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心可鉴
2018-12-27臧棣
臧棣
宝古图沙漠入门
尚未抵达,还没从眼窝里
揉出亲爱的异物时,
传说中的,随处可见
骆驼骸骨的,作为危机
传来递去的,沙漠是人类的阴影,
是仅次于地狱的负面消息;
从边陲开始扩散,直到
你的心跳缩影为警钟的回音。
任何时候,都适合远眺;
但其实,只有巨大的风景
才会脱下如此巨大的面具——
刚刚吞噬过水草
丰美的绿洲,但痕迹却只剩下
荒凉对苍凉的占有欲。
威胁时刻都在,而危险
却如此依赖个人的判断,
就好像你已错过只身深入到
它的腹地的最佳年龄。
看上去有点像末日之战
突然僵硬在永恒之美的斡旋中;
否则落日怎么会妖冶得
就如同奇迹,绝不可能再有
其他的烙印。一旦抵达,
哪怕半小时的解脱
仍不足以蒸发苦闷的象征,
人还是会乐于输给肉体的俘虏;
一次有效的抵达,意味着
沙丘的起伏已无关风云变化。
相对于我们已准备好的雀跃,
这无边的瀚海,更像是
没有后台的舞台;轮番出场时,
死亡摸过时间的底牌,
时间也以同样的手劲
摸过你我的底牌。再回到
世界的阴影如何用于
绝对的启示,心灵的纯粹
在干燥到如此干净的沙漠面前
仿佛遇到了我们在别的地方
不可能遇到的一个谜底。
扎鲁特之夏,或山地草原入门
充足的雨水在你抵达之前
已将所有悬念冲刷得干干净净。
它不会令你失望,就好像出没的马鹿
不仅记得它的前世,也知道
你的腰间没别着管制刀具。
它的偏远,相对于它的美丽,
不过是一种假象。一路向北,
旅途中不断积累的疲倦
在它可爱的豆科植物面前,
更是连小小的代价都算不上。
凡可在北方夏季领略到的美景,
它都已提前布局;甚至你想
将心灵之战的突破口换一个地方,
它也准备好了它的起伏和辽阔。
甚至生活的另一个起点
以及人生的终点,假如你愿意
像兰博那样渴望在陌生的风中
再次明确每个人在本质上
都是一个他者的话,它也准备好了
风水宝地,以及醒目的土特产。
野韭菜就很提神,胡枝子的紫红花
看上去简直比诱饵还诱饵,
邀请你咀嚼你身上的野人——
假如你拒绝,到了子夜,
璀璨的星空会携手原始的寂静,
闯入你的梦境,把你从蒙古包里
揪出来,把你打回生命的原形,
直到你的深呼吸重新汇入
一亿年前本地的动静。
双合尔山入门
渐渐恢复的草原湿地
衬托你至少在私人情感里
拥有看待它的五个角度:
远远望去,天下第一敖包的美名
令它的形状刚好吻合于
科尔沁的乳房;白云飘过,
涉及神圣时,归宿感
将游牧的精魂猛烈召集在
离长生天最近的地方。
敖包节刚刚举办过,相亲的
味道依然飘浮在烤过
全羊的空气中;如果仰面躺下,
奶皮子的回味会把你直接
扭送到五百年前的七夕夜。
另一个对比由围绕它的象征展开的
地势的平阔与突兀的崛起构成。
你不可能视而不见,正如独自
登上山顶,目睹美妙的余晖
将你的身影安静地投映到白塔的
基座上时,你不可能无动于衷一样。
你的孤独在那一刻被放大了
一百万倍,而与此同时,
你的渺小也被浓缩了一千万倍。
明明是过客,但令背脊湿透的
却是朝山者的汗水。上山之前,
演练分身术涉及如何对付
尘世的喧嚣;下山之后,
将前生和后世愈合在
不服老的天真中已变成
头等大事。追溯到起源神话,
恶灵以为只要变身为野兔,
便可逃过正义的法眼;
而腾空的猎鹰,利爪滴着血,
迫使恶魔的原形再次露出狰狞;
搏斗结束后,猎鹰降落的地方
慢慢形成一座高耸的山丘。
如此,临别时回望它的丰姿,
你突然有欲飞的冲动,也在情理之中。
沁源圣寿寺
——赠金所军
滚滚红尘仿佛已在蜿蜒的山路上
耗尽了人生的颠簸;险峻的峡谷
幽深一个缘分:浓密的绿荫下,
一个静寂就可将世界的苦难打回原形。
我可以不姓李,可以晚生一千年,
但假如我依然是那个需从火中
走出來的对象,我就必须抵达喜雨亭之前
将我的原形修复在起伏的松涛中。
但愿我的见证对得起绵山深处,
一次倾听就可将生命的两难
掷向白云悠悠。如果还需要旁白,
山鸟的无知,仿佛可用来检讨
野花的鼻子能否准确地嗅出
你中有我正慢慢溢出宇宙的花蕊。
如果必须用告别来表示礼貌,
一次偶然的造访即便行色匆匆,
也能深奥一个自然的感恩。
灵空山油松王
——赠苏历铭
始终迎着风,挺拔助长了
它的脾气好大。怎么低调,
雄伟的身姿都像是
出自一种乐趣。它楷模于
自然中的确有自然的骄傲,
和我们在人的形象中
死扣谦逊的做法截然不同。
距离产生美,但前提是
先把淋漓的大汗擦干净。
都说它像擎天的旗帜,
但依我看,围绕着它的风景
不过是一种假象。特别是在山顶,
拥有绝对的高度,不啻向命运摊牌。
它好像从未担心过它的丰美
已将它周围的密林降低成
一种陪衬;但我们知道,
它的历史记忆中的确存有
一片阴影:毕竟为了修铁路,
很多同龄的红皮松兄弟
都被砍伐做成了该死的枕木。
时过境迁,它的好日子
如今已被三晋第一松巩固为
世界上最大的油松。就观摩而言,
它的喜光性的确可以引申为
对光明的渴望成就了它自身的高度。
此外,你向青天提出的问题
仿佛都已被它粗硬的针叶加工成了
比时间的答案更深的绿意。
沁河
——赠李浩
蓝天低得像第二现场;
闪过心底的念头
无不和你依然渴望
称它为活水有关。
河床上,河水的奔腾
其实更像溪水的流淌;
假如确不像想象中的那么泱泱,
那是它知道你不会误解
它的动静。你不会看不出
弯弯的河道中,暴露的石头
像一堆幸福的骨头
陈列着迹象即启示。
说到紧迫性,越接近源头,
荒凉越像洗礼。艳阳下,
油绿的玉米如同高高举起的
正准备否决转基因的手。
很多角落都让我想到希腊的景致。
比如,河滩上放养的鸡
令我突然想起苏格拉底被迫喝下毒酒时
用冷静的嘱咐抵达的戏剧性:
面对诀别,他说他只欠
阿斯克勒庇俄斯一只鸡;
而我有更激进的想法,只要到过沁河,
人世的债务均可一笔勾销。
山丹丹入门,或人在花坡
用惯了幌子,漂亮的因果论
试图从它身上找到一个突破口:
高原上的燥土有多黄,
它就有多朱红;但假如自然的
本性更接近一个细节——
它的绽放无异于对我们
把报应作为正义的捷径的
那种情形说不。它更愿客观于
世界的妖娆其实是有分寸的。
长卵形鳞茎,发达的蜜腺,
六片花被将吉祥的数字
重温在野生的榜样中;
甚至它有意下垂的花朵
也是为了更好地掩护小蜜蜂
专注于采集它的花粉。
说到遭遇,只有在动身寻找
源头的力量时,你才能体会到
它为什么要开得如此性感。
作为一种诱惑,它站在源头一边,
作为一种美丽,它站在孤独一边,
作为一种启示,它站在化身一边,
作为一种真容,它站在自我一边,
作为一种陪伴,它站在像你这样的人
已没机会错过你的前世一边。
越是走进它,越会感受到
一种陌生的相认,甚至我们经验到的
每一个生命的幻觉都是有深意的:
比如,你想活動一下手脚的话,
它的舞台也是我们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