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春天
2018-12-27若非
若非
1
我以为你会早一点儿来的,她在我身边蹲下来说,没想到足足晚了半个多月。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可能在我身后已经站了一会儿了,也可能刚到。当她说华凯一直在等你,我就知道她是张晓。
我没有看张晓。从落烟赶到林城,我是专程来看华凯的。华凯就一直笑着,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俩。他的嘴一直抿着,想说什么,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一阵风吹过来,我们都感觉到冷。
出了些事情,耽搁了。我拿起酒瓶使劲喝了一口,又倒了一些在地上,对华凯说,兄弟,来,干一口。酒很辣,我张大嘴巴倒吸了一口冷气,舌头才好受一些。
华凯一脸尴尬地看着我。他和墓碑一样冰冷。
我放下酒瓶,背靠着墓碑坐了下来。她也跟着我坐了下来,华凯正好在我们的肩膀之间。他依然笑着。
我们应该说点什么,但没有。她拿过我左耳的耳机,塞进自己右耳里。
耳机里,一个男人正在唱:深夜里辛蒂蕾拉们倒下的地方,促成整片血红的高楼,在搞与不搞之间泛起淡淡的哀伤,他的来头已经腐朽……
这是我和华凯都喜欢的歌,但是知道它的人很少,知道这个乐队的人也很少。
2014年深秋,我得到一次离开落烟去往县城学习的机会,在网吧登上QQ,收到一条华凯半月前发来的消息:兄弟,有一首歌一定要推荐给你。他发了链接给我,前奏响起来的时候,我被深深迷住。我回复:谢谢你,很好听。华凯再没有回复我。那时候我和华凯已经三年没有联系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联系,是这首歌让我们重新牵连在了一起。听完这首歌,我决定买一部智能手机,用来融入大千世界,也存入了这首歌。
我爱上这首歌,疯了一样地,睡觉时听,批改作业时听,写作时听。就连来看华凯,我的耳机里也重复着这首歌。听着我们都喜欢的歌,在寒冬时节相见,我觉得很有诗意。
华凯一定也是这么想的,但张晓并不这么想。我们靠着华凯——不,准确地说,我们靠着华凯的墓碑。寒冬里,墓碑告诉我们华凯很冷,而我们捂不暖他。她突然说,华凯喜欢这首歌,你也喜欢。那首歌唱到第三遍结束的时候,张晓摘下耳机,可我真不知道它好在哪里。我收起耳机,第一次侧脸打量张晓。
她长得不算漂亮,和华凯空间里的照片差距很大,根本没有那么白。但她的牙齿很整齐,很白,眼睛也大,脸上有微微的斑。
你是张晓?我问她。
你是齐桑,她肯定地说,我就知道会是你。她站起身来,拍打身上的灰尘。墓碑很干净,她的动作多此一举。当我看到你就知道一定是你,虽然我们从没见过。
我也站起身来。对不起,我来得太晚,收到你的信息我就准备出发了,但今天才到。
她没有说话,怔怔地看着远方。在我们的面前,一排排墓碑几乎呈等高数列向下延伸,一直到半山腰才被围墙硬生生拦住。山下不远处,便是我和华凯当年求学的林城大学,寒冬里呈现出冷清的模样。
华凯一直在等你,张晓怔怔地说,我几乎每天都来这里,直到今天才等到你,我替华凯感谢你。
风在我们身边吹过来吹过去,天色不打招呼地渐渐暗下来,冬天里白日短,层层压下来的夜色让人心慌。
2
出了墓园,树林深,台阶陡,天几乎就要黑了,夜灯却还没还来得及睁开眼睛,我叮嘱她小心点。她的鞋子与地面接触时发出清脆的声音,幾乎成为这山里唯一的声音了。
齐桑,你和华凯是怎么认识的?我们往山下走,张晓突然问我,我都不知道你们之间的故事。
我的行李箱有些大,台阶窄,放不稳,只好提着,累,也很别扭。一直走到半山腰的宽阔大路上,我都没有接她的话。
我还是想知道你们的故事。我们走到路灯下,光明有了,但依然冷。她再一次问我,可否给我说说?我叹了口气,好吧,我们之间并没什么特殊的故事。
大二那年,华凯不知道通过什么渠道打听到我的QQ,和我联系。他说他是一名校园歌手,我同学也告诉我他是刚过去的“校园十大歌手大赛”获奖者之一,但我确实没有听过他的名字。
我们都在林城大学求学,他也大二,在建工学院读书,而我在文学院。我们热情地在网上发了书面开场白,又假模假样地称兄道弟了大约一个星期,他有些迫不及待地约我见面。
我不能老是翻唱别人的歌曲,华凯跟我一阵寒暄后对我说,我需要原创,齐桑,你可以给我写歌词。他说完就开始弹吉他,看得出他有些功底。我相信,只要我俩合作,一定能够闯出一片天地。他很自信,不得不说我受到了感染。那天我们热情高涨地聊了许多关于音乐的未来的事情,似乎成功就摆在眼前。
那时我热衷于写诗,并以成为一名诗人为梦想,在校报发过几首诗歌,便被同学们赋予“诗人”的称号。华凯的出现,让我惊觉如果成不了一名诗人也有可能成为一名词作家,于是我特别爽快地答应了他。但很快他就给了我一个让人措手不及的回报,因为他谱的曲实在太差了,唱得也很差,我真不知道他怎么当上“校园十大歌手”的。我嫌弃他的唱功和作曲,他归罪于我写的词,并对自己的作品沾沾自喜。我们吵了很久,但依然一起喝了不少酒。喝得快要醉了时,我们开始兄弟相称,突然觉得对方都是最懂自己的人。
之后我们再也没有合作过,但却成了朋友。他依然坚持做音乐,甚至再度拿下“校园十大歌手”的称号。比赛结束后,领了奖,他非要请我宵夜。齐桑,你看看,全天下可能就你觉得我唱得差。他晃着证书,以证明我的判断是错的。我不忍打击他,我那是胡说的,你竟然这么当真,喝酒就喝酒,你显摆什么证书。我给他倒满一杯啤酒,督促他喝下。那天我们喝得很醉,是我们在校时少有的大醉。
最后一次大醉,是二○一一年的夏天,大学毕业前。我们在学校附近的小出租屋里面喝酒,当时华凯刚刚失恋,情绪很差,半醉中他大声向我宣告,他要成为一名优秀的歌手,一名正宗的有良知的歌手。他反复强调什么情啊爱呀都他妈滚蛋,我要为人类的光明歌唱。齐桑,你就等着吧,等着吧!那时候我早已认定华凯永远也成不了优秀的歌手,但我没想到的是,他最终成了一名诗人。
诗人?张晓说,这个我知道,我以为他很早就写诗的。
我反倒不写诗了,这真是奇怪。我说,后来我写了小说,再没写过诗歌,好像是他顺承了我骨子里的那些诗歌的情绪。
后来呢?张晓眼睛里充满了好奇,指引我往一家餐馆走,他从来没有告诉我以前的事情,从来没有。
我有些饿了,寻了一张餐桌坐下,招呼老板。先吃饭吧,我说,你应该也饿了。
后来呢?她前倾身子,盯着我的眼睛。
我一时不知道如何说下去。我心里有些难受,不,是很难受。这家餐馆不远处,就是当年我们求学的林城大学。我突然有些想华凯,我们当时一起吃过那么多家餐馆,却不曾吃过这一家。
张晓看出了什么,没再追问。
3
华凯没给我说你们之间的事情,张晓说,他经常告诉我,他有一个好兄弟,以前是诗人,后来成了小说家,被流放到了蛮荒之地。他神神秘秘的样子,让我对你充满好奇,如今我见到你,和我想象中的挺像。
张晓点完菜,盯着我。他还给我看你的小说,有一些我挺喜欢,但大部分不喜欢。齐桑,我不太明白为何你很多作品都以一场性事结尾。
我有些尴尬,也有些无奈。我还做着诗人梦的时候,也有很多人对我的诗歌表示不解,我从不解释。对小说也是。这个不是重点,我说,每个人选择什么方式结束自己笔下的故事,都有他的道理。
我信,比如华凯,我也读不懂他的那些诗歌,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喜欢,如同我爱他一样。
我遇见他的时候,只知道他是一名公务员,并不知道他是诗人。那时候我并不喜欢他,真的,我感觉所有的公务员都有点装,拿腔拿调的,有的自以为是,华凯也有点。后来有一天,我在他的动态里看到了一首诗。张晓有些笨拙地从另一把椅子上拿过手提包打开,找到自己的手机。你等等,我给你看看。她说着将自己的手机递了过来。
时间显示是二○一三年秋天的某一天深夜,华凯写下了一首《想念春天》:我门前的青草/一直长到了你的脚下/春天来了/春河覆盖了我们走过的路/把你越埋越深……
我不记得华凯写过这么一首诗,张晓记得。爱情的力量真是可怕到家了。
那一年春天,他母亲去世了,脑癌,我觉得他是写给母亲的。他告诉我,是因为母亲他才考公务员的。二○一三年八月他刚刚当上公务员,没多久我们就认识了。张晓说,你知道吗?读完这首诗,我脑子里轰的一下,心里很痛,完全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我给他打电话,哭得稀里哗啦。后来我读他的诗歌多了,渐渐爱上了他,或许不能说爱,反正是被他吸引了,他有一个巨大的磁场,让我靠近,忘了自己。
我看着张晓,在她眼睛里仿佛又看到了华凯。有一瞬间,我有种错觉,好像坐在我面前的是多年前的华凯,他面对我赖酒,又显摆自己唱歌的本事。
毕业之后他去了北京,在宋庄待了些日子,又转去了杭州,之后又去了深圳。在深圳他谈过一次恋爱,和一个海南的姑娘,我看过照片,她特别瘦,嘴唇薄薄的,有种说不上来的性感,但我感觉他们不会长久。他又去了西藏,应该是他们分手后才去的,最后就回到了家。我把华凯考公务员之前的事情讲给张晓听,这些是我和华凯暌违三年重新联系后华凯陆陆续续告诉我的。但他从没告诉我他母亲的事情,我对张晓说,这实在是太意外了。
张晓突然有些激动。他说他大学毕业后没有谈过恋爱,这个骗子,死了也把這个谎言带到坟墓里去。她的眼睛里闪着泪光,让我有些心慌。我说我也被他骗了,他不应该隐瞒他母亲的事情。张晓吸了一下鼻子,天太冷了,难受。我默默地看了一眼不远处嗡嗡响的立式空调,没有说话。
4
张晓重新回到我的对面。她哭过。
她坐下来,我把餐巾纸盒推到她面前。你最好给我抽一张出来,她似乎笑了一下,我手湿着呢!我拿过餐巾纸,抽了一张递给她,看她小心翼翼擦干手上的水渍。
喝酒吗?她丢掉擦手的纸后问我,没等我回答,又说,喝点吧。
勇闯,我说,少喝点。
我就知道。张晓再一次起身,去柜台和老板交谈,再一次回到我面前坐下。华凯也一直喝这种酒,我知道你应该也是,你们太像了,很像。
像吗?我问她。
我们端起啤酒碰了一下。谢谢你能来,她说,我替华凯谢谢你,也替我自己。我有些不解,看着她。华凯走后,这世界上和他联系最微妙的人就是你了,你是我一直想等的人,谢谢你来!
我仰起脖子,冲动地一饮而尽。我没有对她说你随意,我知道她会干。啤酒太冰了,从嘴唇开始,一直冰到了胃里,我差点没吞下去。与以前和华凯一起喝的完全不一样。
她被呛了一下,但忍住了。啤酒一点儿也不好喝,还伤身体,也不知道你们以前为何总喜欢喝啤酒。你可以不喝,我对她说,不要强求自己,随意就行。
我没事。她招呼我吃菜。
我还真是饿了。下午我下了火车,便匆匆往墓地赶,没顾上找酒店,也没顾上吃饭。我有一种急迫感,我知道自己来得太晚了,也知道华凯等得太久了。我赶到墓园,墓园里墓碑林立,极为拥挤,但却空空荡荡,没有活人。我找了许久,终于找到华凯。我迎着风喝了一口白酒,是我和华凯暌违多年后的第一口酒,也是我们一起喝的第一口白酒。这一程陪伴我的一直是那首我们都喜欢的歌。火车在中午穿过一个长长的隧道时,我在黑暗中听着主唱的声音,有一种说不上来的伤感。那时候我突然想,如果华凯来唱这首歌,应该会好听的,比以前我听到的他翻唱的任何一首歌都要好听。我竟然第一次觉得华凯的嗓音有了用武之地。
这一路都太疲惫,我说,每一次旅途中我都毫无食欲。
如果华凯知道一定会开心的,虽然你来晚了。她又满上一杯,齐桑,我替华凯敬你。
第二杯酒就没那么冰冷了,也许是吃了些热食的原因。她也似乎喝顺了一些,没再被呛着。
我和华凯也喝酒,但很少,一般喝上一两杯,他不让我喝酒,事实上我也不太能喝酒,不喜欢这种感觉。她在强调什么。我说,不想喝就别勉强了,毕竟身体重要。
然而她还是倒了第三杯。这段时间,我每天都去一趟墓园,我知道你会来,虽然你没有回我的信息,但我肯定你会来,我每天都去那里,都是下午去,晚上我睡不着,早上醒不来,整个下午在墓园待着,没有其他人去看他,只有我,只有你……每当有人走过去,我都以为是你。
我叹了口气,兀自端起了酒杯。
5
华凯走后,我突然觉得人生艰难,且毫无意义。张晓将杯中的啤酒一饮而尽,突然又笑了起来,我苦苦支撑,终于等来了你。
其实我见过你,我说。
是吗?她饶有兴致。
空间里,视频里。一年前的一天晚上,华凯和我连视频,背景里有一个女子,但我并未仔细看。华凯告诉我那是他女朋友,我想那一定是张晓。我说,是晚上视频里,你穿一件碎花睡衣,在华凯身后走来走去,我没看清,但我想是你。
这个我倒没印象,但碎花睡衣我倒是有一件。我也见过你,在杂志上,但和现在的你真的不像。她小心翼翼地说,发福了。
大学时候的照片了,那时候年轻,有激情,那照片还是华凯帮我照的。我端起酒杯跟她说,随意。我喝了一半,她又干了,我有些不好意思,把剩下的一半喝了。不要劝我,我在这里十多天了,连个陪我喝酒的人都没有。
我心里有些难过。我甚至想,如果有一天我突然死了,会不会有这么一个人为我等待另一个人的到来,为了我但求一醉。哦,不,我首先已经没有那个需要等待的人了,我没有华凯幸运,华凯至少在等我,而我真要死了,也不可能等一个已经死了的人。
想到这里我心里更难受了。我哽咽着对张晓说,我记得,华凯拍完那张照片后对我说,齐桑,你就等着这张照片随着你的作品发遍大江南北的文学杂志,最后载入中国文学史吧。
华凯跟我说过,你一定会火起来的。张晓说,我甚至觉得,当他写诗的时候,从灵魂上说,你们是相通的。
华凯也不止一次在网上对我说过类似的话。但不幸的是,我写了很多故事,发表出去的却极少。我曾经有一个忠实的读者,他在读了我几个小说之后,委托我为他写一篇心得体会,我不好拒绝,只好答应,但我写出来后他却不满意,说我不认真写,后来也有几次,有时候是报告,有时候是心得,还有论文,我都让他很失望,他便不再是我的读者,反倒说我不务正业。
齐桑,你说的是你的领导吧?
我点了点头。
你看,你们多么像。张晓说,华凯经常跟我抱怨,说在单位尽职尽责把能做的工作做好,就是因为诗歌没有写工作内容,领导给他扣上了不务正业的名头。向别人吹嘘的时候,会说这是我们单位的诗人,很优秀的,转过身来却说,小凯啊,你要好好学习业务,充分发挥特长,为工作服务,不能老是这样不务正业。
原来我们天涯相隔,不同职业,不同身份,面临的却是一样的遭遇。
人生有诸多无奈,只是没想到,华凯会因为这个离我们而去。张晓说,所以我迫切地要等到你,也有这个原因。
我一惊。华凯怎么走的?
自杀。张晓再次将酒一饮而尽,抑郁症。
6
张晓问我,齐桑,你抑郁过吗?如果你没有,可能你永远都无法体会华凯的痛。
张晓又说,但我感觉你应该和他一样,曾对这个世界绝望。我不可置否。
大学毕业那年,按照华凯的说法,我被流放到一个蛮荒之地,到中国西南一个叫落烟的边远小山村当老师。华凯的说法不准确,我并非流放,而是主动去的。我大学时跟同学去落烟支教过,看着孩子们单纯的眼睛,体会了他们的艰辛,年轻的我觉得自己应该为他们做点什么,于是毕业后毅然选择去了那里。
落烟实在是太远了,我从学校出发,公交、火车、汽车、马车、步行,一趟走下来需要三四天。运气不好的时候,还得再慢点。但我不怕,尤其是当我站在那片土地上,阳光晃得我眼睛发酸,孩子们冲出教室与我拥抱,亲切地唤我“齐桑哥哥”时,所有的疲惫都烟消云散了,我获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感。
校长也是村外去的,他在那里坚持了十几年。到那儿的第一天,他拿出合同让我签。我满腔热情,也没多看,在对未来的期许中和对祖国教育事业献身的激情中签下了自己的大名,事后才发现合约期是五年,毁约赔偿两万。你应该和我商量的,我对校长抱怨。我没想过签约的事情。校长很耐心地告诉我,合同只是一个形式,做个资料。我信了。
落烟地缘偏僻,手机信号很差,我依靠一部老旧的诺基亚手机与外界保持微弱的联系,那是一部最为平凡的手机,没有QQ,上不了网,我也乐得清闲。贫穷,交通极为不便,气候也对我毫不客气,好在孩子们单纯可爱,乡亲们纯朴自然,我很快就适应了新生活。学校人很少,一百多名学生,只上一年级到三年级的课,四年级后孩子们就到另外一个地方上学。除了校长外,只有五名老师,我承担语文和音乐的课程教学。我哪懂什么音乐,但师资有限,校长让我顶着,只好硬着头皮上。不得不说,开始时我很快乐,毕竟是一片新天地,什么都充满了趣味。慢慢就感觉到了乏味,没有娱乐项目,单调的菜品,满眼光秃秃的山,连洗澡也是个大问题,这些都让我渐渐感到压抑。尤其是,仅有的几名老师又陆陆续续走了大半,回了县城。我要承担其他老师的课,又接下了数学、自然等课程,非常疲惫。
那时候,我的业余时间都用来阅读和写作,写了大量的小说。校长很喜欢,我们几乎要成为知己了,他却让我为他代笔心得体会,我搞砸了。两年后,我突然想离开落烟了,我发现自己的梦想没了,激情没了,不再是那个心怀天下的人。我开始计划着过另一种生活。去个小杂志社当编辑也比现在好吧,我想,我依然可以继续为教育事业尤其是落烟的教育做事,也许我换了工作还会更方便一些。但这时候校长拿出了合同,那份他说只是形式的合同,开始发挥对我的约束作用。
我和校长磨了一陣子,败下阵来,知道于事无补,就放弃了离开的念头。一位年长的老师告诉我,他待了快八年了,走不了,因为没关系。他说,有关系的都走了,这个地方没有几个人愿意来,好不容易来一个,校长怎么会轻易放你走呢。他告诉我他申请了不下十次,每次都被打回来,他已经放弃了。也许就老死在这里吧,他很惆怅,不知道死后能否落叶归根。我在他身上看到了我黯淡的未来,对生活绝望极了,放弃写作,不再阅读,开始酗酒,唯一坚持做的,就是按时给孩子们上课。
最绝望的时候,我站在高山之巅,望着白云翻滚,差一点就要飞跃而下。在我感觉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简薇出现在我的生活中。她跟当年的我一样,带着理想主义情怀来到落烟,分担了我的数学课和音乐课。她不是很漂亮,但在落烟已经是最靓丽的一抹春色了。女人是男人的春药啊,看到她我就看到了希望。
简薇说,齐桑,你要改掉这些坏习惯。于是我戒酒,健身,阅读,写作。只要你坚持,一定会成为一名优秀的作家。简薇说这话的时候,我以为我们是相爱的,她的眼神、动作都告诉我。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们一直扎根落烟,也是非常美好的。
一年后,简薇走了。她说,齐桑,我高估了自己,原谅我背叛了这里,背叛了自己的承诺。我欲哭无泪,不知道怎么挽留。年轻女子要回到灯红酒绿的都市生活,我留和不留,都是折磨。何况她家里毫不心疼地拿出两万元,只求脱身,如此决心,我何必再留。简薇说,齐桑,你也应该尽早离开这里,不然你的才华会被荒废掉。临走时她叮嘱我,如果你离开了落烟,一定要来找我,一定啊。
你去找过她吗?张晓有些惋惜。
不想找了,她走的那一刻,我们的缘分就尽了。我没有告诉张晓,简薇在离开落烟后不到两年就在空间里晒出了婚纱照。
那你为什么没有选择离开?张晓问我,没有钱?
我曾经迫切地想要离开落烟,但简薇走后,我却迷茫了,不知道要去哪里。我想,天下这么大,可已经没有谁等着我去找了,我一点儿离开的欲望都没有。
但我感谢简薇,是她把我从抑郁的深渊里拉了出来。我喝了一口酒,说,虽然她又把我推进了另一个深渊。
7
每个人都活在属于自己的深渊里。张晓缓缓往杯子里倒酒,啤酒泡沫密布杯口,沉沉地压着。华凯就是我的深渊,而华凯也有自己的深渊。
一件啤酒已经喝了大半,我感觉自己有些许醉意。我说,华凯曾给我发过一首诗,他把工作单位的大楼形容为一口巨大的棺材。这个比喻让我极为惊诧。
是的,他后来的诗歌大多压抑、痛苦,看得我心疼。张晓又开了一瓶,问我,你没问题吧?
我回答她还好。她说,那就放开喝吧,顶多醉一场,华凯不在了,但你在,此刻我感觉你们都在我身边。
我感到心里温暖,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在这个世界上,等待我的人还有多少?华凯走后,这个叫张晓的女孩一直在等待我的到来。我问自己,还会有等待我的人吗?
想什么呢?张晓打断我。
华凯和你的经历相似。对于张晓的这个论断,我基本赞同。
华凯曾告诉我,公务员工作看起来很舒适,但他并不喜欢这种生活,死气沉沉,没有活力。他是因为母亲才考公务员的,结果考上公务员,母亲却不在人世了。他入职后不适应新工作,想要辞职,却被告知五年服务期满才行。
五年是我们的宿命吗?我对华凯说,又不需要赔偿,你完全可以一走了之。你为什么没有一走了之?
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一走了之当然潇洒,但会在我的档案中有记录,如果我以后不再涉足公务员,这个就没影响,但如果我还要选择考公务员,那影响就非常大。他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明明我很不喜欢这种生活,却又担心对以后产生影响,我觉得自己是一个有毛病的人。
华凯就这么一直郁郁寡欢地耗在那家单位里。最压抑的其实是不被理解,没有同类。张晓说,同事们常常会直呼他为诗人,但又质疑他,这时代写诗还能有什么前途?
张晓说到这里已经开始哽咽。说到底,也是因为华凯心理素质太差,他是个典型的理想主义者,把什么都看得太美好,结果遭遇现实,就一蹶不振。张晓把头埋在油腻肮脏的餐桌上,她是有些醉了吧,或许只是为了掩饰悲伤,她的肩头微微抽动。我一时不知所措,犹豫了一下,起身走到她的身边,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她抬起头来,吸着鼻子,擦着眼泪,勉强笑了一下。
他有一阵子整夜整夜失眠,不停地写诗,有时候号啕大哭,像个不懂事的孩子。我不知道怎么办,除了默默陪伴他守着他。那时候我以为那是最艰难的阶段了,只要过了那阵子,一切都会好起来。看了好几个心理医生,也于事无补。
出事之前他没上班,单位电话不接,人也不见,我只好离职陪他。我提议去三亚旅行,他勉强答应了。临行那晚上我实在太困了,不小心睡了过去,凌晨听到楼下嘈杂,惊慌醒来,房间里就放着你们都喜欢的那首歌。我有不祥预感,仓皇奔到阳台,只看到华凯贴在楼下的地面上。
张晓喃喃自语,如果我不睡着,华凯就不会走,那现在坐在这里喝酒的就不会只是我俩……后来我一想华凯就反复听那首歌,听着听着,有一瞬间,我差点就随华凯而去了,但我又放不下,你没来,华凯的后事就没有结束。
我寄居在这附近的酒店,就是一直在等你。张晓看着我,眼睛里闪着泪花,我甚至不知道你会不会来,也不知道自己能等待多久,幸好你终于来了。
对不起。除了这三个字,我不知道说什么,只能无言地拥抱她。对不起。她在我的肩头抽泣,一种巨大的无法言说的悲伤笼罩着我。
8
二十多天前,我收到华凯的信息:齐桑,你来找我吧,我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那是个没课的下午,我在小小的办公室里烤着火批改作业。两名学生正在安静地做作业,他们很认真,学习也很好。简薇走后,孩子们的进步是我唯一的安慰。寒冬已经来了,他们让我温暖。
我以为华凯是开玩笑的,他有一阵子没有联系我了,他以前也经常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我开玩笑说:你不会要死了吧?他没有回我。黄昏时,我又给他发信息:快要放假了,放假后我去林城找你吧,刚刚开玩笑的,别介意。他没有回我。他再没有回我。
好几天后,我才收到他QQ发来的信息。是张晓发的。张晓说,齐桑,我是华凯的女朋友,华凯走了,今天凌晨的事。那一刻孩子们在教室里追逐打闹,很是欢腾,而我感觉到静。
张晓并没有邀请我回林城,她只是告知我,但我知道我应该去一趟。我去找校长请假,校长很生气,说马上要期末考试了,你要把最后一班岗站好,孩子们需要你。我心想你是擔心我走会影响孩子们的考试成绩进而影响你的奖金吧。我说我朋友死了,我要去一趟。校长说,你什么时候有朋友,再说死都死了你去了能干什么?校长很强势,而我很软弱,孩子们也确实需要我。我下定决心,等孩子们考完试后就走,再不回来,我的合约期已逾期一年多了,早就是自由身,只是因为迷茫不知去处,在这里得过且过。华凯的突然离世让我明白,我必须得走了。几天后,张晓又用华凯的QQ给我发来了华凯新住所的地址和图片。我没有回复张晓,我不知道该回复什么。
我是在愧疚中离开落烟的,对孩子们的愧疚,对华凯的愧疚。我颠簸到县城,赶上最后一班去往省城的汽车,在车上用手机买了从省城去往林城的火车票。
在车上,我犹豫了很久,决定给简薇发信息,告知她我的讯息。她的QQ头像已经黑了,我并没有她的微信,只好往那个黑乎乎的QQ号发信息:简薇,我终于决定离开落烟,此刻我在从县城去往省城的路上,我不知道未来去往哪里,但我清楚地知道我必须离开了。
我不指望简薇回复我。我们久不联系,她的空间早无动态。我翻阅着华凯的空间,读他写的诗歌,手机里放着我们熟悉的歌。手机突然顿了一下,有消息进来。简薇说,什么时候到?我有些惊喜,可能一点左右。正好我在省城,我去接你,她说,随时联系。我有些惆怅的惊喜。
凌晨的汽车站门口,简薇孤零零地站在路灯下等我。她很美,美得有些凄凉。身边的人在寒风中四处逃散,空得只剩下我俩。她紧紧拥抱我,齐桑,你终于做了最好的选择,但这个选择太晚了。我有些迟疑,很快就搂住了她。
清晨八点多,简薇送我上火车。在寒风呼啸的火车站广场,她紧紧抱住我,齐桑,往后的人生你一定要好好的。我们彼此心知,此次一别,再会无期。这个缠绵的一夜,是对彼此的一次交托吧。在离林城越來越近的火车上,我对简薇说,谢谢你!简薇回我,谢什么,我们谁跟谁呀?
9
深夜,我们离开餐馆。彼此都喝得有点多,结账的时候,两件啤酒只剩下四五瓶。
陪我去林城大学走走。张晓用几近祈求的眼神看着我,齐桑,陪我去看看华凯学习的地方好吗?
我一手拖着行李,一手扶着张晓,步行去往林城大学。她似乎真的醉了,软塌塌地挂在我的手臂上。夜深之中,行李箱在地上滚动发出怪异的声响。教学楼漆黑一片,我指给她看华凯读书的学院,居住的宿舍楼,告诉她我们走过的路名。
走在他曾走过的路上,好像华凯就走在我的身边。张晓对我说,齐桑,我一定是幻觉了,或许,你就是另一个华凯。
我没有说话。我不知道说什么话。张晓喃喃地说,只要你在,我就觉得他也是在的。
我落下泪来。深夜,在我和华凯曾一同求学的校园里,在华凯的女友张晓的身边,一种复杂的情感萦绕着我。那一刻,我觉得张晓是我在华凯走后能够给予依托的人。我们都是华凯留下的能彼此依托的人吧。
我在这里住了许久,只为等到那个叫齐桑的小说家来。张晓颤颤巍巍在手提包里翻找房卡。我放下行李,一手扶着她,一手用她找到的房卡打开门。张晓说,最后你来了。
不喜欢华凯喝酒,也不喜欢他听你们都喜欢的那什么破歌。那叫什么歌?
《一个短篇》。我说,腰乐队的一首歌。
对,不喜欢,但是又总是控制不住自己去听,只有听的时候我才感觉到华凯又离我近了。张晓窝在沙发里。华凯就是我的深渊,齐桑,你说是不是?
她不等我回答,自顾自地唱了起来:旋转,跳跃喔,他感到每条路都在头痛,新鲜的帕特里克满脑子,都是开拓的自慰器,那些男人爱的男人爱市政,市政爱市民,市民爱流连,旋转,跳跃喔,他感到飞鸟们也在头痛,冒牌的帕特里克满脑子,都是稳妥的独角戏……
我得走了。我起身去拿自己的行李,悲伤的时候,也许更适合一个人独处。你早点休息,太晚了。
齐桑,别走。她再次请求我。
八点多,我醒来,忍着头痛恍惚睁开眼。酒店房间里只剩我一人,张晓已然离去。桌上放着一沓装订好的打印稿。封面显示,书名《上帝的秘密花园》,作者华凯。它残留着张晓的气息。
拉开窗户,是一个冬日难得的晴天,往日的阴郁不见,阳光懒洋洋地洒在对面的山头上。这时我才看见,昨夜我看不清楚的山上,正是华凯安住的那片墓园,冬日阳光下,那些冰冷的墓碑隐隐地反射着光,似乎其间有一双眼睛静静地看着我。
10
我打开华凯的书稿,里面掉出一张纸,密密麻麻的。是张晓给我的留言。
齐桑,我已经走了,放心,我已经改变了最初的计划,我将永远坚强地活下去,谢谢你终于到了,你拯救了我。但你并没有拉我走出深渊,现在,我想在这个深渊里,为华凯活下去,我会把华凯的诗集出版,希望序言那里留下的是你的名字。
我决定去和华凯做最后的告别。房门发出沉闷的声音,那间张晓住了半个多月的房间在我身后永远关闭了。我将耷拉着的耳机塞进耳朵,听到有人唱道:别担心没有哪一首歌能够把这个世界唱到地狱去,当你还能享受这种静默我的老爷,这烂摊就不会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