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中秋月
2018-12-24李元洛
人的一生,能有多少中秋明月?明月中秋,能撩起你多少人间与天上的怀想?
就中国人的民族记忆而言,明月照临已经有很久远的岁月了。远古时代嫦娥奔月的神话,夏商周三代祭拜月神的习俗,我们的先人对明月向来就情有独钟。中华民族是一个恋月的民族,诸如婵娟、玉盘等有关月亮的美丽别名,就有五十个以上,而咏月的诗词和散文更是灿若繁星。相形之下,中国古典诗文中专门歌咏太阳的作品不多,红太阳近似一个孤家寡人。欧美则另当别论,欧美民族真如葵藿之向太阳,他们只喜欢日光浴而不喜欢月光浴,希腊神话中早就以阿波罗为尊,而欧美的有关诗文,则可以合成一阕宏大的太阳颂。
中国人爱月而且最恋中秋之月。宋代吴自牧《梦粱录》中说:“八月十五日,中秋节,此日三秋恰半,故谓之中秋。”唐代已经把中秋赏月称为祭月或拜月了,北宋时,中秋被正式确定为全国全民的传统节日,月到中秋分外明的时节,不论是皇家贵族,还是平民百姓,它都一视同“光”,不分远近,也不论级别地广临普照。因此,一部宋代诗词史,就被明月特别是中秋明月照得光明洞澈。
感谢苏东坡,他以清空高远而充满人间情怀的辞章,为我们民族挽留了那千古不磨的中秋明月,让我们即使时令不在中秋,但无论是低咏之时,还是高吟之际,都有一轮明月圆满心头。
北宋文坛的“三苏”,就是苏轼和弟弟苏辙以及他们的父亲苏洵。苏轼与苏辙手足情深,少年时在眉山同窗苦读,长大后一起去京城应试,如同晋代的陆机、陆云兄弟,抱经纶之才,怀济世之志,但命途多舛,宦海浮沉,因而聚少离多。其时没有现代的通信设备,不然苏家兄弟通起话来,频密而绵长,汩汩而娓娓,那川腔啊川音,恐怕连电话线都会发烫,而那时他们只得诗来文往,靠今日看来效率低下的鸿雁传书,治疗两地的棠棣之思。
熙宁七年即公元1074年,苏轼在任杭州通判三年之后,改知今日山东诸城的密州。熙宁中秋之夜,他写了一首《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那是和写于同地的《江城子?密州出猎》比美的双璧。催生这一首千古名词的,除了高天的明月,就是他对弟弟的怀想之情了,“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词前的這一小序,就是苏轼自己的创作纪实。全词如下: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苏轼的中秋词之所以动人情肠,仍然是因为那种深切的现实关照和深挚的人间情怀。“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虚幻的天上不如实在的人间,而人间的悲欢离合则有如天上明月的阴晴圆缺,振古如斯,这是人人所有的人生悲剧,而且是人类所永远无法摆脱的永恒悲剧。苏轼之词所抒写的正是人力无法胜天的悲剧意识与悲剧精神,但他终究是旷达的,也是理想的,他所发出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祝愿,如一炷香火,点燃的是世世代代后来者的希望,如清钟一记,荡起的是千百年来也袅袅不绝的余音。
在中国人的心中,友情、爱情和亲情是一汪陈年的醇酒,永不干涸,永远芬芳。谁没有过悲欢离合?谁没有经历过死别生离?谁没有面对高天圆月而怀人祈祝的体验?我的双亲和儿孙远在异国,会少别多,岂但是中秋之夜,月明之夜就够撩我愁思的了。我的妻子近在身旁,但有时也不免小别,远在他乡遥望明月,也常常会忆念数十年风雨同舟、甘苦与共之情。何况在茫茫人海,短短人生,我还有幸结识了许多朋友,他们在地北天南,甚至隔洋隔海,按古人的分类,他们有的是春秋佳日曾一同登山临水的“逸友”,有的是奇文共欣赏的如切如磋的“雅友”,有的是肝胆相照相濡以沫的“义友”,有的是品德端方能直言规谏的“诤友”与“畏友”。法国的哲人伏尔泰说:“友谊是灵魂的婚姻。”如果不是一个孤僻的自我封闭的人,他的一生该有多少这种灵魂的“婚外之恋”?因此,每当明月当头,尤其是中秋之夜,遥想远方的亲人和朋友,苏轼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每个字便和月光一起,叮叮当当在我的心弦上敲奏。
啊,永远的中秋夜月!
(节选自李元洛《高歌低咏:宋词之旅》,略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