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一张缺失的照片
2018-12-22陈丽伟
卡片数码相机风行中国还没多少年,就败给了拍照功能不断进化、嘴边胡子还没长全的手机。尼康中国停产、奥林巴斯深圳工厂停产、卡西欧宣布退出卡片机市场,这让当年把它们招商引资进来的人们不免失落。与此同时,科技的进步,几乎每一个家庭的电脑里、手机里、移动硬盘里,都存储着数不胜数的数码照片。这些照片多到无处存放,多到主人都记不起在哪年哪月哪个地方拍的,甚至连一起亲密合影的人,都忘记了是谁。我的家里自然也不例外。
然而,在这个照片如三春杨花柳絮一样,多到令人发愁的时代,有一张缺失的照片,却让我30多年来一直耿耿于怀。它,就是我1983年初中毕业时的班级毕业合影。
1980年9月,通过初考、复试,我有幸成为河北省深泽县重点初中营里中学“文革”后恢复招生的第一届第1班的学生,这让我们那个一千多人的小村子不再是“白点儿”(俗称从未有学生考上重点的村子)。这足以令我和我的父母骄傲。我至今记得那个早晨,第一次独自骑自行车驮着铺盖走出村口,并按父母嘱咐,学着和端着饭碗蹲在村口吃饭的乡亲们礼貌打招呼的情景。也就从那一天早晨,一个年僅11岁的小男孩像一只风筝,开启了离家求学、辗转漂泊的人生之旅。
经过三年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寄宿式学习,1983年夏天,我以一流的成绩迎来了初中毕业,并激动地参加了毕业合影。但令我忧伤扼腕的是,我并没有拿到毕业照。原因很简单,毕业照需要交五毛钱工本费,而我,确切说是我们家,当时穷得就没有这五毛钱。看着别的同学喜洋洋地交费,领取照片,聚在一起嘻嘻哈哈地在繁密的小脑袋丛中寻找属于自己的那一颗,一个因自卑而主动躲到一旁的少年被深深地伤害了。
当时真的那么穷吗?真的。回望当初的1983年,十一届三中全会已然过去四年多,拨乱反正让中国的经济社会已然发生巨变。但就像春雨从天空落下,需要一个过程,才能润泽到植物的根系。记得当时,周边束鹿县(今辛集市)、晋县(今晋州市)等县因为发展经济门路多,比如做裘皮、贩水果,就比我们县富裕一些。周边耿庄乡(当时还叫公社)、铁杆镇等乡镇发展经济胆子大,比如做肥皂、开小加工厂,也比我们乡富裕一些。周边村子发展经济想法多,比如做纸箱、种果树,也比我们村子富裕一些。而我们家,就是在比较穷的县比较穷的乡比较穷的村子里。记得同班其他乡的同学家,已被当时石家庄地区的《建设日报》作为“千元户”宣传。
是“千元户”,不是“万元户”,我记得很清楚。一千元当时能做多少事,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初中寄宿周末回家,每周在学校食堂定五天的餐饭,一共仅花费两毛钱一斤粮票。当然,班里只是我这样,其他同学每周的花费应该是一块四毛钱加七斤粮票。
记得有一天在机关值班,那是1995年秋天的一个晚上,当时我刚结束了在北师大和鲁迅文学院合办的作家研究生班的学业,放弃了解放军某总部的调令,应招从河北省调入天津开发区工作。一起值班的领导是一位老知青,或是闲来无聊,或是突出一下老资格,他跟我痛诉当年上山下乡挖海河时忍饥挨饿的艰苦生活,并羡慕我在年轻时就赶上了国家的好时光。稍有直接或间接经验的人都知道,出民工挖河,的确是当时最累的差事了。而我则平淡地说,比早年我在农村时要好,至少还有馒头吃。他颇感诧异。但听我讲述了一周仅花费两毛钱一斤粮票的经历,他转而安慰我说,你这的确比我还艰苦。
一个正在长身体的初中男生,一周仅花费两毛钱一斤粮票,怎么可能呢?事实是这样的:两毛钱一斤粮票,可以兑换一斤饭票。一碗粥须花费一两饭票,一个馒头二两饭票。我的一斤饭票分为五天,每天花费二两,早晚各买一碗粥。中午菜汤是免费的,也就是开水兑了点酱油。主食呢?我们学校初中是重点,需住宿,高中不是,可走读。我的主食就是由同村读高中的学生,每天早上从家里捎过来。每天六个玉米面饼子,包在一块毛巾里,早、中、晚各两个。这当然也足以果腹,只是这玉米面的饼子,夏天放到晚上就有点馊了,我照吃不误。冬天放到晚上就冻结实了,掰开泡粥里,温吞吞也就吃了。其他同学则是从食堂全部订餐,主食都是馒头,偶尔有玉米饼子也是新鲜的热腾腾的。至于菜品,奢侈的同学每周会从家里带来炒过的咸菜。也有家长一周中间来看孩子,带些点心或自家做的好吃的。而我,这些就不要想了。民不患寡而患不均,有的同学就对我说,你一定不是爹娘亲生的,不然家里怎么会总让你吃玉米饼子呢。我羞愧得无言以对。我知道家里也总是吃玉米面,白面只有来亲戚客人或逢年过节才能吃上。
1983年夏天,就是在这样窘迫的家庭经济状况下,我与那张毕业合影失之交臂,成为经年的隐痛。记得当时,家里大人说没有钱交,就别要了吧。我也就没再坚持。我知道父母的艰难。那时的农村,借钱,借粮食,都是常事。但前提是得有的借。家家都不富裕,有时借也借不到。记得最常见的是,家里有亲戚来了,却没有白面了,于是就让孩子拿个升子去邻居家借。等自家有了去还的时候,一定要比借来的冒尖儿。这也算是艰难困苦时代民间养成的公序良俗。
忽如一夜春风来。真是这样的,转年,我们家里的日子一下就好过了。就像春雨落下来,终于湿润到根系,就像浇地时垄沟里的水,终于流进了我们家的麦畦。1984年,我的母亲因恢复政策,重新成为教师,有了固定的收入。我的父亲也做起了小生意,案头的钱匣里总有不停的流水。当我再次初中毕业需要交照片费的时候,父亲豪爽地从钱匣里拿出了远超我需要的数目。这一年的毕业照,我不仅有了全班的毕业合影,还和要好的同学单独照了合影。
说起1984年为何再次初中毕业,需要解释的是,1983年初中毕业时,为了及早减轻家庭负担和“农转非”,我报考了中专且通过了初考。但当年全县只有一个中专招生指标,我在复试时没有考上。校领导和老师们很为我惋惜,于是给我父母建议,回校复读一年,再考重点高中或中专。我的父母听从了学校的建议,我便回校又读了一年初三,也就有了1984年的初中毕业合影。
时移世易,1984年我初中毕业时,县里中专招生的指标已经多起来。我填报的志愿是中师,记得我的分数比省重点高中多出36.8分,比中师要多出66.8分。当时严格规定,高中和中师两个志愿只能取一,不能交叉录取。中师的录取通知书刚发下来,就有人到我家游说,建议我父母让我放弃中师,明年重新考省重点高中,上大学。如果上个中师,教个小学,就把我“糟蹋”了。
这次,我们家没再听别人的。我自觉也没有“糟蹋”了。随着国家教育制度改革的不断深化,基层农村学子的出路也不断扩大增多,也给各类人才的发展搭起多种成功的阶梯与桥梁。我后来通过了高教自学专科考试,函授了本科,因为一直坚持文学创作且有作品出版,又经专家推荐,考入了北师大与鲁迅文学院合办的作家研究生班。一个没有上过高中,没有上过全日制大学的人,竟然成了正式的研究生,带工资脱产进京,在中国作家进修的最高学府攻读文艺学硕士,靠的就是这些通道。因此,我充满感恩。每当听到有人因没有考上理想学校,没有走上理想人生道路而追悔地说,如果让我重新来过我会如何努力时,我都为自己走过的道路暗自捏一把汗。因为,我不敢重新来过。中师没毕业就开始自学大专,大专毕业证还没拿到就考上本科函授,本科毕业刚刚够报考条件就上了研究生,这其中,一环连不上,就都断了。
当然,1984年这张毕业合影,依然弥补不了1983年那张合影的缺失。那张是我初中三年同班同学的合影,这张只是初三一年同班同学的。那张是我们重点初中第一届第1班,这张已经是第二届第3班了。
好在,高科技的进步,电子产品的普及,不只是给我们提供生活的便利,还能弥补心灵的遗憾。在初中毕业30多年之后,当年第一届第1班的一位爱好摄影也爱搜集史料的同学,把我们1983年的那张毕业合影通过电子扫描仪做成了高清電子版,并传到了班级QQ群相册里。哈,这下可方便多了,不仅便于储存,还可以随意放大,比在纸质照片上找人容易多了。拿到这张电子照片,我压在心底30多年的隐痛,才略感到一丝抚慰。
只是,流光容易把人抛。30多年过去,当年照片上的那些少男少女,如今都已是人到中年的人妻人母人夫人父,甚至,有的已有了孙辈当了爷爷。令人惭愧的是,30多年不见,有的竟认不出模样,有的也叫不上名字。琅琅书声在耳,艳艳韶光已远。回首往事,令人无限唏嘘。
而社会依然在进步,不舍昼夜。家里的电脑、手机、平板等设备里依然存储着删不胜删的数码照片,我常为它们的无处安放、无暇整理而发愁。凡是涉及到儿子的照片,一定优先存储好,生怕一键下去,误删了,给孩子造成记忆里难以弥补的遗憾。
(陈丽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天津市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天津市宣传文化系统“五个一批”人才,“中国新经济文学”理论创建者。出版有文学理论《中国新经济文学概论》、长篇小说《开发区人》、现代诗集《城市里的布谷鸟》、散文集《给枯干的花浇水》、旧体诗集《枕河楼集》等十几部作品。)
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