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贵的疆土
2018-12-27王晖
王晖
《新疆词典》(增订版)是诗人沈苇的一部跨文体力作,历时十载而成。这本书丰富奇特的混成,对新疆不朽的记忆,不断发现和再发现过程中对地域的深度解读,均达到了无可比拟的精神高度,也因此《新疆词典》英文节译获得美国《Ninth letter》杂志2013年度文学翻译奖(顾爱玲译)。《新疆词典》让我们看到了一片庄重的疆土,语言锻造的功夫,遣词造句的天赋,深厚的学养造就的出色表达,以及对世间万物美的洞察。
《新疆词典》中无论是几百字的美文,还是上万言的书写,均自然灵活,此起彼伏地延伸到新疆的四面八方、千山万壑。阅读每走一步都有一种扎实独立的坚固性。111个篇章又是有机的,它们是一个个抒情的整体,醇厚的味道在阔大的时空里相互浸染,有内在的呼应和精神气质。一朵小花里也有一个天堂,一个词汇里坐落着一轮明月下的村庄,语言在这里演变为有着冷暖、疼痛的生命实体,它们是一粒粒种子,促使它们发芽的是写作的信仰和美德。
对于《新疆词典》,按照常规的归纳和语言分析,都是我力不从心的事情。语言的细腻和传神,典雅的古词、去掉修饰的民间口语,诗行中神性的光,在此举例和转述,都是一种勉强和破坏。因为我时而看到表达的老练凝重,时而看到一种谐趣,有时读到的是他对细节惊人准确的描写,有时感到他的语言那么淘气,一派烂漫。
诗人有着阔大温情的目光。他对于南北疆的百姓,有广泛、深入的认识。他帶着对生活的理解与尊重默默经过一个又一个僻远的村落,他的心里存储了多民族的兄弟姐妹,而他们就像他远方的亲人。他没有成为狭隘的民族主义诗人。在阿曼尼莎的故乡,艾则木家害羞的姑娘写的歌词“鸟儿飞走了,花还在花里开花”被诗人惊喜地收藏了。艾则木的汉语水平只勉强译得这一句,但沈苇说“虽然只有这一句,就足够了”“它更像阿曼尼莎的所闻所见、所思所想,在今天通过家乡的一位少女得到了迟到的表达”。
沈苇记录了乡下淳朴的农民,会让木头唱歌的民间艺人,四处流浪的阿希克、酒鬼等等众生相,获悉的是他们的内在之光和良心的纯净。他对于生活的看法格外新颖,朴素真诚。面对贫薄的土地,不是居高临下感伤怜悯。他不想让这些成为廉价的文学装饰,他只想表达作为一个人,一个与他一样的人,在最荒凉的地方,有悲伤痛苦,也有天赐的浪漫与快乐。
莫扎特的爷爷做果酱赔了个血本无归,只好把大缸大缸的无花果酱埋到了戈壁滩上,文中写道:“饥饿的戈壁滩,至今没有消化掉莫扎特爷爷的二十七吨无花果酱。”莫扎特爷爷的痛,痛到了每个人心里。当遇到在牙通古斯打工的买买提逊,诗人这样描述:“我看着这位六十岁的老美男子,想象着他耕耘过的一块块土地,想象着一个个爱过他的女人。他应该是一位懂得生活并以自己的方式享受过生活的人。”这样的表达多么默契,多么有尘世感。
《新疆词典》这部被誉为写出了亚洲腹地“精神地理”的著作,广泛涉猎了地理、历史、文学、哲学、宗教多个领域,从书斋到旷野,从日常经验到宗教般的情怀,从生到死这一类永恒问题的思索,都使这部作品熠熠生辉。诚如散文家蒋蓝所说:“《新疆词典》不但是一部诗性人文之书,也是关于新疆后现代叙事的山海经,更是一部凸显新疆的精神史。”
多种民族、多种信仰一同落在新疆这片土地上,沈苇以巨大的情感包容和渊博的见识,绘出一幅朴素而意味深长的图景。《悬浮教堂》里,结尾是这样的:“在西域大地,在中亚天空,有太多的悬浮教堂,太多悬浮的传教士。他们没有自己的基石,在这块土地上逗留过、努力过,但扎不下根,然后像砂砾和云烟,随风无影无踪地消散了。”
然而,不消散的是那个显灵的、传奇的悬浮教堂的故事,那个治病救人的瑞典女传教士洛维萨·恩娃尔,在生命最后的二十二年,在库车河畔充满心酸的脚印,在白纸黑字间是那么醒目。
历史会毫不留情地湮灭无数的生命个体,尊重生命的诗人不会忽略和遗忘掉那些草芥般微小的命运。一个异族妇女的低泣、土地爷的穷亲戚——土豆、失去孩子的绝望母驴、被三十只草蜱子咬死的野兔,谁说不能与十二木卡姆的搜集整理者阿曼尼莎、散发沙枣花香的香妃、散发着恒久光芒的《突厥语大词典》《福乐智慧》、散佚在旷野的石头经书放在同一个天平?世间的万物都是唯一的、无可复制的奇迹,它们常常低微得没有名字,没有性别,没有颜色,没有立锥之地。但在诗人沈苇的心目中,它们却是至纯至善、不可亵渎的。他珍视着万丈红尘中被世俗蔑视的东西,像看护眼珠子一样守护着它们。
评论家陈晓明在《“凿空”西部的神秘》中说得好:“沈苇作品中有一种平等的思想,人与自然,人与动物,人与人之间,主人与奴隶,皇帝与平民……他是一个绝对平等主义者。生活在西北,面对苍茫的大地,面对时常发生的生生死死,在自然的、大地的生存空间,反倒容易滋生平等主义思想。他的‘凿空生活并不引向虚空和虚无,而是走向平等,平等的肯定性,使得沈苇抹平生活的差异具有自我面向他者的肯定性,而且还有他者向自我生成的肯定性。”《新疆词典》正体现了这种绝对的“平等主义思想”。
《新疆词典》是一部跨文体作品集,分行的诗歌只占零星的篇幅,但是诗歌的气息却遍布全书五百个页码。
阅读一下“葡萄”词条中《吐峪沟》这首诗吧:
峡谷中的村庄。山坡上是一片墓地
村庄一年年缩小,墓地一天天变大
村庄在低处,在浓荫中
墓地在高处,在烈日下
村民们在葡萄园中采摘、忙碌
当他们抬头时,就从死者那里获得
俯视自己的一个角度,一双眼睛
这个被诗人称为“两个圣地的圣地”的吐峪沟,包含了多么微妙的生命体验,诗句何其本色,与大地同质,就像你亲眼看着它从尘土里生长出来一样。可是它又那么幽远,宁静之中有着澄明的彻悟。这种带有哲学意味的的思索,超越了一般意义上对死亡的悲剧性描述。他看到了其他人无法看到或无力记录的东西。绕过了伤感的陷阱,节制了抒情,让生命中不可逾越的黑暗部分,在烈日下、在村民千百年不变的劳作中悄然弥合了。这首诗产生了奇特的语境,气息神秘高贵。
新疆,是诗人沈苇的第二故乡,他爱上了这片永恒的疆域。这片远离故乡令人纠结的土地,却呼应了他生命最深沉最复杂的情感。他热爱多维度的新疆。在新疆,作为一个汉族作家,沈苇选择了偏僻的行走路径,却获得了这个世界回赠给他的意外的相逢,他们邂逅于:新疆多元文化的光芒里,古代圣贤的箴言和诗行里,给他喂过奶的西域的月光里,和田地乳的感应中,喀什民居“上苍的屋顶”上,恍如隔世的浩叹里多么情意深长。二道桥令人微醺的混血的人潮中,让沈苇感到人的体温和血液也在相互交融,感到无名而庄重的力量,那就是:人,生命,礼赞!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振奋、更能激起一个人对世界的眷恋?这就是新疆,两千多万人在这里繁衍生息,生产生活、劳动恋爱,这片土地背负了太多的沧桑,在荒野中依然保持着缤纷的色彩。《艾德莱斯绸》结尾有一段话:“一种荒凉中的绚烂。世界总是这样,最强劲的想象、最炽热的情感、最艳丽的色彩,往往藏在世上最荒凉的地方。”是啊,这个世界没有绝对荒芜的地方,只有荒芜的人生。
沈苇曾说,写作是爱的无限,万般辛苦却两手空空也值得。他将自己称为沙漠里“一滴水的西西弗斯”。倘若把《新疆词典》里他二十年多的行踪记录下来,在一百六十多万平方公里的漫游中,已织就了多么繁密而感人的行踪图。他像一个穿越了几个世纪的考古工作者,更像一个举着蜡烛的司事,跟随他的引领,就看到了荒凉之中生长着令人倾心的无限图案。他用写作照亮了新疆大地前世、今生许多宝贵的存在。这片土地——它的圣贤、它的传说,它的民俗,它的景致,发出呐喊的小土豆、一小片古代的裂帛……都在寻找一位好的诗人。它们遇见了他,就义无反顾地投身于《新疆词典》父亲般阔大而仁慈的怀抱里,再也不肯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