代的罪恶。而我,也包括你,看到此文的每一个读者,我们都是这个时代罪恶的构成者。而我们无所措地,不知该如何赎我们的罪。
死是何其容易的事,谈来却沉重。在我一生,有多次望见死神临近。我盯他,看他在目光逼视下,慢慢退入黑暗,消失。他就像没有出现过一般。
忽一日去火葬场,参加一个朋友过世父亲的遗体告别仪式。初春清晨七时,天阴冷潮湿,细细的风,仿佛有直入骨髓之寒。我不经意看见更早的一家人,正办理亲人丧事。工人把一个很窄的铁门打开,遗体连小车推进去。门关上,哐的一声。我心里一抽。
只需一会儿工夫,那个生命体征消失、但仍然生动的人的形象,就变成一小把灰端出来。
烧一个人需要四十分钟。有的人胖些,那么时间稍长,但一般不会超过一小时。
我心里堵,说不上来的慌张——不是慌张,我只是无力描述。我需要说点什么,就和一起的一个朋友聊。他年长,说,他见到比这更惨的事。不,他做过。
他说他年轻时在火葬场干过,烧过几个人。那时烧人不像现在用电,是用油。有个劳模做他师傅。“第一次,要不人家是劳模啊,”他说,“在人的四个角浇上油,烧一会儿,他用锸子插进——”他比画我的胸和肋部,“锸子用力插进去,使劲一翻。再繼续烧。”
我说不出话,能感觉到自己张大的嘴。四处的阴风呼呼灌进来。
人死了就变成一件事,任人摆布和谈论。想想真是没意思。而我们是人族,易朽是我们本质,每个人都有这么一天。我不明白的是为何要把人烧了,然后还要买墓地下葬。烧需要花钱,买墓地又需要花钱。火葬一事,用节约用地来解释,说不通啊。
事毕,我逃也似的离开。回家换掉所有衣服。连车也洗一遍。和一个老者友通电话,他说,我从来不能去那地方。尽可能设法躲避。
是的。我有一个月时间精神恢复不过来。总在想这事。又记起某个好朋友父亲过世时,就在他家里,我们几个去。老爷子和我很好,我去他躺着的房间看他。他停止呼吸才几个小时,我望他,盯着他看,大约有五分钟左右。我知道人世易朽,而我想记住他。他那般苍白和瘦削,浑身散发着的冰冷气息使我深觉悲哀。我想我永远记住了他过世时的样子。现在闭上眼,他的样子便浮现上来。然后我们几个人,从五层往下抬他。他身形高大,楼梯窄,我们仍然小心翼翼,竭力避免哪里碰了他。我印象中,这是一生遇到的搬运最吃力的一次。
这些年,身边总有或生或熟的朋友,悄然逝去。他们有的,比我还年轻。比如前年中秋左右,一个朋友想不开,在酒店卫生间吊死了自己。那样做有技术难度,我偶尔仍想到,困惑和难过。
有消息说,科学家预测某年,人类可以实现长生不老。我觉得,不能死也是可怕的事。但如何对待死亡,我没想好。我还在徒劳无益地思考。
在世间存活的时日里,我仍然希望有尊严。这尊严是有所坚持,有所舍弃。尊严是人的内心,绝非依赖任何物质。
在剩余的时间里,我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