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型时代的新乡愁
——评罗国雄诗选集《遍地乡愁》
2018-12-29
乡愁,是中国诗歌一个恒久的主题。从《诗经》开始,一直逶迤绵延到今天。总是使得中国诗歌深致婉转,使得中国诗歌泪流满面。
乡愁,只要提起这个字眼,那么多真挚悲伤的诗名就逐队而来,呈现眼前。
汉乐府诗:“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
王维:“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 ”
李清照:“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
司空图:“逢人渐觉乡音异,却恨莺声似故山。”
杜甫:“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杜荀鹤:“驱马傍江行,乡愁步步生。举鞭挥柳色,随手失蝉声。”
直到余光中的白话诗《乡愁》,无论修辞上如何翻新,但其核心内容都是一成不变的,那就是故乡。那个抒情的主角也是不变的,游子,离开故乡的游子。杜牧诗说得好:“门前若无南北路,人间应免别离愁。”在漫长的中国诗歌史中,乡愁产生的根由是人总是受到道路所提示的远方和世界的召唤,而束装就道,而登船上马,这样必会引起情感的撕裂,如李煜所写:“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人还是会离开故乡,去往远方。概而言之,从古到今,中国的诗歌里的乡愁都是游子离开故乡,而怀念故乡。而故乡其实一直都在那个地方,等待着倦怠的游子归来。即便如贺知章一样少小离乡,老大到鬓毛衰白才得归来,那个故乡,依然在那里静静等待。
但今天,中国社会的深刻转型与巨大变迁却使得乡愁有了另外的意义。那就是我们身在故乡而失去故乡,我们脚踏故乡土地,却时时感受着传统故乡的沦陷,一个村庄,一个小街,一座山前小镇,一个江边码头,一条老旧的街道,失去故乡的不再只是那些去远游世界的人,失去故乡的更是身在故乡的人。有一个叫何伟的美国人写过一本记录长江边一座城市转型期中变化的书,他在书中这样写道:
“这座城市正在飞速发展着,在过往的二十年,那样一种转型变化的感觉——接二连三、无情无义、势不可挡——正是中国的本质特征。很难相信,这个国家曾经完全是另外一种模样,是19世纪西方人眼中‘永远停滞的平易种族’。2003年,三峡大坝一期完工后,向来下跌的江水将陆续淹没那些江畔之城,这令我有些伤感。而对于大多数中国人来说,这正是向来变革的对应面:贫穷、烂路、慢船。”
正是在这样的变革时代,这个国家从城市到乡村全面现代化的时代,我们面对的是不得不变的中国,必须改变的中国。但这变化的确正在造成传统的故乡的一一沦陷。于是,乡愁不再只是古代诗歌中典雅的表达,而成为当下一种普遍的感受。以至于新闻媒体都把乡愁作为一个重要的话题,叫做记住乡愁。这大约是说可以失去故乡,而不能失去乡愁这种中国人文化性格中支柱性的情感。
这也正是我得以理解罗国雄这些诗章的关键所在。他从仁寿乡村到乐山这个江滨之城,即便以古人的眼光看,也没有远离故乡。所以,他那些抒写乡愁的诗正就是身在故乡而失去故乡的情状。所以,《遍地乡愁》正好证明他作为一个诗人对于时代变化的敏感。
所以,他要:
泪流满面,目送渔帆远去
以江水为酒,痛饮漂泊的乡愁。
因为那个故乡乡村早就随着时光的流逝而物是人非了。
亲人已经离开:
搬家时我把一封信丢了,
那是母亲写给我的惟一一封信。
这是母亲留给我的遗言,
珍藏了十年,痛了十年。
大时代驱动下,故乡的失陷是一种必然,如果只是因为乡愁的美丽而希望一切都不要改变,只去做那种肤浅的呻吟,只会使自己变成孔子所不赞同的那种乡愿。所以,记住乡愁,在内心中固定住这种深挚情感才是最最重要的。所以他在《到哪里移栽我的故乡》一诗中,才写下了这样真切的句子:
我该到哪里去
到哪里移栽我的故乡
和像一滴正在坠落的泪一样
——来不及握住
就要挥发了的乡愁
这个背景正是,故乡的事物正与关于它们的记忆,“将要和我的故乡一起,成为移民。”
正所以,读到他《五千多种生灵分别代表我的闲愁》时,我已然感到他在情感中重构一个新的故乡。他把峨眉山中的五千多种生灵,作为一个更宽泛意义上的故乡的美好事物。也许正由于此,这些事物才会引起作者那样由衷的赞叹,同样可以和故乡老屋一样实在地附着上真切的乡愁,甚至使可以触摸到一个正在重建的新生的故乡:
大多数时候我的愁是安静的,与草木一道缓慢生息。
但我爱着的无穷,准确指向了低处,只有在最低处
我的愁,才能细细拆解开来,像一盏盏微弱的萤火
照亮五千多种灵魂的尊卑,让它们永远不要走丢……
所以,我们可以说,罗国雄的乡愁就与前述中国传统诗歌抒发的乡愁大相径庭了。这种乡愁正是当下中国普遍存在的某种情感真实,这是大转型时代的新的乡愁。写出这种新的乡愁,正是这本诗集的意义所在,这是中国人情感档案中新的一页。荀子说:“过故乡,则必徘徊焉,鸣号焉,踯躅焉,然后能去之。”我想,正是这些诗章如此缠绵悱恻的缘由所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