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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行练习

2018-12-27安纲

西部 2018年6期
关键词:妻子

安纲

这个男孩怎么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好像他的魂被天花板勾走了似的。他的样子很吓人,睡着睡着就突然大喊一声直挺挺地把身子立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又躺下睡了,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他的爸爸妈妈和姐姐害怕他出事,一直陪着。

那一夜他究竟怎么了他自己也无法说清楚。他说尽管他意识到在夜里,但感觉还停留在白天,到处是光,照得他睁不开眼。

他觉得那天夜里好像被什么人劫持了,天花板的四个角落伸出来亮晃晃的探照灯一样的东西把他死死地钉在床上。他在回忆中觉得自己什么也没穿,这其实与那天的实际情况不符。事实上他穿了背心和短裤。有时候感觉这东西是很难用事实证明的。在非常情形下,感觉会征服事实。

他已经困得不行了,努力让自己闭上眼睛。他爸妈也一个劲地说,睡一觉就好了,睡一觉就好了。他也想马上睡着,也愿意相信只要睡着了就好了。但他身不由己,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被一个巨大且无底的光的洞穴吸进去了。

他觉得自己完了。他清楚知道自己飞了起来,最后竟然在天花板的对角上荡起了秋千,从这个角一下子被扔到了另一个角。他怕得要死,感觉自己被拉扯着抻长再抻长,马上就要断了。

天花板上的他无路可逃。四个角像三角型的金字塔罩着他。他想逃离可根本无法动弹。他有时也说他被下了蛊,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他费尽所有力气,但仍然四分五裂,仍然在别人的碎片中游荡。他知道,他心里住着好多人,其中有一个人一定是他。可他就是没发现,或者他认不出谁是他。

他和姥姥

他执拗地给姥姥打电话,想告诉她今晚不回去了,他准备在离姥姥住的城市不远的另一个城市里找一家宾馆住下,让她别担心他。

可是电话就是没人接,急死人了。天快黑了,他反复看了几遍电话号码,是86685,绝对不会错的。他听到了电话接通时的清楚的回声,声音离他很近,可电话那头就是没人接。

照理说,平日里只要电话通了,姥姥总会跟他通话的。他想应该给他姨妈打个电话,她的电话他记得是86673,他知道这会儿她应该和姥姥在一起。电话接通得很顺利,那边声音有些嘈杂,好像姨妈和姥姥在说什么事情,她们坐在床上聊天的情形他见过许多次。

仿佛她们就在他眼前似的,姨妈在电话里告诉他,让他直接给姥姥打电话,她带不了话。他只听到这句,电话里的嘈杂声越来越大了。

天已经黑了,街上的灯也亮了起来,他越来越着急了,一直在拨86685这个号码。不会错的,是他姥姥的电话号码,每次电话都接通了,就是没人接听,这种情况太少见了,他心里越来越急躁。

他被困在县城一处被遗弃的建筑物内,建筑物内空间不大,只有县城里的小菜市场的规模大小。那里的确有几个人,他们像是一个个黑色的影子,专注于自己的事,似乎与外界完全隔绝。

他焦急得很,不知道怎样才能出得了这座被遗弃的建筑物。他紧张地吸了吸气,建筑物四周是湍急的护城河水流,护城河外面到处都由幽灵似的土兵把守着,每个士兵手里都配备了武器。

他越来焦虑,连一个商量的人也没有,他去找那些黑色的影子时,他们都不见了。他只好自己拿主意。这里无法待下去了,但是究竟是什么原因使他无法在建筑物内待下去,他真的想不起来了。他一心想到建筑物的外面去,尽管他知道外面很危险。

他一定要把信息传递出去,这是他的使命。但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信息呢?这对他完全是一个谜。总之,他必须调整好呼吸,他只要潜入河水中,憋住一口气,那些幽灵似的士兵就一定不会发现他。

正如他预料的那样,他没有被发现。可是他也发现他根本无法来到岸边,无法在士兵的眼皮底下溜走,他只能待在这湍急的河水中,这对他是最为安全的做法。

当他回头向那建筑物望去的时候,他感觉建筑物内的一个窗口有一个人正盯着他看。那人没有任何表情,好像是另一个他。

他和妈妈

这是没有时间感的北方县城的一个小巷,积雪融化后的路面尽是黑黢黢的泥浆,空气清澈而干冷。巷子里人很少,只有两三个行人怀着各自心事像在灰暗的梦中飘移似的。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他的身后传来,像是在叫他。他回头看到一个熟悉的形象牵动着他的感情,但他又有一种十分陌生和抽象的感觉。

也许是他发现了她的缘故,她并不敢太靠近他。一种想亲近他、希求他的保护,又怕给他带来麻烦、怕他嫌弃她的力量,使她抗拒着、僵立在他身后弯曲的墙上。同时,一个年纪跟她差不多的女人像是发现了猎物似的,从她身后追上来敏捷地扑向她,后面跟着这个女人的丈夫,他叫嚣着,表情狰狞。

奇怪的是,他竟然可以感受到这个女人愤怒的感情。虽然他也说不清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情绪。接下來的一幕让他无法控制。那个女人迅猛地冲上去抓住她的衣服将她拽倒。她在一种鲜活的慢镜头一样的脆弱中,被摁倒在巷子中间的一个树坛下面,那个女人脱下鞋并用鞋底拼命抽打着她的脸,血污和哀鸣声在弯曲的巷子里四下奔窜。

他离她很近,他使出全部力气向她跑去。这时他已经清楚地知道了她是他已经上了年纪的妈妈,他想去救她,却被一个穿黑蓝制服的胖警察拦住了。

警察说:“你是谁?”他喘着粗气指着正在被抽打的妈妈大声说:“她是我妈妈。”警察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他低声重复说:“她是你妈妈?”愤怒的他拨开警察的身体准备冲向那个正在抽打他妈妈的女人。可他的双腿像是被强力胶粘在了路面,动弹不得。

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回到刚才的情景。他的头脑中有另外的微弱力量涌出,那个女人慢镜头般地停下来,拿着鞋子冲着他笑了笑,那个警察向他撇了撇嘴,那个男人收起了凶神的表情。

他们在向他招手,并告诉他他们是演员。他妈妈站了起来,拍了拍脏手,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把嘴角的血迹擦去,眼神中没有任何表情。

他躲在楼梯间的拐角吸烟。黑暗中唯一的发光点除了他的烟头外,就是楼梯间的逃生指示牌了。烟雾缭绕中,他想起崂山道士来。崂山道士闭上眼睛,穿墙而过。他闭上眼睛,却找不到逃生通道。

有谁知道自己呢?除了自己。而知道自己的那个自己又有谁知道呢?他说。有时只一念的工夫,他就会处在崩溃的边缘。他在三十六层写字楼里有一间独立的大办公室,有一整面墙是透明的落地玻璃窗。每次到办公室,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在半空中工作一样。工作间隙,他会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和冲动,想象着从三十六层的窗口向外滑翔的各种姿态。

他知道他是一个懦弱的人,绝对干不出什么傻事来,但他却以此为乐。这仅仅是他一项隐秘的心理活动。

西去的太阳还在他的视线内。他站在一本书上飞行。刚才他还在教堂顶楼的阁楼里看书。他身后教堂的阁楼开着窗子,另一个他好像就站在窗前,目睹他空中飞行的背影。凉爽的静谧中,时间仿佛禁止。

街上的行人不多,他们低着头,沉浸在自我的梦里,或在谁也看不见的别人的梦里。

在城市里,一個会飞的人对他们来说没什么好奇怪的。谁不会飞呢?飞行只是一项简单的技艺。不过,在飞行中保持安闲自在的状态,是需要反复练习的。

就像此刻的他,在一本书中练习飞行。

他和妻子

事情比他和妻子想象得要糟糕。

他们想,对这只蟑螂来说,它要死到临头了。

自从在他取鞋的时候发现这只潜伏的蟑螂(虽然它在一眨眼的工夫像高台跳水运动员一样跃入鞋柜的黑暗深处了),它确信无疑地被他们锁定了。

他们把鞋柜抬到屋外的空地上,用“蟑螂灵”喷剂对着鞋柜喷了个遍,并彻底检查了每只鞋子。忙乎了好一阵儿后,他们竟然连蟑螂影子也没看见。

毫无疑问,这只蟑螂已经成功逃脱他们对它的围猎了。

但事情远没结束。

一周后,他们合力在卫生间成功捕杀了一只蟑螂。他们一致认定这只倒霉的蟑螂是一周前逃脱的那只。

真相如何,他们不愿多想,可以肯定的是,从那以后,他们家有两个月没有发现蟑螂了。

就在他们享受没有蟑螂的平静生活时,一天早晨,一只蟑螂再次出现在鞋柜里。与上次发现蟑螂的情形不一样,他们追捕它时,它一溜烟地钻进他的书房。

他们陷入更大的懊恼和隐约的不安中。

他和她

深秋的雨后,傍晚的阳光带着一丝冷漠,散落在雨水淤积的小水洼上,发出黯淡的光。被雨水打湿的烟蒂、泛黄的树叶安静地躺在潮湿的鹅卵石地面上。她站在街道的人行路口处,望着面前的红色信号灯。

天空经雨水的洗涤变得透明,整个城市似乎都跟随着她掉入这深秋的街景里了。这源自她忧郁而空无的眼神,她的眼睛里散发着一种慑人心魂的迷人力量。她是一名年轻的基层税务员。他猜测她刚刚从上班的大楼里走出来,正在回家的路上,也或许是正在赶往一次分手约会的途中。

此刻的他仿佛是她,但他的意识不能决定她。相反,他好像被她的意识牵引着,他似乎也停歇在这雨后深秋的街道上,他的心灵对此异常迷恋。她是照片里那个没有出现的人物,但她的确真实地存在在那儿。他被这虚设的雨后秋日傍晚的阳光所俘获,他和此刻的阳光、此刻的孤独,都停留在这城市的街道深处了。

他不知道如何解释这样的图景,或这个想象中的她。

他觉得他应该认识她。她的名字他似乎听人说过,他却怎么也想不起她的长相。她在电话里说:“这么长时间你怎么连电话也不给我打一个?”他听出她责备的意思来了。尽管他还没确定她是谁,但她能以老朋友的口气跟他说话,让他觉得受宠若惊。

他对她说歉意的话,附和说我们真的有两三年没见了。他因为不知道她是谁而感到懊恼。这没有影响他们像老朋友一样说话。他告诉她,这几年他跟朋友们很少联系,还说了他工作变动的情况。她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就把电话挂了。电话那头有杂音传来。

他不记得他们认识,也许他们在什么地方见过,也许从来没有见过。

有个警察朝他看了一眼,眼里有一种挑衅的光,这种眼光只有他的心才能够彻底体会。此刻,他的心结结实实地接受到了这个挑衅信息。

警察轻盈地一跳,准确地说,是以飞行的姿势从剧院二楼看台上轻松地落在了灯光聚集的舞台上。

他干了一件不光彩的事,被这个警察抓了个正着。他的命运就这样被警察控制了。这让他活得非常压抑。有一次,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濒临崩溃的情绪了,他死死地盯着警察说:“你可以公开我的罪名,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一个道貌岸然的人、虚伪的人,老子天不怕地不怕,何况这只是个让我身败名裂、失去家庭、失去亲人的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奇怪的是,从那以后他似乎忘掉了自己所干的不光彩的事了。

今天这个场合,他感觉有点奇怪。在这个警察的目光里,他不仅读到了挑衅的意味,更像是对他的一种挑战。因为就连一个年轻的实习警察随后也从看台上跳到了下面的舞台上,虽然他的身体摇晃了一下,但毕竟没有摔倒。

剧院二楼上大都是他认识的人,他的领导、家人和朋友们。

他有些犹豫(只是一闪念的工夫),对自己不再年轻的身体多少有些担心。

他没有别的选择,众目睽睽之下,他必须放手一搏。

他像高台跳水选手一样从二楼看台上向下跳去,下坠过程中,他能感觉到他的双手分开围拢过来的水,他变成了一个飞行高手了。他故意不朝光线集聚的舞台中央飞。

真是幸运极了。他动作娴熟优雅,绕着一个红砖垒起的圆柱型建筑物一圈一圈飞了起来。这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兴奋。

他对自己的表现有些吃惊。他们全都为他今天的表现鼓掌喝彩。

他和妻子

四月是红气球。四月的每一天都是红气球。它们在田野里飞、树丛里飞、河流上飞、屋顶上飞、街道上飞、人群里飞、小狗的身体里飞、办公室里飞。它们白天飞、夜里飞,它们在酒杯里飞,从不知道疲倦。四月一共有三十只红气球。它们清风里飞、细雨里飞、花香里飞。它们在他心里飞。它们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飞。它们要往哪里飞啊?

开始时在一个他和妻子都非常眼熟的大学校园里,时间也提前了二十多年,他和她好像还在谈恋爱,绿色的草坪没有什么变化。后来渐渐起雾了,连对面宿舍楼都看不见了。他忘了他们碰到什么开心事了,竟然在草坪边上走廊的木椅子上跑,完全是两个无拘无束的孩子。后来他们沿着宿舍楼的外墙壁跑上了楼顶,像两只欢乐的红气球。

一只红气球是一个女人。为什么红气球是女人他无法解释,他认为解释只会加重别人的迷惑,甚至会抵消他的“一只红气球是一个女人”这个事实。他的的确确爱上了一只红气球的女人,她跟他谈恋爱、结婚,不过他们没要孩子,这并不影响他们的感情。她的头发是红色的,伤心时也哭,她长长的睫毛和健美的腿从来没变过。哎,还是不说了吧……她好像从来没有变老过,总是他第一次见她时的模样。

今天真是令人不安的一天。她推开空气和他——一个和她生活了二十年的男人,朝天堂的方向飞去了。现在她离开窗口到了对面的楼顶上,穿着他们结婚时的那条红色连衣裙。

他和她

他想把一塊他想象的石头投进她的心里,他想听石头落下去的声音。他失望了,他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他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期待着。虽然一再失望,但他没有放弃,继续他执拗的想法。

如果石头投入湖水,它一定会溅起一小片波澜,会听到叮咚的声响。一定是先听见叮咚的声音,然后看到溅起的一小片波澜,或者画面与声音同步发生。石头落入湖水中的动作结束了。石头落入湖面的那个入水点随着水花的落下继续向四周荡漾,像乐章结束了仍在心里回响。

他希望她的心是一片安静的湖水。最近他一直产生这样的幻觉。这种情况时好时坏,为什么会这样?他不知道,这些年他没有陷入热恋,但听说热恋时会出现这样的幻觉症状。难道说他掩埋了自己内心的真相?还有一种可能,他追寻的是一种思想,他狂热地迷恋上了一种思想,因为以前发生过类似的情形。看来恋爱与诞生思想的过程是相同的,或者说是一回事。

这样的发现还是没能解决他今天的问题,他还在失望中,仍在屏息静听。他有疯子般的意志,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石头是硬的,没有软的石头,好吧,他想把石头换成他的心,换成他的思想,换成他的情感,换成他的词语。他得用他的心他的思想他的情感他的词语来触碰她的心。事实上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他的问题只解决了一半,因为他忽然发现,心发生了变化。

心是一个深渊,这是她曾经说过的。这个时候的他,仍然要做石头,落入无穷无尽的深渊中。

他听见石头下落发出的声响,是轻柔的声音。石头在落下去的过程中燃烧起来,变成了一束火焰。他听见了他急促的呼吸声,那是火焰的呼喊声,是他孤独的呢喃。

上午九点他才起床。他在书桌前坐下时快九点半了。书桌上放着平时看的书、平板电脑和香烟。他没有刚起床时那么绝望了。他盘算着从九点半到十一点看看书或写点什么。

十一点一到他会去乘高铁上班。要是累了,他会在车上睡一会儿。只要别睡过站就好。

桌上的白色塑料盒里装的是细碎黢黑的腊肉丁,正滋滋响着冒白烟。这就是地狱里的食物啊!他一阵恶心。他怎么会想到这里是地狱呢?这真是个奇怪的念头。他没发现有其他人在房间里。他出现在这里纯属意外。其实他并不在这里。因为没人发现他在这里。房间的外面与尘世的景象一模一样。街上的树不绿不黄地站着。街上没有人,也没有任何的声音。

翻看微信,朋友圈都是救助信息:“早上收到一个市政府档案袋一样的信封,但里面空无一物!请问有人给我寄资料吗?” 文字下面是档案袋的照片,中间有一条白纸上印着各地邮编的数字、地址和收件人姓名,圆印章十分显眼。他想起来了,早上他也收到了这样一个市政府寄来的空档案袋,他没在意,把它丢进纸篓了。

他把昨天当成十二号过了一天。直到今天中午,他的同事跟他说今天才是十二号,他才发现是他把日子记错了,但这个错误让他过了两个十二号,他想,这等于他多活了一天。可是十一号呢?是凭空消失了,还是从来没有来过。

他好几天没上班了,刚上班就赶上他们要下班,他显得很不高兴,把正准备下班的人叫到会议室。他们每个人都忐忑不安的(谁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忐忑不安)。他刚刚偷看过他的脸,他的左眼下面有一道三四厘米长的抓痕。现在他在会议室里对他平日里非常器重的下属大发雷霆。会议室里的其他人大气都不敢出,全都低下了头,像是做错了事。

他和妻子

他妻子认定她选的路是对的。她已经走了很多遍。这条路像真理一样刻在了他妻子的脑海里。对于其他路,她可能知道一些,但从未试着去走。对于她的执着,他感到无能为力,就算他知道他是正确的,也无济于事。因为他所指的路在她的世界永远是荒诞不经的。她妻子和他的目的地一致,那就是医院。他不跟她理论,默默地跟着她走。他不想激怒她。这跟爱与不爱没什么关系。

他还没有平复,喘着粗气,还在刚才激动的情绪里。他妻子要他在他出门前把钱给她。他坐在门口椅子上低头清理着脚底上的泥巴。她用身体挡住了门,他头都没抬便说回来再把钱给你。于是他们大吵起来,她脸都变形了,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他也气得浑身发抖,脸通红。他站起来玩笑似地踢了她屁股一下。正是这个动作让事情向他无法控制和预料的方向发展了。她从鞋柜上拿起一把螺丝刀朝他的颈部猛地刺下去。他立刻醒了。他觉得一点儿也不像梦,跟平日里两人的争吵没区别,只不过平日争吵中她绝对不会用螺丝刀刺他的脖子。

他妻子在书桌前背对他看书。他问她(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问她):“你说我的灵魂是不是纯洁的?”她头都没回就说:“嗯,你的灵魂是纯洁的!”他对她不好,背叛她,伤害她。他知道她并没认真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敷衍一下。如果她认真回答他,她会说“每一个肮脏的灵魂都是纯洁的”。

他和她

他坐在书桌前。他有点不自在。他不知道要跟自己说什么。他抽烟。他抽烟时,她不请自来。他猜她会对他抽烟反感。他没把烟掐灭。他认识她。他想说点什么。但面对她,他没话说。她就不一样了。她对他在她面前吸烟很反感,可她什么也没说。他马上把还没抽完的香烟丢进烟灰缸里,掐灭。

他下意识地挥动了一下翅膀就輕盈地离开了地面。三个月前的一天,他也像今天这样飞,张开的翅膀在空中颤颤巍巍的。他们一起开心地飞过了好多熟悉的地方。这回,在这个秋天风和日丽的下午,他看见了少年时电影院的铁制招牌、依旧低矮的土屋顶了。他停在白杨树围绕的一片闪着光亮的开阔地上,一群熟悉又陌生的人围拢上来,他没有看到她,但能感觉到他们是在一起的,仿佛她的意识和他的意识成了一个意识,伴随着时光颠倒的战栗、喜悦和惆怅。

山中的绿草地上,一群成年人围坐一起,好像在玩丢手绢的游戏。他也在其中。她和他之间只隔一个人。她侧身看见他的那一刻,他记得她的神情,惊喜中的亲切没有变。她的眼神似乎想告诉他,真没想到我们竟然在这里碰到了。他忘了他们在玩的游戏了,只记得她熟悉和亲切的脸。其他人他似乎都认识,可没有一个人让他想起他们的脸。一群人沉浸在其乐融融的氛围里,尤其是他和她沉浸在一种久远而特别的氛围里。

明显他是一个新人。他没有敲门就径直推开门跟他说:“你也出来!”但他看出了那脸孔后面隐藏的意思。“哼,这是老板交代的。无论是谁都必须马上加入他们工作的行列,不得迟疑!”以他的经验,他没有说好,也没有回应,而是径直走出办公室。

门外大通间的办公区已是人头涌动了,他熟练地加入其中。办公桌上铺了一摞摞灰色的铠甲。铠甲的出现,他并不感觉惊诧。白炽灯雪白雪白的,沉默着不发一言,好像有意与一片忙碌的景象形成对比似的。

他的焦点仍在那个新人身上。他在过道上走来走去,不时把头探进忙着整理铠甲的一群脑袋里。

“我们也是人,你们凭什么不尊重我们。”不知道是谁说的。他觉得是他说的,但又不像是他说的。他附和着。人群中开始有了更大的骚动。

发怒的人群围住了这六个人,其中一个人是喊他干活的那个新人。他们双手抱头像惊慌失措的老鼠一样朝一楼办公区跑去。

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惧气氛正在他们当中流窜。透过二楼的玻璃窗,他们看见一楼办公室的人越来越多,密密麻麻的。显然涌现的人和那被驱逐的六个人是一伙的。一场冲突正不可避免地酝酿着。他感到十分紧张。他们给每个人准备了木棍之类的武器。

“楼下怎么聚集了好多人,你快处理一下。”从一楼上来的一个同事说。

一楼里那些激荡的人群,像一场突然袭来的龙卷风,他们迅猛地扑向通向二楼的楼梯口,带头的是两个手里拿着关羽式大刀的人。奇怪的是,他们的服装变成了古代武士的服装。

而他手中的木棍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一把很重的刀了。那个手里拿着关羽式大刀的人冲上来砍向他的一瞬间被他用刀挡住了。他们僵持在那里。他的力量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期。他们势均力敌。

他和妻子

小岛中间的人工湖周围散落着高高低低的青色方条形石块。他忘了他是怎么来的。他感觉有两三个长得像外国人模样的人在聊天,他不知道他们在聊什么。他跟他们没有一点儿陌生感,气氛还算融洽。

他被其中一块石头上的一个活的男子的人头吸引住了。他长得有点像大卫,就是美术学校临摹用的雕像的那种。他盯着他看,他也盯着他看。他的眼神深邃忧郁,白皙的脸上倒是充溢着红润的血色。

事实上他只看见眼前这个只有头没有身体没有脚没有四肢的漂亮男子了。他觉得这太不可思议了,心里盘算着这个男子究竟是如何做到只有头就能存活的。隐隐地,他似乎已经能体会出男子的无助、虚弱、局限和悲伤来。

下班时,有同事问他:“你怎么骑摩托车了?”他说:“已经好久没骑了。”这是一辆放了很久的老式摩托车,车把前面有一个蓝色的空篮筐。

他妻子坐在摩托车的后座上,他们好像往湖边方向骑。他忘记了他骑摩托车时是不是跟他妻子说起他在湖边碰到的事。他妻子一句话也没说。

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他们已经到湖边了。她像闪电一样窜到那块石头边上,用一个帽子一样的毛线口袋套住了那个只有头的男子(他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准备好毛线口袋的,他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她把他放进摩托车前的空篮筐里面。他看见男子的脸明显不高兴,仿佛是他出卖了他。他挣扎着,露出恐惧的神情。他万万没有想到妻子有这么大胆量敢这样做。就是刚才他也没敢往这个只有头的男子身旁移动半步。

他们从湖边往家里的方向骑,只有头的漂亮男子在摩托车的前篮筐里一直挣扎着。快到家时,他竟然在他家平房的房顶上了。他还在那儿费劲挣脱套在他头上的毛线口袋,终于挣脱出来了,脸上流了好多血。他手里有一根绳子,它一直连着这个毛线口袋,但他没有把他从房顶上拽下来。他和妻子想追过去,只见他一溜烟工夫便从房顶滚到屋后面的夜色中消失了。

他刚想拉手里的绳子,想把那个男子丢弃的带血的毛线口袋从房顶上拽下来,他妻子立刻制止了他。她说:“那袋子千万不要动,那里有他的血,我们等等,看看他今晚能不能回来,如果他回来了,说明他是与人为善的。”她好像还没有说完,但他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他觉得她一丝紧张也没有过,而他一直被一种紧张的氛围包围着。

他和她

她像朋友一样把手搭在他肩上。他冲她笑了笑。他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她。她像是从很远的地方开车来看他的。她穿件米色风衣,干练而优雅,像个工程师。她开辆二厢汽车,在他旁边停下。他正在一条有梧桐树的路上走。他把他介绍给她。他是个诗人,他认识他,但他绝对不可能认识他,他在年轻的时候就死了。

是的,没错,他去过她的城市,那时他还年轻。他在她所在的城市住了一周,就一个人。他走了很多地方,遇到形形色色的人。他记得他们当中有正在经历爱情的,有正在失去爱情的。他老了。他想,在她生活的城市里,他遇见的人当中有一个人肯定是她的影子。

影子的生活要多快活就有多快活。他把自己的一半分给了影子,现在另一半的他正在感受着影子的快乐生活。

今天阳光真好,适合去做一个快乐的影子。他刚这样想,忽然有人敲门,把他吓了一跳。

透过玻璃门,他看见戏剧般鲜红的臉。他刚要张嘴应答,下巴就掉在地上了;他刚要站起来,腿又掉在了地上;他刚弯下腰去捡他的腿时,断裂的腰又掉在地上了。他的脑袋急得直冒烟。他躲进窗下阳光照不到的阴影里。他看见街上雪花一样轰轰烈烈的人。他们匆匆地涌入大楼。

没想到失业来得这么快。他的好友兼同事L和司机M一前一后走进他的办公室。L对他说:“集团公司被打散了,分成四块,你就到我这里来吧。”

他跟L认识有二十年了,私下很能聊得来,他从心底里对L十分服气。L这样一说,他没说什么话,用感激的眼神看了下L。

他明白,集团公司的这一动作,本身就是一种变相裁员,就是要把像他这样的人裁掉。他能以这样的方式继续在公司工作,真是烧高香了。

L似乎看出他脸上流露出喜悦来了,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我们现在就去四十五层看看新的办公室。”新办公室空空荡荡的。L对M说,把办公室整理一下。

其实他在电梯里就想了,L是了解他的,他热爱看书,业余时间还搞点文学创作。L一定会给他安排一间独立的办公室。小点倒是有可能,他去过L的办公室,L的办公室是比较小的,还没有他现在的办公室大。

M很快用文件柜把他的办公区隔出来了,就在入口迎宾的位置。这时,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找L,说有事要开会。他发自肺腑地(估计眼中已饱含泪水)对L说:“你怎么安排我的工作都行,我会好好努力的。”L看看他说:“你先回去吧,明天再来,我们是自己人。”

从办公室出来时他就迷路了,一直没找到下去的电梯。

他和妻子

他妻子在他出差的时候买了一套房子,面积有四五十平方米,不大,临街。位置在城市的中心景观区上。街上人来人往的,一片喧哗声。

他是怎么来的,他迷惑了。现在他就在这套房子里。可他还在出差呀。房子忽然间变成了一个透明的玻璃房子,像一个大大的鱼缸,竟然还有七八成的水。

他妻子说,她在里面住了一夜,还不错,很安静,很安全。

她还说,她离婚后就一个人住在这里。

他也在水里游了一会儿,感觉还挺惬意。他沉在水底,看见他妻子像一只红色的螃蟹摇摆着钳子朝他游过来,他下意识地想避开。

他都恨死了,她怎么又背着他做了这么大的决定,还说离婚后就住在这里。

他估计错了。螃蟹很友好,钳子很温顺。他感受了一下觉得这里也没什么不好。

一个毛绒玩具一样的猫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他的眼前。他能感觉出它没有对他流露出特别友好的意思。一种神秘的气氛笼罩着他,但他并没有害怕。他看不到它的眼睛。他看见它的腰上有两个蓝色的按钮。突然有一个声音对他说:“你按一下就抓到我了,它就是我的两只眼睛。”他心里咯噔一下,它怎么知道他要抓住它呢?直觉告诉他说这话的一定不是猫。难道这是他心里另外一个他说的?

半夜醒来,他仍然忘不掉那只猫的眼神。它仿佛躺在记忆中某个幽深的角落窥视他。三年前的一个夏夜,他在楼下的走廊读书时,看过那只猫的眼神,但对猫的形象已无印象了。猫的眼神让他无法忘掉。当时他在笔记中记下:“猫的眼睛射出深邃而诡异的光芒,像黑夜脸上点了两个小小的水晶灯。”事实上,这只猫一直躲在他写下的这个句子中,直到今天半夜醒来,他再次遇见它。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一个黑色的影子背对着他,它并没有恶意,可他心里还是非常紧张。他们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小心翼翼地僵持着。它总是背对着他,他能觉察出它是一个肥胖的影子,但它一点儿也不笨拙,它移动的速度十分骇人,比闪电还快,而且不会发出任何声音。它一会儿窜到他左边看看,一会儿又溜到他右边瞧瞧。他甚至觉得它有点可爱了。他屏住呼吸,想试探着同它打个招呼,可还没等他开口,它就不见了。

他和她

她递给他一个透明玻璃瓶。她什么时候递给他的?是在她叫他帮她拉拉链之前还是之后,他记不清了。

玻璃瓶装满了水,瓶口有只向外攀爬的螃蟹,一个漂亮的青蛙在玻璃瓶的中间,瓶底是一条火红的金鱼。

在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时,螃蟹已经在地上飞快地走了起来,青蛙在地上跳着,那条金鱼也在地上扑腾。

夏天。傍晚。院子里还在下雨。雨不大。

她对他说:“帮我拉一下拉链。”她转过身。她穿着红色连衣裙。他把她背上的拉链拉上。

她是谁?他忘了。不过,她确实出现过。在走廊上,他们不期而遇。他叫她,声音很大。

他像在一家江南民宿的庭院里。院子中间有一人多高的假山,旁边是个池塘。螃蟹、青蛙和金鱼都逃进了池塘。

她到底是谁呢?她说她是螃蟹,他是青蛙,火红的金鱼是他们的孩子。

自打他从花鸟市场买回鹦鹉后,鹦鹉始终没有说一句话。有一天,他实在太无聊了,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他想,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事儿就是人了。要是人不会说话了,这个世界兴许会清静很多。他马上否定了自己,并责骂自己是笨蛋。这时架子上的鹦鹉开始对他大声说话了:“傻X!傻X!”他像跳蚤一样从床上弹起来,抓起一把米喂鹦鹉。

黑夜淹没了鸟儿的嘴喙,淹没了鸟儿的笼子。笼子里面的鸟儿因为白昼里一直唱歌、做飞翔的表演,早就累了困了。鸟儿的眼睛开始打架,它终于闭上眼睛,睡去了。夜晚寂静,睡去的鸟儿无比自由,完全忘记了笼子的存在,隐蔽起来的约束与隔绝都变成了鸟儿的翅膀或身体的一部分。黑夜像一杯水,被一个不知道名字的口渴的人喝干了,只剩下他在透明的杯子里。各种声音同时降临。

隐隐绰绰。他看见有人围绕在睡眠的周围,像一个猎人潜伏在一片寂静森林的边缘。他知道,那里并非空无一物。每次他刚闭上眼试探着准备进入森林时,他就会提前发现了他的意图,并即刻驱离他。他用过很多办法,没有一次成功过。他确信他一定是睡眠的守护神,因为只有失眠者才能胜任这个岗位。他想他不能睡着了,因为他如果睡着了,就变成一团火焰了。但他不可以离睡着了太远,因为他会怕冷。他半睡半醒,寒冷的一半看着燃烧的另一半,像一个悲伤的人,站在自己的坟墓前。

他觉得妈妈是一个谜,但这一点妈妈自己并不知道,她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个谜,也不认为上帝是一个谜,因为上帝总是切切实实地帮助她,很自然地上帝变成了她唯一的伙伴。他听见妈妈说:“谁在我的脑袋里放了那么多人:小区保安、警察、商铺老板、活人和死人,他们实在太吵了,我都听不见自己的说话声了。我的孩子们也加入进来,他们傻透了,他们从不相信我说的话……我累了,刚走几步,要喘半天……现在我每个礼拜日去教堂为我和我的孩子们祷告,求上帝让我清静清静,哪怕一小会儿也行。”

他试图接近妈妈遍体鳞伤的灵魂,好像接近一头被她自己虚构的笼子囚禁了五六十年的野兽。

他当面刺破了妈妈的慌话,妈妈的脸僵硬得像一张白纸。他不知道妈妈的眼睛看没看他。他吓坏了。他不明白他为何这么做。无论怎么样,他有些后悔,觉得自己真不该这样对待他患精神分裂症的妈妈。

他们母子平日里经常争论,他用理性展开进攻和辩护,妈妈同样用理性来对付他。这是他和她一种特殊的沟通方法。但今天,他突然用感情偷袭她。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从妈妈的眼神中看到,妈妈变成了另一个人,变成了一个好像和他从来没有关系的人。

他只顾低头上楼,在老式楼梯的拐角,一个头上长着树状白珊瑚的人的突然出现把他吓了一大跳。他们差点撞个满怀。那人面色发白,没一点儿血色。他一下就认出了他,是他以前的同事。他知道那人生病了,但不知道他头顶为什么会长着一丛白珊瑚。他觉察出那人脸上疑惑的表情了,冲他笑了笑,他的笑跟原来他见到那人的时候一样,虚弱中流露出一种不易察觉的尴尬。那人说这是他的新帽子,还说自己刚做完手术,手术很成功。

他看不清那人的脸,但能感觉到他的脸向外射出稚嫩的光。他穿一件宽松的黑白条纹休闲衬衫。他妻子就藏在衬衫后面。他顺着他黑白条纹衬衫朝下身看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他的下身竟然完全裸露着。他不记得他是在什么样的恍惚间敏捷地把他摔倒在地上的了。他只记得当他把他摔倒时,他的力气全都没有了,像断了线的木偶,瘫软在他身上。

他掉进时间里无法反抗。他被盛夏的蜘蛛网所捕获。蜘蛛并没有发现他的闯入。其实蜘蛛并不存在。為了叙述得以继续,他虚构了蜘蛛网的存在,但蜘蛛网是不能脱离蜘蛛而单独存在的,因而蜘蛛将继续存在。蜘蛛将在什么时间出现完全随着事物的推进而定。因此,他暂且把蜘蛛出现的时间无限地延迟。他无法动弹,不代表他无法反抗。还有另外一种情形,他是一条鱼,掉进水中被水淹死了,他不见了,事实上他在水里活得很自在,虽然有的时候他在水中一动不动,像死了一样,其实那是他在玩一个很好玩的游戏。他是水中的鱼儿,他怎么会反抗水呢?

他鼓起勇气,低着头,朝没有路灯的街道深处走去。一个穿斗篷的影子在优雅地看星星。他暗中攒足了力气,在快到影子身边时,猛地一个健步冲过去,狠狠给了看星星的影子一个响亮的大嘴巴。后来,他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有人告诉他他打的是别人的影子,不是那个穿斗篷的影子。

他和妻子

他以为躲进女人的身体饮酒、唱歌和呐喊,就能挽救他沉沦的灵魂。直到今天他才感觉到,这个女人就是他破败不堪的灵魂。

妻子对他说:“你的灵魂太随便。这让我很难过。”他对妻子说:“你的灵魂像植物。这让我难过。”“我们离婚吧。”他和妻子异口同声说。

不知是黑夜还是白昼的小山村,有十几个村民簇拥着他们,好像他们和他们不一样。他刚意识到这点,他们看他的眼神就变得异样起来,他们的脸上也蒙了一层神秘的、近乎于痴呆的表情。

脸颊胖胖的、穿暗红色带盘扣夹袄的妻子拉住他的胳膊,眼里向外涌着悲伤和焦虑。她问他女儿究竟是什么变的。其他人也都怀着热切和不安的神情看着他。“一条蛇,女儿是一条蛇变的。”他脱口而出。

话音未落,那些围拢他的目光就被离他们不到五米的灌木林里窸窸窣窣的声音吸引过去了。“有一条蛇从这里飞过去了。”很明显,他女儿一直在偷听他们说话。

村民的表情似乎雀跃起来。这里的每个人都是其他动物变的,这点当他看见他们的眼睛时心里就清楚了。他们每个人心里也都明白,但对于他们的后代,他们有时也不是很清楚,时间久了他们会忘掉自己的另外一个身体、另外一种身份。

他和她

终于有一天,摆脱地球引力成了一件不难的事。

地球上烟雾弥漫,似乎总也见不到太阳。

现在好了,克服地心引力然后飞起来,对每个人来说,是一个只需要经过一般性的小练习就可以做得到的。

看,她们已经成功地离开地球了。

在透明的飞船上,有很多高大的热带树木和宽阔的绿叶。朝飞船的下方看,能看到正一脸茫然的地球。

不论在哪里,在他的内心深处,地球都是一个不可被替代的、他全部生命的寄托所在。

耀眼的白光从密集的叶片间飞溅下来。飞船停泊在太阳与地球之间的腹地。

他还清晰地记得在他快要飞上飞船的时候,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似乎又向着地球的方向失控地坠落了。他甚至目睹了他下坠的身影。

飞行中总会有人坠落、死去,这不稀奇,人们和他已经完全克服了对死亡的所有恐惧。

她到底是雨燕,是天使,还是诗人?她有华丽的翅膀,美丽的人脸,修长的身体上因练习飞行而伤痕累累。

在异乡颠簸的飞船上,有七八个跟她一样的人像在一个玻璃健身房里刻苦地练习飞行。

他在一个长方形里看不到他所在的长方形,他在一个正方形里看不到他所在的正方形,他在一个圆形里看不到他所在的圆形。他只好在一张纸上把头抬起来。

他想写一篇小说,题目叫《透明人》。几周过去了,他没有一点儿头绪。他写不出来的原因是“透明人”同“正常人”看上去没什么两样。他说他有一次和几个朋友聊天,他已经看出其中一位是“透明人”了,可这位“透明人”非常淡定,一点儿异常的反应也没有,还冲他笑了笑。这让他很懊恼。

人们看不见旗杆,但他们就生活在旗杆上。确切地说是生活在旗杆上面的房间里。房间的墙、床单和被子都是白色的,仅有的一张单人床对着门,门敞开着,走廊比房间里暗淡。

他坐在靠门的床尾,他妈妈在床头靠着枕头。她看起来兴致很高,他们有一段时间没这么开心地聊天了。

他们聊天的时候走廊上来了一队全身白衣的人,他没有看清他们的脸,他们一边走一边伸长脖子看他们。

他感到情况不妙,跳起来去拿放在墙角的机关枪,但没拿到。他冲到门口,用身体抵住门并大声呵斥那些并没有想闯进门的白衣人。

气氛骤然变得紧张,原来还是六个人,是偶数,现在有一个人已经不在了。对于那个已经不在的人,大家都心知肚明,那个人被人杀死了。杀死那个人的就在剩下的五个人当中。究竟是谁把那个人杀死的?恐怕永远都没有答案。

没人会承认杀死了那个人。因为只要有人承认,游戏就会自动宣告结束,剩下的五个人也要全部被处死。

现在只剩下五个人,是奇数了。由于打破了原来偶数的安定生活,不安和恐惧像冰冷的海水一样袭扰着他们。要想回到偶数生活,唯一的办法是剩余的五个人中,必须再有一个人被杀死或者自杀,否则将会像现在这样永远生活在焦虑、猜忌、恐惧的地狱里。

游戏还设定,凡是参与游戏的人都不可以提前退出。周六那天他睡着了。他梦见了一座新坟。新坟的主人是他。他和他认识的那四个人一起来看他。

他和姥姥

行进列车的过道上,从他身边经过一列穿白衣的人。他看不见他们的脸。他低头假装自己消失,因为他不能看他们的脸,事实上他们的连衣白帽已经完全遮住了他们的脸和眼睛。也许他们压根儿就没有脸和眼睛。这并不是他的猜测。他们离他很近,他们没有呼吸。

风怎么这么大?这是什么地方?他根本不敢看身边像他一样移动的人。不,他们根本不是人,而是一群游动的人形白衣。他仿佛是他们中的一个异类分子。他在他们当中又游离在他们之外。他们像电影中的慢动作一样从他身旁掠过,没有一点儿声息。他们有的是大人,有的是小孩,像一群忙碌的影子。

他彻底吓坏了,大气都不敢出。他像一束虚弱的光,低着头在他们中间忽明忽暗地游晃着,此时已在广场上了。

他看见黎明色的水泥地上的一摊水,竟然在他的注视下像蛇一样迅急地退回到泼水者的盆里去了,水泥地上现在一点儿痕迹也没有,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泼水的人披头散发,他看不见他的脸,或者他不敢看他的脸。

他没有一丁点儿孤独,也没有一丁点儿的绝望。

广场上的风很大。没有声音。沧桑的黄土墙静静地伫立在不远处。

当他从井底被打捞上来的时候,有一个他认识的人跟旁边的人说:“看他的眼睛都直了。”旁邊的人是他的姥姥。

他拼命跑,一边跑一边反抗。他不知道是怎么混进追杀他的人群中的。他在紧张和惊恐中杀死了追他追得最凶的那个人。杀死的那个人正是他自己。

在梦里,他看见自己死了。他不喜欢这身西装,还有领带的颜色。他分不清他周围走动的是人还是影子。他听见嘈杂的蕴含悲伤的抽泣声。

他意识到他就在他的坟墓前,他竟毫无悲伤,依然沉浸在与儿时伙伴的聊天中。他们就坐在坟墓前的石头台阶上,他的伙伴从一个透明的玻璃盒子里拿出一张照片给他看,照片有点模糊,但可以看出照片上是一个无头的石头小孩的身子,他没有一丝惊讶和恐惧,仿佛他已经知道了这个梦的谜底似的。这时他的小伙伴用手指着他的头说:“没错,这坟里埋着你的头呢。”他也兴高采烈起来,说:“是的,没错!”

他原来的身体已经没有了,他没办法证明自己。他仍不甘心,指着广场上一个高大雄伟的雕像说:“你们看,这是我!”他刚说完,不知从哪儿飞来一只鸟忽然落在雕像的嘴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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