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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向桃花源的道路—画家张宜印象

2018-12-22张荣东

书画世界 2018年11期
关键词:笔墨山水绘画

文_张荣东

忧 患

在张宜的绘画中,多老者僧人,像钟馗一类,有一种沧桑感,人物画中的石头、松树也充满沧桑,有一种苦涩在其中。他很少画温润的春日景色,而多秋冬的萧散,读那些历经风霜的事物,没有消沉、颓废的感觉,而是有一种苍劲的阳刚之气蕴含其中。他笔墨雄浑,卷舒自如,深得写意之精神。题材涉猎广泛,人物、花鸟、山水皆能,无论何种题材,都呈现出了一种深厚、纯正的艺术气象。这种气象反映了画家深厚的人文积淀与笔墨修养,以及画家浑融和谐的内心世界。

1.张宜 牛 21cm×32cm 2010

张宜所创造的钟馗图式,是对一个幽暗、神秘世界的揭示。钟馗本存在于文化的幻境,但蓦然显现,又恍若天地之真相。这是一个鬼魅在场的情境,暗夜之中,诸神显现,疏影流芳,令人读之如沐《楚辞》年代吹动木叶萧萧之江上清风。

对钟馗图式的梳理,既是一种文化的自觉,又是对自身艺术道路的澄清,这是蕴含了深沉文化思考的艺术建构。张宜早年之作,笔墨潇洒自由、气势雄浑,及至近年,渐趋宁静清新,灵性内蕴。这是画家独对自然、静观默察、澄明胸怀之结果。张宜出身老潍县“四大家族”之一的张家。潍县的文化底蕴丰厚,他延续了潍坊画派的纯正气象,成为潍县传统文化的自觉发掘、继承、创新者。他的绘画具有充盈在笔墨中的力,有一种气象,这不单纯是笔墨之事,也是文化底蕴的力量。

张宜的人物画阳刚、雄健、明亮、大气,有一种浑厚的浩然之气,强调绘画意境的深邃、绘画语言的深度、作品内涵的丰厚以及在此基础上对个人精神气质的张扬,艺术指向非常明确。画家早年善用山水之法表现人物,多为肖像样式,近年则自觉地将人物拉入宏大的山水境界中,山水、人物浑融一体,情景交融,达到了更为深厚、自由的艺术境界。人物画本身就是入世的,只是有人入世是被世相所惑,红尘五色,迷失自身;有人入世则勘破繁花,于混沌中生出光明,觅到真我。于一僧一道、一花一剑中窥得人生道路的隐秘,在笔墨黑白的交织、画面充实与虚空的韵律中感知天地之道,是为真画者。

强烈入世的现实忧患,最终归于静穆深沉的山林清流,这种蜕变不是刻意造就的,而是一种自然的复归,这是人生的觉悟使然,也是东方艺术家的艺术宿命。钟馗在山林道路间之万象,关联着画家的生命状态,凝结了超越尘嚣的人生体验,这里面不仅绵延着传统的追忆,而且萦绕着深山悠远的天籁、幽谷纯净的清风。

张宜人物、山水、花鸟皆能,深厚的书法功力使他在笔墨表达中蕴藉深厚,游刃有余。他的绘画令人想起魏晋之士的风骨,想起曹操的《观沧海》《短歌行》,那种人生苦短的感慨,那是对人生的终极体悟,是对人生的深层的体验。他的绘画有魏晋之风,追求人的精神解放、行为的自由。人生本也苦涩、沧桑,回首就是一个长梦,唯有艺术的光芒,赋予虚幻的人生以深刻的意义。

张宜不仅以画笔构筑着自我精神的桃花源,而且以不息的热情面对生活,可为画者之典范。一个有生命大负载者不仅应建立清新深邃、洒满日月之辉的精神桃花源,而且应直面人生负载—唯人生是通向桃花源的源头与主流。只有坦荡无私者才能有足够的心灵空间容纳星月、天籁,方能有困顿人生中新的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张宜在生活中富有激情,充满齐鲁之士的忧患、入世色彩,同时对这个世界有一种深沉的敬畏,对山水之博大深邃别有慧心。他有一种回归山水、返璞归真的艺术理想,总能回归到艺术的寂寞清明状态,进入一种恬淡、自然之境。这是经历了浮躁之后的宁静,是行走江湖,终归丘壑之美的必然结果。

觉 悟

2.张宜 此夜芭蕉雨 何人枕上闻 138cm×34cm 2018

大约在2006年初秋,我和张宜到画家黑伯龙的故里临清,寻找黑伯龙笔下的松柏怪石,当时我正在写一本关于黑伯龙的书。日间,在清真寺的古柏奇石中,在五样松的奇崛姿态间,我们感受到黑伯龙澄明雄浑笔墨的源头。夜晚微醺,在林中路上,忽见漫天繁星,灿烂深沉,树影后呈现的是一个无垠的神秘宇宙,我们皆被震撼。到了林外,倏忽间又星月皆隐,那幽深的灿烂,恍如山间一梦。这个梦境般的场景,相信时常会在张宜的心头浮现,在他绘画中所体现出的那种对生命本质的追问,对天地万物灵性的感悟,关联着这样神秘的图景。

3.张宜 虎溪三笑 200cm×138cm 2015

另一个春光乍现的正午,我和张宜到山中拜访一位居士。寻访的道路似乎有些曲折,但杏花初绽,阳光宁静、明澈,令人内心温暖。一座山,一条山路,与我们产生关联,这是偶然的相遇,还是前世的召唤?我和张宜曾冒雪到山中拜会禅师,也曾到终南山寻觅隐士的踪迹。在我们的理想中,山中的修行者,沐浴着清洁的日月之辉,养成着通彻天地的心灵。

张宜常画禅者寂寂然立于山水间,有一种宗教般的慈悲意味。禅者本身就是画者精神的结晶,而孤独面对群山的禅者,其实是得山水灵秀内蕴,与山水同在的永恒之“道”。这种与山水灵韵的沟通、化合,实如一个幽林之中的行路者,在草木、流泉、虫声鸟鸣构筑的空间中,人的内心与山林之秘皆是敞开的,二者又构成一个完美的闭合空间。这种完美的呈现可以立诸文字、立诸画面,也可不立文字,立地成佛。

生活的体验印证、凸显着一个这样的精神桃花源,人生的无序、焦灼、扭曲、黑白颠倒,最终在桃花源宁静的氛围中消解,并形成新的和谐秩序。有的艺术家直面这种无序与扭曲,这是燃烧式的悲壮,但激情的火焰终会熄灭,艺术形式终究是通向生命解脱与彻悟的道路,道路的不同喻示了生命的万千形态。张宜曾画过《天问》,一只鸟仰天长鸣,墨华灿烂,万籁俱唱。那时的张宜,充满人生的激情,自足快乐,绘画之境也往往精神激越,神采飞扬。入世的热情与出世的玄思相凝结,幻化出一个雄浑自由、充满情韵的世界。

一个世界的建构,须凭借深刻的人生体验与强健的心灵。伴随那些诗意的咏叹,面对诸多幻象的破灭、人生的酸楚,诸多表达者失语——至道本无言,只有孤独的苦行者,可以在心底沉淀、锤炼自己的语言,去除雕饰,洗尽铅华,回归朴素的真挚。一个有着绝好笔墨天分的画家,一度舍弃毛笔,用指画表达自己的心灵。那些直抵心灵的线条、块面,打破了笔墨的桎梏,率意、至真,那些沧桑的老者,已经回归赤子之真。他的生命情态隐藏在这些不同的艺术图式中,他最初的激情更似喊山者山间的清啸,独抒胸臆,穿越千山万壑。而及至后来,更近于一个密林深处的独行者,他聆听林中诸声,孤独,却有内心的大充实与大欢喜。其间萦绕着山间若有若无的天籁,林中水滴,诸象归于至真的朴素与清凉。

在这些绘画图式中,仅仅能看到一条河流的局部,这仅是涌动河流的一个瞬间。古人一叶知秋,我们也善从局部推及整体,但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永远是在路上的行者,可以与他内心相映照的,唯有天际的星月之辉,以及面对的道路本身。而张宜的绘画灵性正在于此,他在精神的荒野行走,偶听樵者归歌,渔夫晚唱,便倏忽进入安宁、广大、温暖的心灵之境,至于今夕何夕,唱者谓谁,又有何关系呢?

一个艺术行者的幸福家园,就在他离开馆舍,起身行走的瞬间——对于道路而言,一切行者寄居的所在,皆是临时的驿站而已,虽则多数的行者,已将驿站当作终生的家。

墨天堂

张宜的审美理想是通过浑厚华滋的笔墨追求来实现的,他书、画并进,以书入画,形成了浑厚而不乏灵秀的艺术语汇。张宜的笔墨苍劲浑厚,不事纤巧,朴拙而富于变化的线条、皴擦与水墨之氤氲变化构成了画面的丰富效果。张宜是一个有激情的画家,他的激情体现在对笔墨的解放上,佳构之成,有赖于笔墨之解放,亦有赖于笔墨之沉郁古拙,淬去火气,书画一理也。以张宜之年龄、才情,显然可望其境。

张宜的国画表现出了很高的艺术格调,往往有一种文人之哲思蕴含其中,这不仅来自绘画的题材本身,也来自画家的笔墨修养。丰厚的情感浓度是张宜国画的重要特色。他笔下的鸟都是拟人化的,张宜常画一只孤鸟立于天地之间,那种孑然独立、寂然无声的孤独、清冷令人震撼,画家悠长的人生忧患与生命之思已经表露无遗。张宜的人物创作所表达的那种出世之境界都充满了温情,禅师是入世之后的出世,其生命在最简单、朴素的煮茶、看山、悟道中得以窥见大道,那种铅华退尽、扫去浮障、回归真我的自由状态无疑也是艺术的自由境界。张宜亦常在山水中刻画一二隐逸之士,那种人与山水的和谐其实也是天人合一审美理想的体现。

4.张宜 游泰山 249cm×125cm 2018

他创作的独鸟站立枝头,画面留下大量空白,造成寂寥清雅的艺术效果。他所绘禅师、钟馗,人物形貌虽近而意象不同,格调高雅而画境各异,画面的微妙之美感相近而又有不同的表现,体现了他高超的造型与造境能力。他用指墨为民国的先贤造像,灿烂的墨华在手下绽放,积淀日深的情感内蕴与艺术体验喷薄而出。在人生的苦行中,坚忍的行路者在瞬间被清洁的日月之辉所沐浴。天地宁静,与先贤灵魂的距离消失了,行路者回归了家园,焦灼、痛楚都被家园的温暖所消解,众生自在,万物生生不息。对先贤的理解意味着自身的觉醒,绘画语言进入了新的自由,那些灿烂的、恣意生长的梅花,喻示了创造者明澈的心境,在这样的明澈中,笔墨所及,皆是充满灵韵的天堂。诸象皆可寄寓本心,当心灵化身于自然的物象,那种慈悲的温情,是对自身家园的怜惜,唯其如此,才不致在喧嚣世界迷失与异化,使自身存在的诗意得以保全。

5.张宜 知秋图 68cm×68cm 2018

6.张宜 疏狂图 68cm×68cm 2018

张宜走的是一条重修养、养笔墨、求境界的艺术道路,这是一条逐渐走向厚重、深刻的纯正道路。经过多年求索,他的艺术特点已经达到了抒写心境的相对自由。艺术家风格的养成是一个从共性到个性的过程,其成熟需要先天的灵秀,后天的教化,天地灵性的蒙养,人生的感悟与思想积淀。以此量之,张宜以温润之人格,心灵之聪慧,自觉之积淀,进入更为宏大、深刻之画境,获得艺术之大成,只须假以时日。

在他的近作中,我体会到寒秋的萧索与觉悟。在万花绽放的春日,有着寒秋心境的苦行者,他已经不再为绚丽的诸象所迷惑,日月轮回,喧嚣之后终归寂静,万花绽放,万花落尽,是万花的真相,也是众生的宿命。一日酒后,在张宜的画室独坐,感受到画中清冷的秋光,这是觉悟的光明吗?我在画室写下了这样的句子:

水墨之中的禅机,墨色中放出的光明。何其清冷萧索,天地茫茫,何其所哉?在光明中安居,却也终须面对沉沉的暗夜。禅又何在,安居处是天堂,是心中的光明使然而已。苦旅、伤痛、麻木,唯进入明澈的日月之辉,方可以安抚灵魂,而彻骨的寒冷,在没有驿站的路上,无人可知。一丝暖意,来自山中的一枝寒梅?梅又何知?是寒冬的薪火,燃放,留下余温的炭灰而已,而升腾的热情、温度,都随火而消。只能做一个回忆者,在回忆中温暖自己。而温暖的家园,只在回忆的梦境中得以保全,得以建立。一个墨的天堂,连接着人生的一切欢笑,一切酸楚。

墨天堂,是灵魂的安居之所,在沉沉的暗夜中,总有那些行路者,进入天地的秘境。艺术家点燃心灵之烛,可以照亮那些未知的道路。

新的远行

张宜是一个灵魂寂寞者,和所有的创造者一样,这种寂寞有时显现于深林人不知的独行,有时反显现于深夜喧嚣后寥落的灯火。这种寂寞促使画家的深情表达,这种表达有时并不是生命的宣言,而是灵魂的净化与救赎。我们都是这条净化与救赎道路上的苦行者。绘画独立的精神创造,非有深厚生命积蕴者,难得自如之境。乐在其中,是灵魂寂寞者的快乐。他痴迷于其中,是因为在生命的忧患之中,也能听到深夜独行的足音,窥见山野深涧的花朵,在审视与绘画的过程中,可以触发那莫名的心动。

他和这个世界有神秘的联系,他笔下的人和自然之物,都有一种神秘的情致,那是一种非常神秘的、直觉式的体验。一个好的艺术家所表达的,是他的内心与世界的关联,是他对这个世界现有秩序的感悟与反思。他的艺术因之也是对人心灵的解放。

他的艺术天性来自直觉,即海德格尔所说的“深夜神秘的、形而上学的原初力量”。在幽暗的回忆与启示之中,他最终走向了“此在”的追寻,他画山水人物,往往不知山水之名、时空之序,山水、人物在寂静瞬间进入神秘的追忆,成为微茫中的诗性显现。张宜曾画一只水鸟,白茫茫天地间唯一鸟独立,有所思亦无所思,一枝莲蓬悄然垂落,似喻示无数即将凋零之季节。这种深邃的幽暗之思,将他带入创造的佳境,心灵的诗性赋予所见之物,在天地间自由地、无所拘束地呈现。天地灵气与人之灵性总会在一个边界相遇,艺术是通向这个边界的道路。无数次与张宜在山中、泉畔和老城的胡同深处,煮酒论道,在历史和自然积淀的清风中,将人生的尘土洗净,此时浮现的是人在旷野的自语,是天地之间的浑然忘我。身居宁静的泉城,却也是向历史、向人生真意的远行,远行的指向,是一个自由的艺术桃源。张宜的绘画道路,正是这深沉的远行。张宜之宜,非宜乎众矣,真宜乎道也。

古耶?今耶?且归于画“道”而已。山中一杯酒,林下一声禅,静观花开花落,亦知我心存于一花一叶之间,此亦为行路柳暗花明之意境,人生澄明之心境,觉悟终至复归自然之真境。

7.张宜 夕阳牛背影如山 138cm×34cm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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