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涯
2018-12-27李立
李立
庙堂
访过众多古刹
它们肃穆、威严、雄伟,甚至金碧辉煌
而有一座庙堂,像草房
它低矮,看似弱不禁风
为我遮挡岁月的风、霜、雨、雪
轮翻袭击,它都屹立不倒
我卑微的膝,不跪天
不跪地,在风雨交加的黑夜
逆行至天亮,分不清雨和泪
娘千针万线纳的布鞋,就是
风凉水冷的日子的天堂
我倔犟的头,不叩朱门
不叩铜环,纵然被所有的冷漠
拒绝,无条件接纳我的
是小个子爹,扛着的
那张永远温暖的笑脸,那是
我多舛命运的庙堂
无论贫富、尊卑,还是被病魔纠缠
无需香火、叩拜,它都毫无保留地
予我尊严和慈祥
城市麻雀
水泥森林茂密繁华,她们却
找不到筑巢的枝桠,从地摊上
挑拣出廉价的服饰,也难以阻挡
她们对美好生活的无限向往
在城市间吃力而艰难地穿梭
流水线,餐馆,足浴城,理发店
这些栖身城中村、地下室和出租屋的
“低端人”,捧着微薄的薪水
啃着某些干硬而鄙视的目光,却始终
尽职尽责,任劳任怨,心怀感恩
世事艰难,她们却天性豁达
把雾霾当白云,把水坑
当大海,把千方百计克扣她们汗水的
不良老板,像亲爹娘一样侍候,敬仰,爱戴
毕恭毕敬,陪着笑脸,不反抗,无怨言
伤心、孤独时,她们就无助地
哭,擦干眼泪,像麻雀
哼一曲别人听不懂的家乡小调,歌里
有她们的思念、温暖和牵挂
她们来自乡村,来自挤出自己的奶水
喂养革命的地方,不管
承受多大的伤痛和苦难,不记恨
不诅咒,不抱怨,心里只揣着
城市的好
我静静地爱着这个苍茫世界
除此之外,我唱不出喜鹊一样高亢的
赞歌,也不说乌鸦一般黑不溜秋的言语
有时我像冬天的鱼,深深地把自己埋在水底
那里沉静,温暖,没有凭空的伤害
我把对苍天的爱,倾注给我生命的父母
我把对父母的爱,播种在茫茫大地
我把对大地的爱,不深埋在心坎
还是用不知疲倦的双脚,书写艰辛的跋涉
雨帘是我谱的曲子,明快中有一丝忧郁
灿烂绽开的花朵,是我心灵的写照
太阳和月亮,是我为之奋斗一生的
金碗和银碗,一个盛着
充实,一个盛着浪漫
冬天时,我就用一场美丽纯洁的大雪
把憂伤心事统统掩埋,敞开心扉,畅想着
春天正在赶来的路上
冈底斯山
错过古生代和中生代的
火浆岩,错过新生代的火山岩
造物主没有给我做你坚强基石的奇缘
甚至,也错过成为你二十八条冰川的一条
错过成为藏北高原一棵生生不息的青草
错过成为藏南谷地一棵扎根千年的大树
错过成为止拉浦寺一根精美绝伦的画梁,和
白龙河,东龙河,卓玛拉河的
一滴冰清玉洁的活水,去迎候
肃穆的水葬队伍,去滋润青稞渴望的眼神
绵羊拥有阿玛慈悲的宠爱,牦牛拥有
青草辽阔的宠爱,山顶洁白无瑕的雪,拥有
蓝天和阳光浩瀚的宠爱,野驴,藏羚羊,狼,熊
它们已各就各位,在你慈悲的怀里。而我
没有归宿
那么,请借山腰神圣的石阶一用
让秃鹫用我卑微的躯壳驱赶饥饿,再叼着我的灵魂
远走高飞
祈祷辞:牦牛粪
——给藏家三姐弟
雅鲁藏布江像逃荒一样,佝偻着腰
从谷底溜走,岸边不远处
姐弟仨:八岁,五岁,两岁,立于
门前,清鼻涕是他们最招摇的饰品
比他们更抢眼的是,他们身后的矮房子
已无法辨认建筑材质
周身和房顶密密麻麻糊着黑乎乎的牦牛粪
一层叠加一层,给寒舍保暖,给主人
煮食,御寒,平安度过数九严冬
家徒四壁,地上铺着一张牦牛皮
是一家人的铺盖,铁锅是唯一的家当
半锅土豆是一家五口一天的口粮
我的眼睛和鼻子发酸,此生第一次
发现牛粪是那么崇高、亲切、可爱,香气四溢
它们组成密不透风的墙,它们无私地燃烧
像山神,赐予康巴人家温暖
在爱琴海
墨镜过滤掉紫外线,和悄悄滋生的
心跳,伸进爱琴海的长堤
白人男女穿着裤衩接受阳光的抚爱
蔚蓝的海水一次次拥吻我的脚趾
暖昧的海风把我的全身摸遍
红嘴海鸥驮着一颗扑腾的心
在大海上忽高忽低,忽近忽远
喻珍同学随乡入俗,头裏丝巾,在长堤
合影留念,我搂着她的肩
此时,有人跳进爱琴海,畅游
喻珍没有下海,我也没有下海
天真
母亲偷偷告诉我一个二十年的
秘密,那个一辈子要强
不服输的老小孩,日思夜想
在深圳买一套自己的大宅
他说住儿子媳妇的房子不自在,他用退休金
每天下楼购买两注福利彩票
定时收看开奖信息,雷打不动
母亲说,他越活越矮
买彩票就能勾到越走越高的房价?
八十岁的人,还那么天真!
米黄
生活在大树的阴影下
不褪色的绿,和米粒大的花
不打折扣,也不浮夸
不像病怏怏的九里香
冬天,阳光少点,生病
夏天,雨水多些,长虫
不像长势高调的木棉树
总在春天里第一个
戴上大红花
长不成参天大树
你披着一抹卑微的绿
默默地生长
就是北风的鞭子抽在身上
你也不曾哆嗦一下
你不只在大树下乘凉
还在填补大树留下的空白
在天涯
几块石头摆开的天涯,令我
不免升腾一股淡淡的怅然。好在
阳光热烈地敲击湛蓝海面,发出
铿锵有力的鼓声,仿佛是给海浪加油打气
海浪把海滩细微的小石子
一次又一次或拥入怀里,或是小石子
把海浪一把推开,胸怀宽广的大海啊
连一颗渺小的沙粒,也从不放弃
不远处有一株椰子树微躬着细长的身子
背着一丛丛青椰果,好像是母亲扛着麻袋的
身影,艰难而坚毅地向我走来
风,吹散了她一头长发。每当我在旅途
饥渴难耐时,眼前总是呈现母亲当年的身影
年幼的儿子赤脚在浅滩上奔跑,像个
初生的牛犊,跟不上海浪的节奏
他的兴奋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他无视
大海的浩瀚。跌倒,爬起,跌倒
爬起,再跌倒,他仿佛在演练自己的
天涯
在寒山寺读钟
我不求签,也不解字
别说人生无常,岁月无常
古运河的水最无常,谁也不知道
它流去了哪里,枫桥镇的风最无常
刮着刮着,就无影无踪
最最无常的是大火,把你读了一遍又一遍
把石材、砖瓦、木头、经书读成灰烬
最终,连灰烬也不见了
香炉的火,旺时少,常熄灭
佛陀也曾空着肚皮,祈福苍生
苦难是难缠的流寇,常在人间流窜作案
神鬼出没,让人间防不勝防
倭寇,曾经把佛堂做兵舍和马厩,你大忍
某人把佛堂做刑堂和刑场
让佛门净地染上血腥
世界无常,你我无常。有人说
宰相肚里能撑船,寺庙的钟声
能渡人,但渡不了太沉太拗的心,终究
生命短暂,苦海无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