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夜苦口

鲁子

算命瞎子的鸟

瞎子无后

出柩时，不见披麻戴孝

一只画眉鸟，飞临棺材顶

两只脚，像钉子

悲伤的鸟鸣，像漆黑

人们都认识它，它是

瞎子的命根子。风传

它一岁出道，半年转正

三岁而不惑，五岁即知天命

多少年来，它用鸟嘴帮乡邻

从卜签竹筒里，叼来好运

发财的发财，消灾的消灾

不孕的怀孕，不孝的变孝顺

三声铳响，人们下山

汇入生的洪流。数日后

培坟的人传来消息

瞎子的鸟，死在了坟头上

活像一个真身

舍利

种土豆的人

山坡上，站着五棵松，

最高的一棵，已身怀一套家具

乱草叢中的一头睡石，刚醒

就被吉日选定，为一座宗祠奠基

田垄中，一个佝偻的身影

被夕光打磨成一把掘地的鹤嘴锄

他往地里，种下一枚土豆

亦如他在黑暗中，埋下一枚落日

在小村庄的听力范围内，传来呼唤

“孩儿他爸，收工回家啦！”

襁褓中的土豆笑了：小小的生命

一出生，就背负着历代考妣

前程与后事

要出远门了！

父亲带儿子一起去看备下的棺床

儿子打开那漆黑的棺盖往里看

空空的，仿佛埋着一张脸

顿时感觉到一股阴风

父亲绕棺一圈把材板拍遍

很是满意自己这最后的归宿

“坟地昨天也指给你看了

我死了，就守着那个山吧

祖业不能丢！”

交代完后事

父亲送儿子出村口

“趁年轻，奔前程去吧！”

就这样，儿子来到了千里之外

从此，眼前的每一条道路

都像一个心脏的听诊器

不由自主地，伸向那个老屋

良夜苦口

所有人的良夜

我备下好酒好菜

和大把钱财。恭请

列祖列宗

爷爷奶奶

一番“伏惟尚飨”的

苦口婆心之后，我像一个

设诱的钓翁，静静地

守着湖面，恭候

愿者

上钩

没有看见牙齿和舌头

据说他们吃饭不用嘴巴

走路也不用脚板

在恭送他们离去后

我把自己留下来

默默地擦洗他们

刚刚用过的碗筷

和曾经用过的姓氏

并把今夜擦洗成

无边的湖

挂青

泪点，早己省略成雨点

柳枝像破折号一样，插在坟头

挂青，只因我与足下这片土地沾亲

是啊，这个短松坡，是先人

浓缩的山河，而在其间萦绕的

岂止松涛，岂止人烟，又岂止星火

试问，在这草莽间，谁在守夜？

就连蟋蟀的叫声，也像是在祈愿

露珠的一世里，将藏着永恒

许愿

今生我欠世界一枝花！

——题记

路灯亮了，夜树开满灯花

亲朋们还在阳台上喝茶、侃大山

圆柱形蛋糕己经摆上了台面

点燃四根蜡烛，代表曾经

熊熊燃烧过的四十华年

这时，钢琴里下起了黄昏雨

淋湿了人们的晚礼服

人们随着音乐跳舞，跳舞的音乐

甚至感动了花鸟与木石

看，这菠萝里切出了菠萝的海

火龙果里，一片火红

那玻璃杯盏、印染花布

原本静物，此时却好似一幅幅动画

然后电灯灭了，烛光微微中

有人说许个愿吧，而许愿是必须的

于是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将气沉入丹田，隐约感到

心波荡漾，仿佛有鱼咬钩

然后电灯开了，鱼线断了，她哭了

在生日快乐歌中，她哭了

她不知道她想要什么

半天许不出一个愿望来

余晖

你的一生，盛大而光明

是时候了！是时候把你的阴影留下

让你玫瑰的脸，在落日的余晖中

挂满树梢，让蝴蝶顶着你的花面，游行

我看见未来的岁月隆起

在那神秘而美丽的异乡，一切一切的

瓜葛，病痛，和噬小，都充满神圣的意义

即便此时，我悲伤而战栗的影子

在天光中，丧钟一样响起

几可抵近，那绝对沉默之边缘

余响

抚摸着冰冷的石碑

除去座座坟茔上的丛丛杂草

在这祖祖辈辈埋人的地方

我献上果蔬、祭禽，点香，洒酒

在香熏缭绕中，总有

一种悠远的目光，与我对视

……原来，阴阳时光

是可以这样通融、交流

天地君亲，代代先人

从来就没有像他们的牌位一样

高高在上。请为他们鼓掌

为他们鸣炮十响

再十响，响，响

小青

在我女儿死去的那一年吧，

七月半的一天，家里进来一条蛇，

有手腕粗，一根扁担那么长。

我在浴帘下初次见到它，

它尾部着地，蜿蜒着身躯，昂首望向我。

好不容易把它逼走，可是没几天，

它又出现在床头柜上，把妻子吓个半死。

只见它身子盘旋成蚊香状，细细的头部抬起，

好像是从蚊香中升起的一缕轻烟，

又像一声叹息。

我们用棍子撬它，用柴火熏它，

甚至使出祖传招数，用筷子猛敲瓷脸盆，

都无法将它赶跑。

难道它成精了？

我抬头看见神龛上的奶奶，仿佛她还健在，

在我与相片上的眼神对视的刹那，

我脱口而出，“天啦，我们的女儿回来了！”

妻子也回过神来，居然伸出双手

想要揽它入怀。

于是，我们扯下那床单盖在它的身上，

然后闭上双眼，默念着“小青，小青”，

小青没有应答。

……多少年过去了，小青再也没回来！

黄昏，一个女人的叙事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当时间流淌到这样一个黄昏

她又一次决心做回

那个叫苏红的女人

白天的女人属于外面那个世界

只有到夜晚才开始咀嚼自己

褪去白日里整齊的衣袍

她的身体光滑圆润而狡黠

像一个长着无数个汉字的嘴巴

在反抗着灵魂的守身如玉

人到中年，已放弃用身体去思考

并努力做到形散而神不散

恍然听到有人喊

开门一看，是风

把那个不知名的风叫进来吧

紧紧地抱住它，狂舞一场

水蜜桃

院子安宁。果树飘香，尘土

呼吸着青草，阳光的味道，真好。

篱笆墙下，一群光膀子男人

一字儿坐在一条长板凳上。

张小月提来一个竹篮子：

白里透红的水蜜桃，映亮了她

绯红的脸；豆大的汗珠滚烫，

那一片的空气，一定特别甜。

夏天，

多么美妙的夏天

云在天上飘，赛似活神仙。

一群男人坐在一条长板凳上

嘴里吃着水蜜桃，眼睛眯成一条线

喜悦

按捺不住的喜悦

犹如一群猴子，入了蟠桃园。

白里透红的水蜜桃，汁多肉甜，

一定是少女版的张小月。

当月亮重回夜空的时候，

嫦娥妹子留宿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