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农场主“归来”——门道多的人跑得快

◎本刊记者 左京

这是一场筹划已久的回归。多年前主动或者被迫的“出走”，都是为了积蓄这场“归来”

当农民去。

20年前，在戈壁滩上当军官的孙键没想过这四个字。15年前，在天津开小吃店当老板娘的焦婷没想过这四个字。10年前，在东莞电子工厂当小头头的王博没想过这四个字。

“不好好念书，就当农民去。”对于在农村长大的孩子来说，这句话和“狼来了”的威慑力不相上下。跳出农村，摆脱繁重、机械的体力劳动，去当体面的城里人，是一辈农村父母的理想。

然而，10年后，15年后，20年后，这些“出走”青年阔步归来。回来不是走亲戚、串门子，是要安心留在农村，尽心伺候庄稼。

归来是黄土地的召唤，却不单单是为了一份情怀。城市生活的历练，让这些人眼界开阔、人脉宽广、见识卓越。他们谨慎评估，大胆圈画，像一个真正的生意人那样，用理性耕耘自己的农场。

但他们，也有一份情怀，那就是：让农民，成为一个洋气的职业。

不像农民的农民

衣着考究，谈吐风雅，对市场行情把握精准，满脑子都是新奇的点子……青年农场主冒着热气，新鲜出炉。

“说是农民不种地，说是老板泥地跑。”说的，就是孙键这种人。

三原县陵前镇焦村。头次见，他正在自个电子商务公司的多媒体教室里，给永寿县的职业农民讲市场营销。只见他身着蓝衬衫，手拿麦克风，熟练地切换着PPT页面。

如果没看到他胸前挂的牌牌，谁能猜到他是个高级职业农民，还以为是西农大的教授在上课呢。

孙键不是教授，但对市场营销有着丰富的实践经验。在他的“农场”里，请他讲咋样把土的农产品卖得很洋气，这些见过世面的职业农民兄弟表示，“人家把事干前去了，有说服力么。”

从村里考走上学，大学毕业后入伍，转业分到银行，从银行辞职到眉县跟人卖猕猴桃……

这个小时候从架子车的麦垛顶上摔下来也闷声不哭的人，回顾自己过往40年的经历，从不纠结于过去的辉煌或者坎坷，更不怯于将来的未知或者迷茫。他头脑清楚，思维敏捷，他的人生，就是在不断“划重点”。

在鲜果销售行业摸爬滚打了近5年，孙键有一套心得：“要干好，就要了解产品、销售渠道，还有市场需求。别看，这里头门道可深了，各个区域市场都不一样，要重点突破，不敢撒胡椒面。”

孙键的“重点”不仅划得准，还划得快。当别人还在淘宝上刷销量，他的苹果早已卖遍电商平台、批发市场、大型超市。而今年，他的目光又盯上了新零售。

苏宁小店、京东无人售货超市，这些在城市里有异军突起之势的社区便利商店，让孙键看到了鲜果销售的“下一个风口”。

这，是新农民的思维方式。

从下定决心回老家养猪的那一刻，焦婷就在谋划一件事：订单农业。

农村土生土长，焦婷从小就帮父母喂猪。那会儿一头猪从年头喂到年尾，它就是过年的新衣裳，就是春季开学的学费。但由于市场行情起伏不定，一遇到猪掉价，她就只有跟着父母在家唉声叹气。

“真要想挣钱，必须从小农经济的框框里跳出来。”焦婷的想法是，大树底下好乘凉，她通过中间的饲料商，主动和某大型食品公司接上头。

仔猪、饲料，从公司购买。猪出栏后，公司保价收购。平常，还有专人到养猪场给技术指导。

走进焦婷的标准化猪舍，夏天降温的水帘，冬天保暖的火道一应俱全。“这猪习性好得很，就跟娃一样，不乱拉乱尿，需要排便了都会走到专门的地方去。”

焦婷对自己的猪很是宠溺。在农场的小院里，她每年都会种上一些空心菜、蒲公英、益母草，割了给猪吃。尤其是益母草，刚生产完的母猪吃后，明显炎症少，害病少。这又触发了焦婷另一个想法：中药养猪。

“以前的猪，成天在泥窝窝里滚，也不见得猪瘟，现在动不动就闹疫病。中药可以全身调理，我准备尝试着从小猪娃就给做保健。”

最近，焦婷结交了一个专门研究中药养猪技术的专家。“如果试验成功，还能解决猪肉抗生素超标的问题，让端上桌的肉更健康。”

干别人还没干的事

这些农村准“创客”仍以土地为生，却早已甩掉土里刨食。他们创造性地劳动，在劳动中创新。

7月底，日头还晒。王博的农场里，秦阳、鲁丽沉甸甸挂满枝头。再过不到一个月，富士王也到了该采摘的时候。但等收完烟富六和烟富十，塬上的麦子就要出苗了。

其实在这35亩苹果园里，最有看头的，还是那开红花、结红果、长红肉的瑞士红色之爱。市场零售价15块钱一斤，王博一口气栽了13亩。整个新兴镇五四村，这是独一家。

如今，侃侃而谈“种苹果，选品种大于努力”的王博，几年前刚从南方打工回来时，还是个务果树的门外汉。“咱上的农校，在学校就没好好学。刚开始学剪树，这瞅一下，那儿瞅一下，不知道从哪儿下手。”回忆起当初的窘迫，王博显然不太好意思。

但他的职业农民老师惠铁链说，王博脑袋瓜灵，稍微一点拨，很快学会了管果园。加上他本身就懂电商，现在是生产、经营、销售“全刮刮”。去年，还有人开高工资请他去新疆管理农场，王博没同意。

王博当然不会去。因为这里，有他和父母、妻子刚刚营务起来的家庭农场，他还有属于自己的现代农业愿景。

在王博家客厅的一角，摆放着一台电脑。打开电脑，就能远程监控离他家最近的一片果园。王博打算做一件事情：开通网络直播间，让买苹果的客户可以实时观看果树的开花、结果、施肥、打药全过程。

▶孙键种的苹果在上海大型超市上架，开卖前他仔细检查每一个苹果

在苹果优生区洛川，这种针对高端客户的服务已经实现。但在三原，做这件事的人还不多。

王博之所以这么着迷，是因为他认定，未来，消费者对食品安全的重视、对休闲农业延伸的需求，必将倒逼一二三产高度融合。“与其被迫跟上，不如主动出击，抢占先机。”

孙键是个占先机的高手。他一贯爱强调专业性。“如果产区里有10家企业都能干这个事，你还是这么干，那证明你不专业，还是土包子。”

走进塬上热闹的收苹果现场，不难发现，大多数分选装箱，都是依赖妇女的“手下功夫”，这是长期积累的经验。如果客商要求高一点的，就用不同颜色的塑料环环套。70果、80果、90果，要一个一个被“套”出来。

而在孙键的生产车间，一台苹果分选机就搞定了。技术人员通过对陕北、关中等不同地区的苹果大量抽样，形成详细的直径、果型参数。分选时，参数一输入，传送带的马达声响起，不同个头的苹果迅速归队。

这被孙键称为读秒的速度，“快速、精准、求新。市场是挑剔的，落后肯定要被淘汰。”

去年，一台意大利进口纸箱自动成型机，也在这个生产车间安家，其“身价”过50万元。“目前全陕西只有两台。”之所以花大价钱买这台机器，孙键也是被逼出来的。

2016年，孙键的生意到红火期时，每天要发出5000箱苹果。两个工人每天最多能折800个纸箱，这样就需要雇12个工人。农忙时节，人手根本没法保证。而这台机器的工作效率是，一小时折1500个，三个来小时完事。

成本核算还是浅层次的事，保证顺利供货、维护企业长久的信誉，才是孙键看中的关键。

这，是新农民的做事格局。

先生意，再公益

把自己做大做强，用实力去帮助别人，这是青年农场主履行社会责任的打开方式。

2018年，有91户贫困户从孙键的企业分红；60户果农加入王博的专业合作社，依托他销售苹果；100多户养猪户在焦婷的专业合作社里，共享饲料价格的优惠、贷款的便利。

同样是这一年，3人都在生意上遇到不同的烦恼，寻求着各自的突破。

焦婷的危机看上去比较严重。非洲猪瘟疫情笼罩下，她的生猪存栏数锐减。7个标准化猪舍里，现在有一半是空的。

但多少年大风大浪过来了，她的状态还好。借着空闲，她出去考察了另一家企业的代养模式。“现在养500头猪需要100万元，如果代养的话，20万元就能养1000头猪。”这更符合她想建养殖小区的构想。

另外，她还有做熟食加工的打算。她说，自己本来就是个卖小吃的，做猪蹄和腊汁肉很在行。而且以现在的形势看，延伸产业链甚至转型升级都该是考虑的时候了。

王博和孙键都越来越意识到，三原并不是苹果的优生区，想要把自己的“盘子”做大，必须得改变现状。

整个秋天，孙键就没咋在三原落脚，更多的时候，他都在洛川等苹果优生区到处跑，寻找优质货源，这是他今年的重心。

王博一边当他的苹果经纪人，招呼各地来的客商；一边谋划着种桃的事。他发现了一种晚熟桃树品种，刚好可以填补8月份后没桃子上市的空缺。

“搞农业周期长、风险大，所以生意不要贪大求洋，要小而美，小而精。只有把自己搞好了，才有切实的能力去帮助、带动更多的人。”

这，是新农民的价值理念。

渠岸镇惠家村。以焦婷的养猪场为圆心，自发形成了一个密不可分的经济、社会、生态循环圈。

一开始，养猪场周边零零散散只有几亩菜地。因为地离家远，有时候打个农药，村民就到焦婷那儿取水，图个方便。偶尔天旱急着浇菜，也从这儿拿泵抽水。

打交道时间长了，就有人问焦婷，能不能出点钱，拿她猪场的猪粪上菜？要知道，这可是上好的农家肥。焦婷直接被逗乐了，“要啥钱哩么，都是一个村的。要用你尽管用，我还愁这猪粪没地方处理哩。”

几年间，几亩小块块菜地发展成一个30亩的“包围圈”，但焦婷的承诺却从来没变过。谁家要用粪浇地、打药要用水，她供泵、供电，从来没有收过一分钱。

其实，这猪粪咋可能没有地方处理？卖到肥料厂，每年都是一笔可观的收入。但自从有了这些菜地，她就没动过这念想。

“我这个猪场，全村人给招呼着哩。如果没有这么多人支持，我的事也干不大。”

今年，村“两委会”换届，焦婷高票当选村党支部的组织委员。管着村里一摊子事，她更忙了。但白天，养猪场的大门从来没锁过。那么多双眼睛帮她盯着，她从不担心会丢一头猪。

快入冬了，农场里的核桃树、枣树结的果子，早被她散人散完了。但这里，新鲜蔬菜四时不缺。

刚刚，她又跑到村上拿了一沓文件回来。还没顾上喝口水，就看见院子石凳上又摆着几把青菜，根须上的泥还没干呢。石凳下，一朵粉色的小花，迎着太阳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