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世凡人
2018-12-27聂鑫森
聂鑫森
包大厨
株洲城公营、私营的饭店、酒楼,最有口碑的是河西神龙广场边的神农湘菜馆,四千多种湘菜中的三百多个名品,早已名声远播。神农湘菜馆的厨房掌门人为包炙燔,又是厨业中的翘楚,人称“包大厨”。
这个“包大厨”有两层含义,其一是他姓包,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大厨师;其二是厨房里的所有活计,他没有不会的,可以通通包揽下来,手下的几十个厨师、伙计,没有人敢跟他叫板。
包炙燔对他的姓名,也有说道:“我姓名这三个字,是传统烹饪手法中的三种:一曰炮,这个‘炮读音为‘包,原指在禽畜外裹涂泥巴后放到火上或火中去烧,后来把鱼肉等用油在急火上炒熟也叫‘炮。‘炙、‘燔都是烤、烧的方法,古人说:‘燔者火烧之名,炙者,远火之称。以难熟者近火,易熟者远之。”
有识文断字的人听了,很佩服,说:“包大厨,你不愧是厨业世家出身。你肯读书肯钻研,堪称儒厨!”
包大厨确实喜欢读书,尤爱读与饮食有关的书,古代的、现代的,逮着了就读得津津有味,如随园食单、闲情偶寄、食宪鸿秘、随息居饮食谱、祖庵菜说荟等等。他读书是为了用书,在烟熏火烤中执勺掌锅,细细体会此中妙处,创造出不少别有风味的湘菜品种,如《麻辣仔鸡》《脆皮糯米鸭》《叉烧湘江鳜鱼》《焦炸鳅鱼》《油闷火焙鱼》《炸素螃蟹》……在本省的“湘菜厨艺大赛”中,好几次拔得头筹。
当厨师的大多体量高大,包大厨也不例外,身高一米八○,肩宽膀圆,还蓄着个光头。一般人认为这是因为吃多了佳肴美馔,营养过剩。包大厨说:“屁话。我这厨师真还吃得少,忙完了,口味也没有了。”
包大厨说的是实话,他制作的每样菜要出锅了,不过夹一点或舀一点尝尝,以免出什么差错。待到厅堂里的客人走了,厨房才开始用餐。包大厨累了,却又感到五脏六腑里全是油烟味、菜肴香,又饱又腻,味觉都麻痹了。于是,他倒上二两白酒,佐酒物就是一小碟蔬菜一小碟生花生米,然后再吃一小碗白米饭。他曾对同事说:“我这辈子都是侍候人家好吃好喝,等我退休了,我要在全城各个店子去吃好饭好菜,也让别人来侍候我,要不,真觉得有点亏。”
第一个举双手赞成的是包大厨的老婆许小琳。许小琳和他同年,是个财贸中专学校的老师。她说:“我是你老婆,又叫做堂客。你天天忙着侍候湘菜馆的客人,就没为我这堂上客炒过几回菜。现在你退休了,带着我去吃馆子,听你讲讲每道菜是如何做出来的,几多好。”
“我一旦离开厨房,味觉也恢复了。先让我独个儿去侦察,再请你去,行不行?”
“行。”
那些大酒樓、大饭店,包大厨不去,他太熟悉了。去的是城中一些有特色的中、小店子,或者是郊外的乡村餐馆,他惊叹民间厨艺有高手。
这天中午,包大厨领着老婆去了一条僻静小街,走进一家叫“等你来”的小饭馆。门脸小,店堂小,就能摆四张小桌子。他们在里端的一张小桌子边坐下来。
“包大厨,来这里吃什么?”许小琳轻声问。
“这是个夫妻店,男的主厨,女的跑堂兼收钱。有一道菜不错,叫虾蛋烧茄子。我们一人一大份,我喝酒,你吃饭。”
包大厨一招手,一个中年女子赶快跑过来。“你是第二次来,谢谢。上次你点了四个菜,这次呢?“
“两个大份虾蛋炒茄子、二两白酒、一碗米饭。“
中年女子点点头,转过脸,朝里面的厨房喊道:“虾蛋炒茄子,两个大份——”
“上次你一个人点四个菜,我来了怎么只点一个菜?”
“只这个菜是上品。”
“虾子有蛋吗?”
“虾蛋是河虾去脚去须剥壳,形如细圆的蛋,故名。我知道你要问怎么做了?听我细讲。主料是新鲜的白茄子,配料是虾蛋、大蒜,调料是花生油、料酒、盐、酱油、味精、高汤、湿淀粉、葱、姜、香油。先将茄子去蒂、削皮,切成条。蒜子去蒂去皮后拍烂剁成小粒,葱、姜切丝切丁。先用高汤、盐、酱油、味精、香油、湿淀粉和葱丝兑成汁。将花生油烧到滚沸,下茄条炸到呈金黄色,倒入漏斗滤油,锅内留油少许,下入姜、葱炒几下,再将茄子条和虾蛋倒进锅里,冲入兑汁,稍稍簸炒,就大功告成。”
“这不难呀。”
“难的是掌握火候。”
就这样,许小琳跟着丈夫,吃了好多道有滋有味的菜,也听了好多道菜的制作方法。荤的、素的、干的、湿的,烧、煎、炒、炸、蒸、煮。这日子太有意思了。
“包大厨呀,我现在才觉得做你的老婆不冤。”
“我呢,也觉得不要动手,只张口吃的感觉妙不可言。”
“你是讽刺我吧?”
“不敢。是我退休后的切身体会。”
入秋了,大雁南飞,湘江澄碧。
许小琳对丈夫说,她想请几个闺蜜吃个饭,让他找个安静的店子点几个特色菜。
“什么闺蜜,酸,不就是几个老娘们吗?我找个不大不小的店子‘江南忆,才不丢你的脸。客人四个,加我们共六人,点六道菜:白汁鳜鱼、杏仁鹌鹑片、钩吊香肉、锅贴火腿、软炸桃仁鸡卷、茄汁菊花荸荠。怎么样?”
“同意。”
这个店子在栗雨湖边,风景很好,满眼都是红的枫叶、黄的菊花。
他们在二楼的“千秋岁”包厢坐下来。
三个女人一台戏,何况是五个女人,闹喳喳的。
“小琳叫你包大厨,我们是姐妹,也跟着这样叫,你没意见吧?”
“她手机上的微信照片,总是发来,让我们忌妒。吃就吃吧,还让我们看着吃。”
“今天总算让她把我们带来了,包大厨肯定不会让我们失望。”
包大厨只是笑,根本没有他说话的空隙。许小琳很得意,这回在闺蜜面前露大脸了。
六道菜依次上来。玻璃杯里分别酙上了红酒和白酒。
包大厨说:“各位稍安勿躁。我先每道菜品尝一下,看做得怎么样。”他拿起筷子,一道一道菜品尝过去。品尝完,他突然放下筷子,对站在包厢外的服务员喊道:“去把你们老板叫来!”
一桌的人都大吃一惊,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不一会,矮矮胖胖的老板快步走进来,问:“客人有什么吩咐?”
包大厨说:“主厨的大师傅换了?这菜不是他做的,不是上次那个味道。”
老板忙陪上笑脸,说:“主厨的家里有急事,请假回家去了。这菜是他徒弟做的,请多包涵。”
“这功夫不到火候呵。这六道菜我买单,先撤下去。厨房里还有备料吗?”
“有。”
“那好,我下厨再去做这六道菜,单照样买。请带我去厨房!”
当六道菜进入包厢,包大厨也进来了。
“你们尝尝,这才叫手艺!”
许小琳说:“你辛苦了。你总是忘不了你的大厨身份,又情不自禁地来侍候我们了。”
包大厨一愣,随即嗬嗬地笑了。
他慢慢地喝着白酒,看着她们狼吞虎咽,觉得自己又饱又腻,什么口味也没有了。
车行健
在这个上千人的红星轴承厂,二十二岁的车行健,忽然觉得自己是个不入流的角色,憋屈得难受。憋屈归憋屈,脸上还得带着笑,热情接待前来修车和取车的工友们。
“小车,前轮钢圈不正了,请调一调!”
“好咧。”
“车师傅,后轮钢圈上钢丝断了,换两根结实的。”
“放心吧,下班来取就是。”
车主放下要修理的自行车,男式的,女式的,“永久”、“飞鸽”、“北京”、“韶山”,什么牌子的都有,潇潇洒洒地走了。厂门后一侧的这间简陋的修车房里,就剩下了车行健和他的影子。他狠狠地吐了口唾沫,把手上的扳手往钳工桌上一丢,骂了一句:“马子飞,你狗眼看人低!”
马子飞是轴承厂的厂长,四十岁出头,早几年从部队转业回来的。他作报告一开头必说:“我们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毛主席是最看重我们的!”
车行健是马子飞特招进厂的。
轴承厂是1959年新建的一个厂,厂址在株洲城的郊外,地名叫枫溪坳,厂外周围的山丘上长满了枫树,一到秋天,红叶艳得耀眼。那时节,除了城里的主要干道有公交车外,通向郊外的线路还无暇顾及。轴承厂也不可能购置大型客车,接送住在城里上班下班的工人。最便捷的交通工具,是私人拥有自行车。轴承厂的领导,也不可能配备小车,他们与工友一样,骑自行车上下班。
自行车坏了,得有人修,要不会影响上班和下班。于是,马子飞从善如流,特招来修车熟练的车行健专干这门活。
车行健的爹原是设摊在街道旁修自行车的,车行健初中毕业后不再上学,顺理成章子承父业。街道成立修车铺,收编了这父子,除提供一间铺面外,什么待遇也没有,当然也不必上缴什么费用。车行健问爹:“我们是个什么身份呢?”爹一笑:“自由职业者。难得的是自由,自己赚钱自己花,没人管。”
有一天,马子飞忽然来到修车铺,找车行健谈话,问他愿不愿意到轴承厂去当正式工人,进厂就是二级工,每月工资三十五元。车行健望了望爹,爹说:“这钱太少了,还不自由。”
马子飞说:“小车,你一进厂就进入工人阶級队伍了,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毛主席是最看重我们的。”车行健激动起来,大声说:“我去!”
车行健1961年春进厂,一眨眼就到了1964年的秋天。
轴承厂有几十个工种,车、钳、刨、铣、电、焊、钻、锻、铸、仪表、冷作……这修自行车的,哪一类都挨不上;车间也有十几个,放到哪个车间都不适合。于是,车行健的编制放在厂里的后勤科,烧开水送开水的、食堂里炒菜煮饭的、托儿所的阿姨、阿奶,都隶属于斯。车行健的工作场地,是在厂门后一侧,搭一个简陋的木板房,里面放着钳工桌、工具柜、材料箱,什么老虎钳、小锻炉、电焊枪、头、扳手、剪丝钳、三角刮刀、锉刀,一应俱全。
论人缘关系,车行健口碑好。车主一年四季骑车,风里来雨里去,车胎被扎了漏气,龙头被撞歪了把握不稳,车叉不正,钢圈不圆,钢丝折断,刹车片磨损……出什么毛病的都有,找谁?找独一份的车行健。何况,修车、配零件一概不收费,等于是一种福利。何况,车行健是修车里手,技术好,态度也好。
工友中不乏爱占小便宜的人,有的先在家里卸下几根好好的钢丝,说断了,要换新的;有的在家先安上报废的刹车片,请他把新的安上。车行健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他不说穿,只是用手指敲敲车架,装着沉思的样子。车主马上抽出两根香烟,递到他手上,说:“辛苦车师傅了,来个双烟提神。”他把烟放进口袋里,说:“我会尽力的,放心!”
进厂这几年,车行健真的很快活。“工人阶级”这个称号,让他走路都会不自觉地昂起头挺起胸。每月工资不高,他不在乎。但他没想到三年困难时期过后的第一次升工资,他还算不上是真正的工人阶级!早几天,马子飞召集各部门负责人开会,讨论各部门升工资的名额。当讨论到车行健时,大家一致赞同可由二级工升为三级工。马子飞摇头如拨浪鼓,说:“他一直不在车间干活,不过是一个修车的,算不上真正的产业工人;他又是一个人单干,和街上摆摊的小市民差不多。而且,市民气还重,人家占公家的便宜,递两支烟给他,他就什么也不管了。这种做派,不是工人阶级的。”
有人悄悄地把马子飞的话告诉了车行健。
升工资人员的红榜,过几天就要挂出来了。
这天上午,马子飞推着一辆“飞鸽”自行车进了修车房。“小车,麻烦你补补前后胎,谁缺德用锥子扎了好几个眼。下午三时,我要去市政府开会哩。”
“好,好,好!”
下午,马子飞提早一个小时去修车房取车。大门敞开着,门扇上用两颗铁钉钉着车行健的病休条。病休条是厂医务室开出的,上写:“三角刮刀伤右手大拇指、中指,伤口深,流血多,暂休三日。”他的自行车搁在一边,胎没来得及补。还有十几辆自行车,横放竖摆,蔫头蔫脑的样子。他下午去开会,可以去找人借辆车。而车主们下班回家没车骑,那会吵翻天的。何况这个车行健一口气要休三天,三天后若手没好,还得休!江湖上把这叫请“霸王假”,真刀真血,你奈何不了他。
马子飞心里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决定晚上去登门拜访,和车行健好好谈一谈,看他有什么合理要求……
三天后,车行健右手缠着纱布,从从容容到修车行上班了。他的编制从后勤科转到了维修车间,工种是“维修钳工”,升的工资级别是“维修钳工三级”。这就是说,他为自己正名了。车行健特意买了两包“红双喜”香烟,车主送车来修,他马上递烟。他真的很高兴。
二十年,弹指一挥间。车行健结婚了,生孩子了,孩子上大学了。1984年秋,满山枫叶正红,轴承厂因连年亏损,关门大吉。干部、工人拿了一份菲薄的下岗补助金,回家!离开国有企业的产业工人,不像农民有田有土有房,可以安然度日,惶惶然成了真正的无产阶级。四十二岁的车行健,愁得眉毛打了结。
爹笑吟吟地拿出历年来的存款十万元,交给车行健,说:“儿子,我替你想好了,我们来办个车行,既修自行车,又出租自行车游三街六巷,租车每小时十元,保证生意红火。”
“爹,谢谢你。山不转水转,我又回到原地方了。车行叫个什么名字呢?”
“就叫‘车行健吧。”
车行健突然呜呜地哭了起来。
〔特约责任编辑 李羡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