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非:犀利的世故
2018-12-26张月寒
张月寒
孟非
2010年,江苏卫视推出了相亲类交友节目《非诚勿扰》。在这个节目中,那个光头的主持人因其犀利幽默的主持风格,迅速为观众所认识:孟非。彼时39岁的他,面对20多岁的年轻人,分享的人生经验以不说教的方式让人听得进去。
如今,《非诚勿扰》仍是婚恋节目的常青树。孟非又接档了《新相亲时代》《新相亲大会》。在婚恋交友类节目的舞台走过9年,他见证了中国当下社会择偶观、价值观的变化,也在这个舞台,输出着自己对人生和婚姻的观点。
我们的采访约在他家小区附近,他经常去的一家茶馆。穿过大堂的时候,其他客人看到他仿佛也很习惯的样子,没有人急着上前向他打招呼。跟很多二线城市一样,南京也有着一种小富即安的舒适氛围。他在这个城市接待了来自全国各地、看起来无比期待婚姻的男男女女。
“相亲节目,是了解现在年轻人的一种方式。”孟非跟我说。
表演性情感?
在电视舞台华美的灯光下,男女嘉宾经过精心化妆和造型,经过短短十几分钟的见面和淘选,带走或带不走心仪对象。当相亲这一本来具有私密性的行为,被放大到电视舞台,让所有人围观,它的真实性还剩下多少?
孟非说,相亲节目其实就代表一种传播媒介演变的发展历程。在人类的婚恋选择史上,从最早的父母帮自己选择结婚对象,到后来自由恋爱以后亲戚同事的介绍,以及80年代随着纸媒的发展,在报纸上刊登征婚启事。随着电视的普及,相亲这一行为搬到荧幕,肯定是一种必然趋势。
“你不要以为你不喜欢,残酷的东西就不存在了。”采访中,孟非也偶尔蹦出这种网友评论为“金句”“孟非语录”的话,“不在电视舞台,私下里的相亲就一片美好、其乐融融了吗?就我听到的一些故事,现实中的相亲也会很残酷,更像是赤裸裸的等价交换。”
他自己的爱情故事很简单,妻子是中学时的同学。在刚进入社会的在印刷厂工作的岁月,那时他完全靠体力劳动赚取生活。在一次严重的工伤后,没有人陪伴他,父母都在出差,是当时的女友也就是现在的妻子陪着他一起去医院,并回家照顾他。“当时恋爱,就是那种普通、朴素的感觉。”
“现在的年轻人,相比于我们那个时代,看似选择更多,但实际上,更多选择,也易出现更多矛盾,并增加了选择的困难。当你获得爱情容易了,失去它也更容易。”孟非说。
但无论如何,“相亲”也总像是一个摆条件、势利化的过程。当爱情或婚姻,变成了一场摆在台面上的权衡,浪漫、心动,是否荡然无存了呢?
“很多人或许会期待这样一种爱情:遇见一个对象,突然回眸的那一瞬间,两个灵魂在一起了。两人共同讨论米兰·昆德拉、探讨文学艺术,心灵彼此沟通。但是,不可否认的是生活中确实有另一类人,会上来就问你有多大、挣多少钱、有几套房。这些都是生活的一面。婚恋条件这个东西,在每个时代、每个社会都是客观存在的。可以说这么多年来,在中国人的婚恋关系中,现实的‘条件一直影响着我们。‘门当户对这个成语就是一个很好的说明。现在很多相亲,条件的列出看似功利,但我不认为这只是当下才有的现象。”
作为数档婚恋节目的主持人,他却并不认为结婚是人生中一件必须要完成的事。“婚姻是人生的选项之一,不是必选之一。婚姻有幸与不幸,单身有快乐和不快乐。一个人结婚,并不能保证必然就能幸福。我们的节目是为那些已经决定要把婚姻当成目标的人提供服务。”
尖锐
插科打诨的孟非身上有种尖锐的迅即莽莽,你从某种角度看,会觉得他是那种眼里特容不下沙子的人。这种尖锐可能和他成长的经历相关。
孟非的父母1959年考入北京广播学院,当时他们那一届,被称为中国电视行业的第一代人。孟非12岁时,随父母工作调动来到南京,就没再离开过这个城市。讲到父母职业,其实就很容易说到一个人从小如何受熏陶,对电视这行产生憧憬之类,但孟非却偏不。他说他从小有关电视、新闻行业的记忆很少,唯一比较记得的是,自己那点为数不多的零食总是放在装胶片的空盒子里。“银色、偏扁,密封严实。那时的电视新闻,都是用胶片拍摄的。”
他不想把自己描绘成从小就志向远大。他从小偏科极厉害,其他功课不怎么样但作文好,得过南京市的一等奖。他表达欲旺盛,易得女生青睐。上课时总说小话,老师批评他:“孟非,你一天到晚说说说,不好好抓成绩,今后,可以拿说话当饭吃吗?”
多年后,当他因《非诚勿扰》获得全国热度的时候,还时常想起这个老师。
当年高考落榜,只能上班。第一份工作是在江苏广播电视报下属印刷厂当一名印刷工。“那时我其实是有点自我放逐的感觉。就是把自己放到一个很低很低的位置。当时我想:为什么不呢?这份工作别人都可以做,你为什么不能做?”
当印刷工有一年多的时间。喜欢文学的人都有点敏感,那时他难以忘怀的细节,是和女孩约会时,总也洗不干净的那双浸染着油墨的手,以及指甲缝里,怎么也洗不干净的黑。“第一次在人生中有阶级的意识,觉得自己就是归属某个阶层。”
后来一个机会,他进入江苏电视台,先从各种“杂工”开始做起。接电话,给摄像机电池充电,扛背包机、三脚架……慢慢地,跟着老摄像拍片子,成为一名摄像师。在那个年代,进入电视台工作,会让不少人羡慕,可是孟非始终有危機感,因为进去以后,他一直是临时工的身份。于是他摄像、撰稿、剪片子,各种都学。高考落榜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感觉自己是“失败者”,这一点终于在进入电视台以后,渐渐变淡。他第一次觉得自己不再是个没用的人。
2010年火了以后,网上传说因为孟非父母是江苏卫视高层,他才有这么好的机会。“但真不是,我还真希望是。”孟非诚恳地说,“我爸那个时候就是一个普通的中层干部,我妈是一个资深的编辑,科级干部。否则我不可能干那么多年临时工。”
但我更好奇的,是他怎么就能从摄像、制片人,一跃而成主持人。
“慢慢混,就机会多了吧。”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有些微的疲惫和心照不宣,“熬得年头长了,混了个脸熟。我倒也不能自诩说是自己做了多么杰出的贡献,或许就是一种年资的达到。”
事实上他当时制作的片子经常获奖。第三届城市运动会在南京举行的时候,他拍的几条片子在省里得过好新闻一、二、三等奖。1995年的纪录片《奔向亚特兰大》,获得了全国体育电视二等奖。
2002年,孟非才终于走到幕前。当时电视台处于整体的调岗阶段,新来的频道领导发现有孟非参加的选题会,总是气氛热烈,笑声一片。这个人总是侃侃而谈,似乎又言之有物。于是,领导让他主持《南京零距离》,一档民生类新闻节目。这个节目让孟非在江苏地区积累了不少观众。《零距离》每天一小时新闻直播,最后给他留8分钟的点评新闻环节。在那9年半里,每天,他得写好大约1000字的新闻评论,并且在没有提词器的情况下,进行直播。
“这在当时很罕见,民生新闻节目给一个主持人那么大的发挥空间。”这种形式,或许奠定了他日后对任何现象都能即兴评论一番,滔滔不绝中又有点金句的主持风格。
2010年,台里领导找到他,说有一个新的相亲类节目,别的主持人都没什么时间了,看他能不能接一下。那时他还不在江苏卫视,《南京零距离》属于城市频道。“他们觉得挺适合我的,我自己倒没觉得。”在主持这个节目之前,他私下里没有任何帮人相亲、介绍对象的经验。
他没想到,在接下来的8年,他的职业生涯都在帮人介绍对象。他在节目中遇到了无数红男绿女、痴男怨女,观望着他们的欲望和经历、情感及需求,价值观被展现,争议开始出现。而经历过一些人生的孟非,能辨得清某些浮躁,看得清某些伪装,同时,掌控和调度的感觉,亦是清晰。他的一些评论被观众认为“撕破面具”,也因为这个风格,他走红了。
尺度
录这种节目,见那么多男女嘉宾,肯定会遇到一些与自己价值观不符的人。但孟非说,自己四十不惑以后,尖锐反而收起了很多。有些事情,看破也不会说破。
比如说有那种特别“装”的男的,喝什么东西一定要用什么样的杯子,来掩饰自身的平庸,这种他一般就不会揭破,因为“这种行为不会伤害到别人”。可是,如果言论挑战了节目的原则和底线,有特别强烈的攻击性,他就一定会激烈驳回去。比如,有嘉宾说“我特别不能接受和农村人谈恋爱”,类似这种地域歧视、学历歧视、性别歧视等一切歧视性言论,都是在他的“天平”中过不去的。
“你可以长得帅、长得美,OK,这是上帝给了你资源。但你不能因此造成那些长得不美不帅的人,他们的压力。你可以生来就富有,OK那是你幸福。但你不能侮辱那些辛苦打拼一辈子也挣不到100万的人。你可以脑子特别聪明,不怎么学习都考特别好,但你不能侮辱那些辛苦念书、天资不够聪明、没有考上名牌大学的人。这是一个基本的、我要掌握的标准。”
他的新节目《新相亲大会》其实是父母带着子女去相亲。这也会引出一个比较普遍的问题,当父母和子女的看法出现分歧的时候,谁应该占主导地位?
孟非说,他觉得社会发展的重要的特征之一,就是年轻人和上一代之间观念不同。“所以我觉得这个节目,它有意思就在这。今天的社会不同于过去,人们有了更多选择的权利和空间。比如,上一次录制节目,来了个爸爸。我问他想找什么样的媳妇。他说他们家找媳妇就一个标准,就是要稳定。我最后跟他讨论:你觉得对于20多岁的年轻人来说,稳定是他们人生的诉求吗?我请他把稳定性稍微解释一下,他说工作稳定、收入稳定、作息稳定。我说我给你描述一下,什么叫工作稳定?进了一个单位,一直干到60岁退休。什么叫收入稳定?一个月挣1000元也叫稳定,就是稳定的贫穷。你能想象一个年轻人,你现在就告诉他,你23岁进入的单位,你到了60岁就会稳定地在这个单位?你有没有想象更多的年轻人面对这个未知的世界,他更愿意去尝试不同的可能性?这就是我觉得所谓代际的差距。如果父母和子女在择偶的观念出现分歧,我认为应该还是以下一代的观点为主,因为那是他们的人生。”
在台上妙语连珠、舌灿莲花地帮人找对象,私下里,孟非却说自己对这事儿没啥兴趣。这突然让我想起《老友记》里,一个医生对瑞秋说:“比如你的日常工作是一名咖啡厅服务员,给人倒咖啡,下了班,你还想给别人倒咖啡吗?”
在节目中,孟非经常给选手提建议,这一点是他的风格,也是他被称为“孟爺爷”的原因。
“他可以不听嘛。”孟非笑着说,“我也没有说我讲的一定对。你看我每次的表达方式是,‘我对这个事的看法是这样,我想给你一个建议。我从来没有说,我是对的,你必须听我的。建议既然只是建议,那么听者就可以选择听或不听。”
“你私下里爱给别人建议吗?”我问。
“我不,我私下连我女儿都不瞎给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