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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寮人

2018-12-27陈雁

满族文学 2018年6期
关键词:林子沙滩

陈雁

1

家昌年收一千担谷,大家叫他千租仔,算是财子。有一天,家昌突然迷起押分摊,每次押两角钱。别人押下去是紧盯着色子,他押下去是马上掉头望着别处。大家见他望着别处,每次都说他输了,他也信。就这样,他输掉了家里所有田产,之后将老婆押上;输了老婆,又将母亲押上。从此,家昌孤身一人了。

家昌没了赌本,就跑去买他田地的人家,要他们交禾田里的水窝钱。买家说,田已经卖给我了,怎么还要水窝钱?家昌说,文契上只写着卖禾田,没写着卖水塘。买家说不过他,只好交了水窝钱。

家昌输光水窝钱后,就去海边乞食,冬天没衣服穿,就披一只烂麻袋,夜晚宿在岩洞里。他白天走出岩洞,望见有渔船归来,就走下沙滩,帮渔民扛鱼,渔民见他可怜,给他几条鱼作报酬。有时他趁大家不注意偷几条藏在身后的破麻袋里,拿去卖。

家昌就这样散尽家财,土改时没被作为地主恶霸捉去批斗,逃过了一劫。村里成立渔业队时,家昌主动在海边帮渔业队守寮。

这些往事都是父亲告诉我的。

2

海边浅海渔业队队址,村人叫它下寮。我第一次到下寮,就看见家昌在寮子门前生火煮饭。我父亲经常提起寮子下面的家昌,我便知道他是家昌。

家昌穿着灰色衣服,背脊弯曲,头发像白胶丝,眼睛蔚蓝,和海水颜色一样,像猫眼。

“你是谁的酒子?”

“我是阿发的酒子。”

“阿发的酒子么?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黑毛。”

“酒子”就是女儿,我们这带都这么说的。

家昌是想摸清我的来历,等我干坏事时向我父亲告状。

土寮前有一片海麻树,还有几簇长势蓬勃的石竹,两边是望不见尽头、和家昌屋前屋后风景差不多的海岸线,家昌寮子只是其中一点。海麻树下有一群渔民,或坐着,或蹲着,有我村的,有其他村的。他们手里都拿着细小的工具,在地上挖着一只只小坑洞。挖出来的泥的颜色,是赤沙糖的颜色,我永远都记得。挖好了坑洞,就用蓝火将铅块烧熔,倒进坑里。等铅结成一团了,就将铁钩子安放在鉛球上面,制成鱼钩。听说这种钩是专门钓龟鱼用的。

他们干活时,家昌熄灭灶膛里的火,默默扫着地上的落叶,让地面干干净净。家昌不和他们说话,只在需要帮助时喊一声:“阿四,去帮我破那几截木头去!”那个叫阿四的人马上去帮他破了一堆柴。他们的活与我无关,我去寻找有趣的地方。

海麻树边缘是土崖,土崖下面是松软洁白的沙滩,明晃晃的。沙难上长着一棵海麻树,叶伞很阔,挡住了大片阳光,有几个女人在树阴下补网。她们补得很认真,头发丝被海风吹得不断飘动,让人感到非常清爽。

渔业队每次出海牵拖,网总有几处被石头勾烂,回来便让女人补,补好又拿出海去,又被勾烂,回来又让女人补。女人补网的情景海边最常见,我已经不感到新奇。

有一艘船被木头支在沙滩上,船边放着一堆干枯的油加利树枝,几个男人正拼命挖着船底下的泥沙。我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就站在那儿看。他们不理睬我,只管在船底下挖了一个很大的坑,然后将柴叶扔到坑里,用火柴点燃,火便在船底下燃烧起来。我看着欢欣地舔着船板的黄色火焰,想看船被烧烂的情景。可是烧了很久,也没见烧烂,只烧黑了船底。他们为何要烧船,这个问题像烟雾一样在我脑海里缭绕。后来父亲告诉我,这是燂船。为什么要燂船,我忘记了问。

除了有人补网和燂船,还有人结缆绳。他们在沙滩上支起一个有两只孔洞的木架,将两只木钩子伸进孔洞里,一个人坐在旁边转动两个木柄,另外两人身上各挂一粪箕稻草。他们用两把草交叉起来扭了两下,挂在木钩子上,木钩一绕动,便成了一条草绳。不断加草,绳子就不断加长。草在他们手里“沙沙”响着,卷进绳里去。大概有三十来米了,将草尾巴塞进绳里绕几下,一条绳就完成了。这种活儿很容易学,如果有人作伴,我也会结。我以为结这种草绳是用来拉渔网的,后来才知道,它只是用来结成团挂在船边,防止和别的船碰撞时撞坏了船身。

沙滩边长着禾苗,青青一片,是打缆绳时从稻草上掉下的谷粒,经雨淋过后长出来的。它们长在干旱的沙滩上没几天就会枯死。我将它们拔起来,走到海里,将一小片海泥翻起来,插在上面。我坐在沙滩上看着,希望海水不要淹上来,让它们长大,长出谷子。我一厢情愿地坐在那儿守着,看海潮慢慢涨起,慢慢将禾苗冲走。

我不喜欢在一个地方长久停留。我走回家昌的寮子边。家昌仍然在干着一些无聊的事情,比如用三块木板钉凳子。他一个人坐不了这么多凳子,是钉给渔业队的人坐的。他或者走到柴堆边,将一条柴捡起来扔到柴堆顶部去。他不喜欢我,我懒得和他说话。我转到寮子后面去。

寮子后面有一个林子,一条小路优美地从边缘穿过。对我来说,这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地方。我走进林子的时候,总觉得那双猫眼盯着我。听说家昌耳目非常聪明,一丁点声音都能听见,一只蚂蚁的微小动作也能看得清清楚楚,我是相信的。为了躲避他,我像小偷一样小心翼翼,甚至踮起脚跟走路。

林子里每样东西我都感到新鲜。崖壁上一团团往上翘的绿树很漂亮,只是树根爬在崖壁上,蛇一样可怕,猛一看有点心慌。一股泉水从上面流下来,经过一些石隙和树根,被一根竹筒接住,在地上弹起一包泥沙,“嘟噜嘟噜”地响着不停滚动。我认为这是家昌安放上去的竹筒。林子本是野生的,他却当自己的小心地管着,小心地接住这股泉水,让林子工工整整。我将脚伸进沙泡里。水很凉。

林子里很多树都开着花。有一种植物像藤,开白色花儿,只有三瓣,开一朵就能香遍整个林子。因为这种迷人的芳香,我对这种花的形状、颜色和香味一辈子都记忆清晰。花开得最多的是稔子树,紫色和白色,很灿烂,还没结果。有一块小草坪,上面有成群的蝴蝶飞舞,我追上去一抓,就抓住了一只。我放开手想看清它的模样时,它马上飞走了,手掌里留下一堆蝴蝶粉,很滑。

我在那条优美的小路上奔跑。我觉得这样很快乐。我希望这片林子像原始森林一样,让我跑不到尽头,可惜林子很小,很快就跑完了。我的猎奇心正蓬勃旺盛,见林子里有的树已经结了果子,更无法抵挡这种诱惑。我轻轻爬上一棵山竹树,用墨绿的树叶遮住身子。我相信谁都看不见我了,就摘了一只果子吃,很酸涩。

我正被这种酸涩折磨着,一条拐杖蛇一样慢慢地窜了上来,在我的鼻尖下晃动。我听到家昌在下面嚎叫:“黑毛!”我吓得差点跌了下去。我脑海里闪过我逃跑的种种情景。第一种情景是他跟着我追。他已经九十多岁,肯定追不上我,我能轻而易举地将他甩掉,问题是他守着这棵树头,我一下去就会被抓住;第二种情景是我往高处爬去,让他的拐杖够不着,但是他若换一条长篙——他脚下就有长篙,我就会像一只果子被他捅下去。我想来想去,觉得乖乖让他抓住比较好,反正他不敢打我。

家昌让我坐在土寮前的海麻树下,开始教训我:“你做什么要将竹筒拔出来?你以为重新安上去我就看不出来么?你做什么要折稔子花?你折了花,稔子树还会结果么?山竹果未熟你就偷吃,你知道你有几口紧么?你张开口比我睇睇,比我睇睇么!”

他说我口紧,是说我嘴馋。我不怕他,张开嘴巴让他看我的牙齿。我知道我的牙齿已经浆满了黄色汁液,因为我磕动嘴巴时觉得很不舒服。

“睇你两只门牙,就知道你咬了几多只果子,你等熟再偷无得么?要现在偷么?”

林子是野生的,我摘两只果子吃关他什么事。可是我不敢顶嘴。我低着头,看他的拐杖在地上“哒哒”地敲击。我知道他除了骂我,不会打我。

家昌骂了我一通,又狠狠盯了我一眼,说:“我会讲比发叔知,让他打你。”他对我毫无办法,就用父亲来恐吓我。

家昌不愉快地走到土崖边,望着大海。我在林子里干的事情破坏了他的心情,他干涉我的行动也破坏了我的心情。我也无聊地望着大海。海很蓝。我不知道海为何那样蓝。

家昌向着大海突然打了一只很响的喷嚏。这只喷嚏是在毫无防备时突然响起,便吓了我一跳。我早就听说过他的喷嚏。他的喷嚏在这带被人们当作笑话或者奇闻来传说,连刚懂得听话的小孩都知道。听说他的喷嚏能连续打一百只,并且传得很远。我父亲曾经用感激的口吻和我们说过,有一次早上海里大雾,他们的船归来时迷失了方向。如果没有准确方向,就有可能驶向深海大洋,冲向那些危险的海域。他们正在不安中,突然传来了家昌的喷嚏声。声音虽然微弱,但他们能准确地判断出是家昌的喷嚏声。只有家昌的喷嚏才能传向这么远的海面。他们马上朝着喷嚏声安全返航。村子里的渔民,对家昌的喷嚏都心怀好感。

家昌每打出一只喷嚏身子都弓一下,像煮熟的虾蛄,可知他身体受到的强烈牵动。我点着手指,看他是否真能打一百只。我点到第五十只时,已经相信他能打一百只。

家昌打完喷嚏,揉揉鼻子,嘴里猪一样“唔唔”着离开。家昌转身时,海面就出现了两只黑点,像苍蝇那么大。或许,他转身之前黑点就已经出现,只是他看见了,我没看见。我望着家昌,觉得很神奇。

岸上站着几个女人。她们用手搭成棚子遮在眼睛上方眺望大海。为了消磨眺望的无聊时间,她们互相说着一些下流的笑话,还发出一些近似淫荡的笑声。待渔船慢慢驶近,她们便跑下坎子来,见了家昌叫一声家昌公,然后站在海麻树下等。

船慢慢变得越来越大,我能认出站在船板上的人有一个是陈九。陈九是船长,村里谁都认识他。家昌拄着拐杖走下沙滩,向船员挥手,像一只断了一边翅膀的海鸟在飞翔。

他们扛着鱼走了上来,强壮有力的脚掌在柔软的沙滩上挖出了一个个坑来。家昌跟在他们后面,喜滋滋的。那份喜悦谁都感觉得到。他们将鱼扛到海麻树下,排成一行。女人们围了过去,在那排鱼周围走来走去,很兴奋,又有点娇羞,完全没了刚才的放荡。

渔业队的船分组出海,这组船回来,鱼就按这组船的人数来分,是否分得同样多,我记不得了,只记得在分之前,要将一些上等的好鱼分给家昌,这是对家昌老人的尊敬。鱼分给家昌后,再按人头分给每个船员。女人们将自已男人分的那份挑回去。她们扭着屁股的幸福样子我这辈子都记得。

3

日子虽然每天都相似,我却在悄悄长大。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感情也变得丰富。海边每样东西都能吸引我,贝壳、卵石、沙滩上的蟹子、岸上的树木和屋子……海涨潮时,浪里总漂着一些烂柴,或者几条树根,不知从哪儿漂来,在浪里涌荡,潮水退去时,就搁浅在沙滩上。我捡着这些柴枝,就像捡着一个故事的零碎部分,有一股烟火味。

陳九他们的一些举动,就像照片一辈子定在我的脑海里,画面是他们出海归来时,见到沙滩上的柴枝,顺手捡回给家昌。家昌门前那堆柴,都是陈九他们弄的,日积月累,从来没见少过。

日子随着海潮涨退一天天来临。这天和往常一样,海水依然蔚蓝,云朵依然洁白,家昌关上寮子的门。那不算是门,是一块用竹子织成的栅栏,用一根绳子扣在一边门柱上。这种门不是用来阻人的,而是用来阻住四处游荡的猪。岸上村庄谁家都养一只猪,有的人将猪放养在海边。猪们在海边很快乐,退潮时下海去拱海泥,寻找藏在沙子底下的蟹子吃,涨潮时就在沙滩上行走,从这边走到那边,走得很远很远,去旅游或者串门似的,到了傍晚才回到自己村庄的坎下吃家里人带来的食物,从来不会迷路。它们一天天长大,家人也从来不会认错它们。它们经常在崖边的林子里走。有时经过家昌的土寮,趁家昌上厕所或者干别的事情,就大摇大摆地走进家昌的屋子里找东西吃。为了避免这种事情继续发生,家昌只好做了一道这样的门。

家昌关了寮子的门,站在竹阴下。我不敢招惹家昌。我们是互不相干的两个人。我将在沙滩上捡到的干柴捆成一捆,准备拿回家去作柴火。我每次出来玩,只要带一些柴枝回去,母亲就不会认为我偷懒。泉水在岩缝里蜿蜒而流。我将柴枝放在土崖边,去堵塞流水,想将它蓄成一大池。虽然海里的水很多,但陆地的水很少,村里的水井要钻二十米深,村边的环儿窝有时会积很多雨水,没过多久就干了。我渴望有一大池不会干涸也不会很深的淡水,我在里面放香蕉船和游泳的情景是多么快乐。

家昌站在竹荫下望着大海。他虽然不动声色,但是我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眼内。我尽量不做出让他生气的事情,免得他向我父亲告状。

“黑毛,你千万别挖岩边的树根,挖崩岩去,知道没?”

“我没挖树根!”我害怕他骂我,赶紧分辩。

家昌不止一次教我,崖土需要树根抓住,在风雨中才不会崩塌,我很自觉不去动崖壁的树根。虽然我没挖崖壁的树根,但被家昌盯着很不高兴。我不喜欢他的猫眼。

家昌见我没挖树根,不再理我,只望着大海。大海翻着白浪,像无数银鱼飞起来。我曾经问过家昌,海面上不断跳动的是不是鱼,他说是,可是我父亲说,那是浪。我觉得家昌对我不老实。我不喜欢家昌。

家昌又开始打喷嚏,一连串并不响亮但震动很大的喷嚏。

“啊嗨!啊嗨!阿嗨!”

我对家昌的喷嚏已经不感兴趣。我没法对一样东西长久保持兴趣。我去海浪边走着。湿的沙滩上长着手指甲大的螺子,浅黄色的,螺壳上有小小的花纹,像群山,像河流,或者是群山和河流的组合,我怀疑是海鬼画上去的——海里死过很多渔民,大家都说海里有海鬼。我蹲下来挖螺子,计划拿回去煮熟吃肉,然后将牛黄丸的蜡壳烧软,将螺子壳一只只粘起来,制成一朵花,放在我的书桌上。除了螺子,沙滩上还有一些细小的洞,洞口撒着一些泥沙,里面肯定缩着一只小蟹子,但很难挖得到它们。

家昌的喷嚏打过后,就有两艘渔船回来了。对于家昌的喷嚏与渔船的关系,我已经懒得去追根究底。我看着这两艘渔船心事重重地在离沙滩几十米远的海面抛锚,放下两张艇子。首先下到艇子里的是陈九,之后是其他船员。陈九划着桨,艇子就慢慢向岸上驶来。他们空着手,低着头,见了沙滩上的流柴也不拾了,都默默走了上来——往日都是扛着鱼上来,这次都是空着手上来。

家昌和往常一样看着他们归来,像看着自己的亲人。往常他们见了家昌,会亲切地喊一声家昌公,这次没人喊家昌公,都做了亏心事似的,低着头默默走了过去。家昌脸上一下子没了往日的喜悦,也变得心事重重。

家昌站了一会,不再看大海,也不问船员为什么。他似乎什么都懂,不需要任何话语什么都懂。他慢慢走回自己的寮子里,和往常一样叫他们吃饭。陈九说,不吃了,大家回家吃,家昌就不再说什么了。

他们没有马上回家,都坐在海麻树下开会。浅海渔业队的会都在海麻树下开。他们都低着头心事重重,无人说话。我第一次看见他们不快乐的苦闷情形。后来才知道,渔业队要解散了。这是他们在下寮开的最后会议。

4

日子变得这样快,过去的像一夜醒来的梦中情景。村子里似乎有点乱。男人们不断穿家走巷,惶惶不安,急着寻找出路。出路总是有的。有钱的人去寻找自己的合作伙伴,合股买船一起出海捕捞,没钱的人扎一张竹排在浅海里独自钓鱼。这一折腾,才知道渔业队的时候村子里也有贫富之分。深海渔业队的人比浅海渔业队的人有钱,因为非常低调,看不出来,到需要花钱的时候便显露出来了。

陈九邀人买船在浅海捕捞。第一次出海归来,出于习惯,鱼仍然扛回寮子前的海麻树下分。但是他们马上发现了一个尴尬问题,就是该不该分鱼给家昌。这个问题让他们很纠结,也很不快乐。家昌不言不语在一旁看着他们,不再像往常那样走去看他们的鱼。他们犹豫着,最终分了一些给家昌,但不是最好的鱼,而是一些小鱼;第二次出海,回来之前他们将鱼在船上分了,不再抬到寮子下面,船一靠岸就马上穿过寮子回去,不在家昌的眼光底下作任何停留;第三次出海归来,他们连家昌的寮子都不经过了,从别的坎子回家去,避开家昌的视线。

其它渔船的人和陈九心思一模一样,没多久,下寮因人烟稀少而显得荒凉了。

5

家昌土寮边的坎子没人走了,坎土慢慢变得松软,雨水冲刷时出现了两道裂痕,慢慢地就有了崩溃的迹象。人迹稀少,家昌屋子周围就成了能躲避人视线的地方。有一晚陈九吃饱了去守船,在坎上屙了个臭屁,屎一急就跑到家昌寮子边的树丛里,狗一样缩在里面用力拉。有了陈九的先例,越来越多的人跑到那边去解决,家昌寮子周围便出现了很多屎壳郎。

家昌知道人们在寮子外面拉撒,从没出来说过什么。他是个懂道理的人,下寮不是他的,他能在这里住,别人也能在这里拉。他已经懒得走动,只缩在屋子里,或者走到寮子背后接水,或者走到粪缸上蹲。他已经爬不上粪缸,只能蹲在粪缸边。他每天都机械地重复着这些事情。他每天都向着大海打喷嚏,但是声音已经弱了,元气不足了。

我有好几年在外婆家里,隔一段时间才回一次。我每次回来都要去下寮。我不是去看家昌,而是去看海水和家昌屋后的林子。

我第一次看见林子边的粪便时,有点想呕。我已经是一个大姑娘,喜欢干净。我发觉这个美好的地方被破坏了。

家昌本来佝偻的背脊更加佝偻,脸皱巴下去,眼睛不再像猫眼那样明亮,蒙上了一层模糊的东西。我听过看相的人说,眼睛模糊的老人,活不久了。

家昌坐在门边,冷漠地看着我到来。我叫了一声家昌公,他嘴里只“哦”了一下。

到处是黄色的海麻树叶。我望望树伞,发现树伞已经稀疏,很多黄叶挂在上面等着掉落。我奇怪这些树为何变得枯黄,后来才知道,树和屋子一样需要人气支撑,人走了,自然就凋零了。

四周静得连一片竹叶掉落都很響。地上很久没人打扫,枯叶沤出了霉味,飘荡着浸入骨头的苍凉。我找到一个视野宽阔的地方,扫去地上的树叶,坐了下来,静静望着大海。中午的太阳照着海面,无数细浪反射着阳光,整个海面都在不停地闪烁。虽然海和海风都和以前一样,但我心里感到很凄清。

家昌见我长久地坐在那儿不动,终于叫我一声黑毛,我“嗯”了一声。

“你喜欢来这里?”他的眼睛似乎闪过一丝光亮。我点点头。

他颤抖着走了过来,手指像寂寞的五星海钱放在我的头上。我感到他内心很孤单,而且凄凉。

土寮后面的林子我只望了一眼,没有走进去。它已经不像往日那样吸引我。它和海麻树一样败落,成群的蝴蝶不见了,只有屎壳郎。

日子就这样不断流走。这期间刮了几场台风。有一场台风将家昌的寮子刮斜了。之前刮了很多场台风,家昌的寮子都没被刮斜,这次被刮斜了。听说寮子前的土崖和海麻树被海水吞走了一部分。

后来又刮了一场台风。我从外婆家回来遇上了这场台风。我冒雨跑到海边去,看见台风中的海水是黑色的,满海破碎的白沫没有规则地涌动,几棵树干粗大的海麻树在波浪中不断沉浮,凄惨地滚动。

海水又将寮子前的土崖吞去了一段,不用几年,就会吞到家昌的寮子边,可是家昌没回村子里居住,依然守在那儿。

几年后我再回到村子里就听说家昌死了。我想到寮子下面去看看。我母亲正在厨房里烧火。她马上扔掉火棍跑出来紧紧将我拉住。她用一种能让人害怕的声音说:“家昌死了,听讲到下寮的人回来都生病!”

虽然我夜晚不敢听鬼的传说,但白天有阳光照耀我胆大包天。我躲过母亲的视线偷偷跑去海边。

我穿过杂乱的丛林,呆呆站在海水边。不见竹林,不见海麻树,不见家昌的寮子,我偷山竹吃时家昌要我坐在那儿让他骂的地方不见了,连洁白的沙滩也不见了。我脑海里的一切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我在这里玩耍的情景仿佛是一个梦境。有一堵土墙立在断崖边,像孤独无援的风烛残年老人凄凉地望着大海,显得那样陌生。我马上明白,那是家昌被海水吞剩的寮子。

【特约责任编辑 李羡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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