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诗歌八家

杨沁

室利·奥罗宾多

虎与鹿

光亮的，蹲伏的，下沉的，是何物缓缓爬过森林的绿色之心？

微闪的眼睛，威武的胸膛，柔软无声的爪寓意壮丽还是谋杀？

风蹑脚穿过树叶，似唯恐它的声音和脚步扰动这无情的辉煌

几乎不敢呼吸。但伟大的野兽蹲伏，爬行，

爬行，蹲伏，最后一次，无声而致命，

霎时死亡跃向美丽的野鹿

森林沁凉的树荫下它正悠然啜饮池水，

然后倒下，撕碎，死前的最后瞬间望向

独自奔向幽深林间的同伴——

毁灭，自然的强力残酷之美摧毁了柔弱无辜之美。

但终有一天，老虎不再蹲伏爬行于森林危险的心中，

庞然巨兽也不再撼动亚洲平原；

到那时，美丽的野鹿将在树荫下啜饮沁凉的池水。

强力在强力中消亡；

而罹戮者将比行凶者存活更长。

宇宙意识

我将广袤世界装入更广袤的自我

我的灵魂凝视时间与空间。

我是鬼是精灵是神是魔，

我是风的速度和燃烧的星河。

宇宙是我精心呵护的婴孩，

我是他的挣扎也是永恒的休憩；

世界的欢愉颤抖穿过我的身体，

我孤独的胸中承受万千哀戚。

我深知万物的细微特性，

却不滞于我成为的具形；

我内心携带宇宙的召唤

一步步迈向永恒的家园。

我路过无限羽翼上的时间和生命，

并仍承载所有出生和未生的事情。

阿朗·科拉特卡尔

废墟中心

屋顶落在马鲁蒂 头上

似乎无人在意。

尤其是马鲁蒂自己

也许他更喜欢这样的神庙。

一只杂种母狗

为自己和孩子们找到了家

在废墟中心。

也许她更喜欢这样的神庙。

母狗踱过堆满瓦片的门廊

满怀戒备盯着你。

贱民小狗们和她一起打滚。

也许它们更喜欢这样的神庙。

黑耳朵的小狗玩得有点疯。

瓦片在它脚下咔咔作响。

这已足以让一只甲壳虫

心中恐惧发抖

它慌忙寻求安全的庇所

爬向破旧的功德箱

箱子压在残梁之下

永无逃脱之机。

这里不再是礼拜之地

却恰恰是神的居所。

老太婆

一个老太婆

抓住你的衣袖

一路尾随。

她想要五十派萨 硬币。

她说她会带你

去看马蹄形神庙

你已经看过。

她仍蹒跚随行

抓紧你的衬衫

她不会让你走。

你知道老太婆的脾氣。

她们粘着你如同芒刺。

你转身看她

带着结局的意味。

你想终止这场闹剧。

当你听见她说，

“在如此荒凉的山上

老太婆还能做些啥”

你转头望向天空。

恰好穿过她眼里的

弹孔。

当你继续凝望

她眼周的裂隙

蔓过她的皮肤。

山丘破裂。

寺庙破裂。

天空塌陷。

玻璃板碎裂的巨响

这老太婆却安然无恙

独自站立。

而你变成

她手中的

一撮零钱。

纳姆奥·达索尔

石匠、父亲和我

石匠 让石头有梦可做；

我擦亮火柴点燃烟火。

他们说人不该走入

父亲的人生：

我进去了；我挠

他的胳膊肘，

他的胳肢窝。

石匠给石头花朵；

我吹起喇叭。

我代替站着的帕西人

变成石头

在四个女人身边

弯腰如弓。

我看见父亲血淋淋的屁股。

在黑暗的喧嚣中

我抽烟

随着回忆缓缓燃烧

直到我的嘴唇烫伤。

石匠让石头受孕；

我数着筋疲力尽的马匹。

我将自己套上马车；我收拾

父亲的尸体；我缓缓燃烧。

石匠将血混入石头；

我挑起许多石头。

石匠建造

石头房子。

我的头被石头砸伤。

她离开那天

她离开那天，

我把我的脸涂成黑色。

我朝野蛮的精神分裂的风脸上狠狠扇巴掌。

我拾起生命的碎片

赤身裸体站在破裂的镜子前。

我允许自己向自己复仇。

我卑微地盯着太阳说：“你这个混蛋！”

我向所有描绘梦想的艺术家发出精心编织的诅咒；

我从东走到西；

我捡起路上的石头掷向自己，

多么喧嚣啊！那穿过山川峡谷一路奔涌欢笑的河流。

它在寻找什么样的海洋？

它会在与海平面齐平的土壤里睡去吗？

我还属于自己吗？

我甚至不能拥抱她死去的身体

不能哭出我的心。

她离开那天，

我把我的脸涂成黑色。

S.约瑟夫

我姐姐的圣经

我姐姐的圣经里有这些：

一张皱巴巴的粮票

一份贷款申请表

一个会割破喉咙的放贷者的名片

教堂和寺庙的

免费餐券

我哥哥孩子的照片

一件如何织婴儿帽的说明

一张一百卢比钞票

一纸中学毕业证书

我姐姐的圣经里没有这些：

前言

旧约和新约

地图

红色封皮

致马拉雅拉姆语诗歌的信

那日我们在河上相遇，

同坐了很长时间。

河流有窗，你说，

穿过那扇窗我将飞远。

当我离开你回到村子

我依然记得你的言语。

如果河流有窗，它肯定是房子；

如果你渴望飞远，它肯定是监狱。

我住在穷人之中，

和他们一样的小棚子。

有什么吃什么。

要去远处取水，

听见父亲叫我阿狗。

要清理母亲的便溺。

罐头，拖鞋，瓶子，报纸，

我靠挑拣售卖这些为生

人们叫我捡破烂的，

车厢拒绝我的行李。

我依然呼唤你。

你并未前来。

我知道你的人们：

他们如同高楼大厦。

他们将你紧紧锁在

诗行和韵律之中。

透过一个小洞你窥见世界

被日常琐事绊倒。

不会忘记你凝视我的样子

就像，饰以丝绸和微笑，

你坐在车里加速驶向庙宇。

你已厌倦这些，对吗？

一个女孩将渴望

看见树林，

熟睡在茅草屋里，

跋涉穿过污秽和淤泥。

她将在太阳里燃烧，

在暴雨中发烧。

你想要的是自由，对吗？

这正是我们拥有的全部：

你能畅所欲言，

能沐浴溪水，

当你流连庭院

能和鹡鸰一起啾鸣，

能坐在阳台地毯上。

父母将常伴你左右。

下班后我急忙回家。

躺下享用晚餐

稀粥和芽菜

或仅仅望向天空。

猫头鹰的号角该会令你惊惧，

然后我将满含爱意轻轻抱你。

库蒂·雷瓦蒂

乳房

乳房是泡沫，从

潮湿的沼泽地升起

我满含敬畏地观察——以及謹慎——

她们逐渐肿胀和绽放

在我青春期的边缘

从不向别人谈及，

她们只和我一人

歌唱，一直如此：

关于爱，

狂喜，

心碎

向着我蜕变期的苗圃，

她们从未忘记并总能

唤起兴奋

在忏悔中，她们肿胀，如同竭力

要挣脱获得自由；任凭欲望激烈撕扯，

她们飞翔，唤起音乐的狂热

从拥抱的挤压里，她们提取

爱的精华；在分娩的

震动里，乳汁来自奔跑的血液

像无法抹去的未实现之爱

流下两颗泪珠

她们涌出，仿佛不堪承受更多痛苦。

灰鸟

树木的阴影

静坐在自己的冠盖下

像一只灰鸟

一个女孩前来清扫

仿佛她想抢夺并带走

整条街拖长的寂静，

正是在这里

他曾让我等待，

也曾拿走我的爱

扫地女孩

已经走了很久，她带走

寂静，她不停

回首看我

现在夜色已倾泻而下

像泪水。令人着迷又恐惧，

像身体终于做好准备抵达

自己的绽放。我在等

这里……他从远处走了进来，

像负荷累累的乌云将卸下

雨水，

在这难以承受的欢愉时刻，

红色的星辰开始在我体内爆炸

但是，树，

依然静止；纹丝不动——

像一只灰鸟

尼尔马尼·弗根

我们刚刚在谈论什么

1

我们刚刚在谈论什么？

关于正在僵硬的石头，冰冷的水

关于燃烧的火焰

关于开屏的孔雀

关于世界第一个黎明是何模样

为何当甜蜜的水果入口瞬间

它就变得苦涩

关于骤然盛怒的天空

像刚刚熄灭的余烬

距离午夜只剩四分钟

关于缓缓成沙的陆地

竹林的阴影

化为灰烬

2

不，现在我什么也不记得了

刚刚你告诉我

你爱我？

那种爱仅仅献给

人类

仅仅献给贫穷的儿童

献给海底或煤块中

干渴的野草

所隐藏之物

那个午夜

当你沉默落泪

说的就是这些吗？

3

所有那些日子里

我找不到可以称之为自己的

生命

或完全属于自己的死亡

是谁将我的白天黑夜

咬啮成碎片？

我如何才能度过这些

血淋淋的时间？

4

谁，在暮色初起时

开始举办庆典？

而死者中的谁

将会参加？

多少次

小牛的皮哞哞哀唤？

而多少次它们返回

满身通红带血？

归途中它们会看见什么？

它们何时回首？

在那条孤独的迷宫般的路上

是谁，它们再也看不见？

5

像风一样

马匹在院中转动

倾听它们的嘶鸣

昨夜，一个声音低沉

如你般的诗人

去世了——

他已知道

诗歌里空无一物

没什么比蟋蟀的唧唧声

更加深刻

我们刚刚在谈论什么？

关于正在僵硬的石头，冰冷的水

关于燃烧的火焰

关于开屏的孔雀

诗歌是为那些不会读诗之人

一位诗人曾说

诗歌是为那些不会读诗之人

为他们心上的伤口

为他们长出荆棘的手指

為生者和死者的

哀恸和欢欣

为日日夜夜路上

滚动的抗议

为沙漠中的烈日

为死亡的意义

和生存的空虚

为受到废墟诅咒的黑色石头

为少女圆润双唇间的红点

为黄蝴蝶的翅膀停歇于带刺的铁丝网

为昆虫，蜗牛和苔藓

为傍晚天空下孤独翔集的鸟儿

为火与水的焦虑

为五百万个贫病交困孩子的母亲

为变得血红的月亮的恐惧

为每个静止的瞬间

为瞬息万变的世界

为你的一个吻

为那句古老的谚语：

黄昏之人终将再次成为黄昏。

阿兰达蒂·苏布拉马尼亚姆

变脸

我需要另一张脸吗？

有时候是的

这张脸不再被欲望

扭曲。你可以像袜子那样

翻出它的内里

永不知道

内外差别，

它如旧羊毛般柔和，如和平般

坚定，它的材质习惯于

凹陷，

废弃，习惯

我的缺席。

我知道一只猫

我知道一只猫

它的面孔犹如星辰

我等着她死去

然后我的心就不会再

那样痛苦

现在夜色更深

我的生命变得轻松些了

我回到出生的部落

我们的谷仓装满词语

和爱的消失

威洛德·库马尔·舒克拉

一个男人坐在绝望中

一个男人坐在绝望中

我不认识他

但我认识绝望

所以我走向他

伸出手

紧握我的手，他站起来

他不认识我

但他认识我伸出的手

我们并肩前行

我们不认识对方

但我们知道并肩前行

人应当在远方眺望故土

人应当在远方眺望故土

人应当跨过七片大洋

望见故土，

在不可逾越的距离的无望中，

满心期待有一天返回故土。

人应当在旅途中转过身，

在异国望见故国。

一个人的地球，从太空中

然后，想起孩子们在家

做什么

就会想起地球上孩子们在做什么

对家中饮食的担忧

将成为对地球上饮食的担忧

地球上任何人挨饿

将如同家中有人挨饿

回到地球上

将如同回到家中

家中一切如此混乱

当我迈出家门几步

我又返回仿佛家就是地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