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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有个路老师

2018-12-27张涛

满族文学 2018年6期
关键词:鸭绿江编辑部老师

张涛

路老师,怎么就是了从前呢?

1974年夏,市文化局创作办公室办了一个诗歌笔会,当然,那时候叫学习班,因为几首很不像样的诗,我有幸得以参加,从而得以相识路地先生,收获了他的当面指教。那时,吴文泮老师、佟畴老师等,大约因为路老师曾是省城老资格的大编辑,都称他“老路”。所谓的老路,一头浓发,身板笔挺,谈诗说文,典故名句随手拈来,听者一派的哑静。那时的“老路”有多老?四十七岁,正值盛年,用现在的话说,分明被老了,放在如今,活脱的一位青年诗人啊!

那时候没有想到,四年后,我成了他麾下一个学艺的编辑。从那时至今,四十四年过去了,我一直称他路老师,许多作者也都称他路老师。有一个词叫“亲学生”,我当是路地先生的亲学生了。我们这座城市的许多作者,都是路地先生的亲学生。

然而,路老师成了从前——就在他度过了九十一岁生日后的第十三天,于8月29日中午离开了我们,永远地离开了。一个诗人走了,一个编辑家走了,一个师长走了。而且,再也不会回来了。想想都不敢相信,和路老师相识相处,四十四年了。如今,四十四年的漫长日子,却在一个中午化为了从前。蓦然回首,路老师的音容笑貌,举止言谈,如梦如幻,编辑部的工作交往,路边相遇的闲聊,他生活的点点滴滴,愈是变得分外清晰了。

路老师喜茶。当然不是什么名茶,先时,不过普普通通的茉莉花茶,后来,是普普通通的绿茶。茶是普通的茶,杯更是连普通也算不上了,在四十四年前的那次笔会上,我第一次见识了他的茶杯,不过是巴掌长的广告色玻璃瓶,玻璃瓶外面,裹着一个用红黄绿几色塑料绳编成的网状瓶套,大约是为了防烫,也有了一点装饰的意味。那个裹着彩色塑料套的茶杯,直到我成为他的麾下,都一直用着。每天到编辑部的头一件事,就是沏一杯茶,那么,看稿、编稿或是谈稿,他的一天就从一杯清茶开始了。

和茶杯一样如影相随的,是他的手提包。是那个年代普普通通的黑色人造革手提包。下班时,里面时常装了稿子,回家去看或是编;上班时,从包里取出看过或是编过的稿子。出差,也一定拎着那个手提包,用了多少年,不知道,留在印象里的,是手提的两根带子破皮了,露出了裹在里面的线绳,包身的黑色也斑驳脱落,那拉锁也合不拢嘴巴了,却仍然提在他的手上。他坐下,泡杯茶,拿出稿子,有的是诸位编辑编过的稿子,有的是校过的大样,其时,他就会有或长或短的点评,某篇稿子编得好,某篇编得不够细致,一一道来。编过的文稿也好,校对过的文字也好,有些时候,看到路老师改正的错别字,常让我脸红。路老师的认真,使得我以后编刊格外注意校对。编辑部墙上,有一面小黑版,上面时常记着备忘事项,后来,我每周在上面标示几个易错的字,以引起同仁的注意,尽量减少错别字,以免刊物出版后让自己脸红。

路老师很是看重王中和兄的,在《杜鹃》创刊后,就一直想把他调到编辑部,可是,他在岫岩文化馆谋职,要调入丹东很难,后来,经过路老师的努力,终于调来了,路老师称中和是俄罗斯文学的专家,又常夸中和的书法好,用路老师的话说,是写得浪。不只熟谙俄罗斯文学,中和也是一个好編辑好作家,所选稿件所编稿件,常获路老师好评。好评归好评,也不是因为好评就天下太平了。某次,路老师、王中和及我一起出差,车票我提前买好了,中和是个慢性子,向来以不慌不忙著称,有细节为证:和他一起出差,你提前十分二十分钟到车站了,可左等右等,就是不见老兄的影子。他忘记了吗?没有,依照惯例,一般会在开车前五六分钟才会见到这位老兄姗姗出现。而路老师呢,只要出差,他最迟也会在开车前二十分钟到达车站,为此,我特地嘱咐中和,明天早点啊。中和说放心好了。可是,那天我提前二十多分钟到了火车站,路老师已经立在那里了,不用说,中和没到。怕路老师急,我说,中和马上就到了。路老师瞅了一眼站内的大钟,无话。等到开车前七八分钟,还不见中和的影子,路老师转身朝检票口走去。还好,中和老兄终于出现了,我赶忙朝他挥手。中和上了火车,车就开了。坐下了,路地老师不说话,打开黑色的人造革手提包,从里面取出茶杯,拧开杯盖,呷一口。外出时,路老师总是带着泡了茶的杯子。中和倒是好脾气,说,路老师,也没误了上车啊。说着,他自己先笑了。路老师不笑,把茶叶盒放到小桌上,朝中和面前推了推,仍然没有话。中和说,路老师,还管茶啊?路老师瞅了他一眼,少顷,说,以为你不来了呢。茶叶都舍给人家了,却还生人家的气。这就是路老师。

路老师家有好酒,好像八大名酒一样不缺。那些好酒,他平时是舍不得喝的,他要喝,也得有朋自远方或是不远方来了,那就必定至少要开一瓶了。他的朋友刘岚、厉风、寒溪、鲁野,从省城来丹东,一般都会到路老师家喝口酒。喝酒之余,可能还要聚在一起打个麻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前后,会打麻将的人很少,所以,只有外面来了朋友,才能聚成一桌,路老师、韩文昌老师、佟畴老师,陪客人在编辑部打个麻将,偶有晚上,多在星期天,路老师他们到了编辑部,摆好桌子椅子,便开始洗牌了,我呢,负责刷杯子负责去楼下烧开水,路老师负责管茶,诗人厉风瞅着路老师放于一只只杯子里的茶,便打趣路老师也就一个喝茉莉花的水平,有朋自远方来,就茉莉花呀?路老师则回称,咱这是小码头,不是省城,有茶喝就不错了,你要嫌不好,可以喝白开。厉风老师摇头,没办法,凑合着喝吧。厉风老师吸烟,一盒烟抽没了,客气地要我去替他买一盒或是两盒。我请问买什么牌子的,路老师笑了,朗声道,省里干部,钱多,挑最贵的买。据说厉风老师当时的工资最高。厉风老师淡淡说,那好,买最贵的,再贵,也不是本人的钱,打半圈儿,就赢回来了。路老师朗声笑道:等着吧,没有车票钱回奉天了,谁也不许借。打着麻将,几个聚在一起的上一辈艺术家,像一群孩子一样逗嘴。指责某人悔牌的,打趣某人诈和,一张牌出慢了,便有人说,这火车才过蛤蟆塘,还没到五龙背,不急不急。麻将可能打一个上午或是一个下午,也可能到了晚上还不收摊。赌注是什么呢?火柴棍,打的也是老派的麻将,数翻的,什么一条龙门前清,什么清一色清对对,碰牌的得意,和了的高呼,一派的热闹,末了,赢了火柴棍的或是输了火柴棍的,又会聚一起喝个小酒。如今忆及,当年的麻将声调侃声,仍然在耳,而打麻将的师长,多已雨打风吹去了。

没有外地朋友来的时候,路老师不打麻将,他说,太费时间。以此方知,路老师所以坐在麻将桌前,是为了陪远道而来的朋友们开心。

路地老师曾是一个烟民,忽然有一天,他决定戒烟。戒烟者,我见到过好多,为了戒烟,把烟和火柴坚决地扔出屋外者有之,指口发誓并放言再复吸如何如何者,都大有人在,结果呢,把烟和火柴扔过了,指口发誓过了,又开始吞云吐雾了,而且还可能愈是吞云吐雾得凶了,大有把过去的损失补回来之意。还有的,头天宣布戒烟,也许三五天也许仅仅过了一两天,复又吸,更有甚者,戒了吸,吸了再戒,戒了再吸。从而有了关于戒烟的段子:这个世界最简单的事就是戒烟了,我都戒了十八次了。路老师呢,说戒就戒,戒过之后,从来没有再抽过一支。路老师说:戒了能怎么的?还能死人不成!

和路老师一样,韩文昌老师、佟畴老师,也戒了烟,可是戒过了没几天,又抽了,路老师见了,以手夸张地在面前做挥去烟雾状,说,有出息啊!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现在想起,如在眼前。

路老师戒烟了,却还买烟。而且,不是一盒一盒地单买,而是一条一条地整买,再而且,总是买同一牌子的烟,比如大生产牌香烟。

路老师不抽烟了,可他的老母亲抽烟,而且喜欢持续抽同一种牌子的烟。于是,他就承担了给老母买烟的使命。平常里,他时常关注老母的烟,决不会等到烟抽没了的时候才去买,见老母的烟剩下一盒两盒的时候,他就坐不住了,一定要去买了烟才安心。有时出差,他一定提前准备好母亲的香烟,才会放心的拎起手提包走出家门。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路老师做为“五七战士”,下放到宽甸步达远乡白石砬子村,成为一个农民。某日,他收工回家,远远见到家里的烟囟冒出了一缕淡烟,那时候,路老师的夫人曹姨尚在沈阳,谁在给他做饭呢?进了家门,发现他的女儿路线正在灶门前忙活着。路线那年好像只有七八岁,踏着一个小板凳把头埋在铁锅上炒鸡蛋。这个路线,能!好多年以后,路老师和我讲述的时候,眼里分明有些亮晶晶的东西。那时候我想到了两个字:父爱。

路老师不只有父爱,还有爷爱(这是我无奈创造的一个词,没办法,我不知道还能用什么词能表现得更准确)。他有一个小孙女,不用说,当然是掌上明珠了。他不但是小孫女的祖父,还是小孙女的老师兼朋友,几天不见小孙女,电话就打过去了。他给小孙女找书看,还辅导小孙女英语。想着这一老一少彼此哇啦哇啦一种异国语言的时候,该是怎样的有趣!如果你惊奇路老师怎么还懂英语,那我就只好告诉你了,路老师还懂日语,路老师不但懂日语,还懂朝鲜语。想不到吧?

当过小孙女的辅导老师兼朋友若干年之后,我接到了路老师的一个电话,小孙女高中毕业,被美国的一所大学录取了。那一刻,我就看到了路老师像他的小孙女一样高兴的眉眼了。

和路老师去省作协开会,那天,路老师说请我和王中和去吃回头。什么是回头?路老师说,沈阳有名的小吃,有味道。那家小店在哪,怎么去的,乘公汽还是步行?不记得了,路老师文革前曾在省作协当了多年编辑,老沈阳,门儿清。进了那家小小的饭店,服务员将一个盘子放我们面前,盘子里装的是一个个排列齐整的条形面卷,透着诱人的金黄,咬,满口鲜香。原来那诱人的金黄里包着肉馅,皮焦,馅嫩。我和中和,不用说吃,见也是头一回。所谓回头,和饺子、煎饼一样,都是皮和馅的组合,但与饺子和煎饼比较,其制做和形状,都不同。回头的面皮擀平,抽薄后,把猪肉和时令鲜菜剁好切碎拌在一起,加葱、姜、味精、香油等调料,调成馅放到面皮上,折叠成长方形,再把两头叠回包紧即成。平锅内放油烧热,将回头生坯摆入锅内,文火,两面反复煎烙,待面皮鼓起,即可出锅上桌了。

这么好吃的东西,为什么叫回头?故事来了:说是清光绪年间,有金姓一家在沈阳北门里开设烧饼铺,生意不好。一个中秋节前,时至中午尚不见食客,店主无奈将铁匣内几枚铜钱取出,买了一点牛肉回家剁成肉馅,将烧饼面擀成薄皮,一折一叠地拢起来,在平锅上烙,准备自家过节食用。这时,从外面进来几位差人,见锅中所烙食品造型新奇,一经品尝,连声叫好,这位差人当即告诉店主再烙一盒送到驿馆,众人食后齐声叫绝,自此,老沈阳诞生了一种特别的小吃,市人争相进店,生意日趋兴隆,故得名“回头”。品味省城小吃,竟意外吃到了一个故事,长见识了。

路老师是《满族文学》主编,领导兼长者,吃毕,我和王中和要付钱,路老师不让,说,我的工资高,我付。跟领导出去开会,部下不用请领导吃饭,领导倒请部下大快朵颐省城美味,完全颠倒了。天下哪儿找这等好事!中和说,路老师,下次来,你还得请啊。路地老师说,好,就这么定了。

路老师离休了。偶尔,他会来编辑部,收拾他的信件、报纸、刊物,他的那个信箱里,常常塞得满满的,我常说他离而不休。把信箱里的东西装到黑色的人造革手提包里,就天南海北地闲聊,聊到兴处,路老师会朗声大笑。近午了,我,或是中和,就说,路老师,走,去吃个饺子。路老师总是摇头,我们说吃饺子。因为我们知道路老师愿吃饺子。可是,我们一次次说,一次次都白说。终于有一次,路老师又来编辑部,近午了,中和和我又要路老师一起吃个饭,路老师又摇头,我说,路老师,你当主编的时候,我们听你的,现在,中和是主编,咱得听他的啊,要不,中和这个主编当的就显得不够格了。路老师笑了,说,好,那你们就破费了。所谓的破费,不过是到了三马路一家小馆子,要了饺子和一个凉菜,格外加了两瓶啤酒。那是我和中和一起请路老师吃过的惟一一顿饭。后来,中和兄先走了,那一次又和路老师谈起中和,路老师沉沉摇头,叹道,中和这人,可惜了啊!转身,离去。

请路老师吃饭,不易,路老师却请我们吃饭。那一年,路老师八十大寿,儿女张罗给他做寿,我和编辑部的几个人也接到了路老师的电话,但是他特别嘱咐,你们去,什么也不要拿。

了解路老师,也只能空手去赴宴了。后来,我对路老师说,路老师,等你九十大寿,百岁大寿,我还得去白吃白喝啊。路老师说:借你吉言,好。

喝过路老师八十寿诞的喜酒,我前后请路老师吃过两次喜家德饺子,一次是路老师到编辑部,我说,路老师,中午咱去吃饺子,路老师说,别呀,老太太在家等我呢,不放心。我说,我给曹姨电话,电话挂了,我和路老师去喜家德了。路老师说,路线带他来吃过,不错,可没有说的那么好。还有一次,路老师来编辑部,我又说要和他一起吃饺子,他说,老太太在乐购等我呢,我说,那更好了,请她一起去。路老师说,她不能去,我说,走,我去请她。到了乐购,曹姨坐在长椅上,我说,曹姨,路老师请我吃饺子,咱一起去。路老师笑了,也就又一次进了喜家德。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的时候,《鸭绿江》发了我的一篇散文《五月雪》,路老师看过了,说语言有味道,可是,你这么写,语言紧,选材也狭窄,生活中能写的东西就太少了。路老师的一句话把我点醒了,从那以后,再写散文就记住了一定要让自己放松,要从最普通平常的生活发现作品。古人云: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路老师一语点拨,让我至今受益。前几年,《江南长篇小说月报》发了我的一部长篇小说《大红门》,路老师知道了,要看看,我说,我没给你,是怕累着你,三十几万字,字又小。他一定要看,我就送给他一本杂志,他看过了,给我来了电话,从取材、人物、细节到语言,都一一谈了他的看法,给我以鼓励。也是前几年,我以《小写的人》为总题写了十个短篇,他也要去看了,并对其中《兔子》一篇的主角兔子提出了意见,说不应当让兔子死。其时,路老师已是八十有几了,看了我几十万字的作品,我的心中实在有愧,不知该说什么。更早的时候,《杜鹃》刚创刊不久,我的组诗《土地·岁月·人》,路老师签发了,还写了一个短评予以推荐,可是校样出来以后,当时的领导认为诗写得调子低,不宜发表,要撤稿,路老师虽然提出不同意见,最后诗还是撤下了。事后,我对路老师说,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路老师说,和你没关系,我是主编,该说的话一定要说。那组诗,后来在另一家刊物发表了。二十多年前,我时而写一点毛笔字,多是写在报纸上的,路老师看过几次,夸我有进步。十几年前,我又开始胡乱涂抹一些戏曲人物,路老师又夸说有味道,由戏曲人物,又说起《西厢记》《牡丹亭》《六月雪》,等等,话题打开,进而谈及戏曲的唱词和诗词的比较,林林总总,点点滴滴,信手拈来皆是学问。末了,又嘱咐我,好好画,你这个年龄,干什么都来得及。我说,路老师,你这么表扬,我可当真了。好多年来,路老师总是给我以鼓励,不敢言谢。

人说,一个人到了八十岁以后,就是一个儿童了,可是,路老师到了九十,也不是一个儿童,仍是一个思想者。他离休了,中和走了,那一段我成了刊物的主编,时而,他来到编辑部,一脚进门常常朗声道,张老师,忙啊。他离休后,时而就会张老师长张老师短地逗我,一句张老师出口,我笑,他也笑。虽说路老师离休了,可名休身不休,还在写诗,还在编书,编满族的书,编文史的书,我让他坐,和他闲闲地聊,凡政局、世事、文壇,都有他自己的见解。

近些年,同学聚会成为一种流行,大学、中学乃至小学同学,都不断相聚。八十岁许的路老师,也到北京参加一次聚会,不是同学会,是当年部队文工团老战友的聚会,回来后,路老师说,一群老头老太太,一时间都成了毛头青年,发少年狂。是的,路老师和我讲述他的北京之行时,都还是一身的青春荡漾。路老师的一个战友,是离休大校,对他说,你有文化,比我强,要留在部队,至少和我一样,还可能是少将。当年,路老师是参谋,吃中灶,那个战友是士兵,吃大灶。我说,路老师,你要留在部队成了少将,谁来办《满族文学》?我呢,也没有机会认识你了啊。是的,从一张四开的内部发行的《鸭绿江》文学报到国内公开发行的《杜鹃》杂志的创刊、特别是再到改刊为国内外公开发行的《满族文学》,我大多经历了,我知道这一切消耗了路老师多少热情和精力,可谓是嘴皮磨破,铁鞋踏破。路老师淡淡说,我还是对文学有兴趣,现在这样,挺好的。

路老师九十大寿的去年,《满族文学》四期发表了他的组诗《江之吟》,我又去参加他的华诞,他仍然健硕,以饱满又充满磁性的声音对参加者表示感谢。彼时,何曾想到,未到一年,他就住院了。人住院了,在他九十又一岁的春三月,病中的路老师又写了一篇《缅怀厉风诗兄》。那天,我和几个朋友去医院看望路老师,他尚能简单言语,还点着手指让我们坐。回到编辑部,恰五期刊物出版了,听说我刚去看过路老师,李羡杰也要去看看,就把杂志带给了路老师。悲夫,七天后,路老师成了从前。

诗人厉风老师是路老师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挚友,高寿九十二岁先路老师而去,《缅怀厉风诗兄》,是路老师一生中最后一篇文章,此文的最后一段写道:“总有一天我会到那边去的,到时定会去找他,我们再相聚,一起谈思念,也一起谈诗……”老友情深,以至于此,而最后的删节号,愈让人心动。想,此刻,路老师也许已经见到了厉风老师,老友相聚,谈过思念,大约一定又开始谈诗了。

在路老师最后的日子里,还有一首写鸭绿江的诗《考量》,仍如他的诗集《鸭绿江吟》中的诸多诗一样,三段,九行:

欣逢鸭绿江

我竟如一匹蝼蚁

大张触须沿江寻访

忽见那千年的史书

忽见那永动的清江

已不知人间天上

偎坐在大江身旁

愿把大江与人生对比

以心尺测廉自作考量

这是路老师写给鸭绿江的最后一首诗了。在写此诗之前,路老师还留下了家训:

不留资产不留奸,

朴厚家风下代传。

父辈轻遗一寸谎,

儿孙百丈亦难圆。

路老师的长子路绵兄在路老师的追悼会上口述了这个家训,我也看到了路老师手迹的照片,诗后,是我熟悉的路老师的签名。编辑部小单位,没有食堂,中午便到附近的小饭店吃个便餐,有一家蒸饺,吃过几次,觉得味道很好,曾想,等路老师出院了,什么时候他再到编辑部,一定请他去品尝一次。然而,没等到这一天,路老师走了,前几天,我又去那家蒸饺,发现店已关门了,人去楼空。想来,一切似乎皆有定数。

路老师出生于岫岩县洋河乡傅家堡,本名傅云生,从事地下工作时始改用现名。祖姓富察氏,为大金女真后裔,是满族直系祖先,世居长白山二道沟,隶属正黄旗满洲。后,随龙入关,戍京师,驻岫岩,一个家族落地生根。路老师从傅家堡出发,读书,从事学运,写诗,当职员,参军入朝,当编辑,成为“五七战士”,复又当编辑,复又写诗。一个满族游子,从少年至中年至老年,一路风尘,何止八千里路云和月,来到鸭绿江右岸我们这座城市。长白山,是满族的摇篮,是鸭绿江的源头,那么,在我们这座城市,一个满族游子同鸭绿江相会了。这个游子,为鸭绿江写了两本诗集。早在几年前,路老师就和夫人商量好了,他离世后,不留墓地,把骨灰撒入鸭绿江。当路绵兄把路老师的遗嘱告诉我的时候,我顿觉眼里发潮,一个血脉来自长白山的满族游子,把灵魂交给一条发源于长白山的大江的怀抱,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没有比这更诗意的归属了。

想到了两个字:潇洒!

从前的路老师,以后的路老师,都是满族的儿子,鸭绿江的儿子。

路老师,祝福您!

2018.9.5 于坐看书屋

〔责任编辑 宋长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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