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坠毁

2018-12-21韩向阳

躬耕 2018年9期

韩向阳

1

那天夜里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了失联多年的叶菲菲。

起起伏伏一望无际的山峦,薄薄地覆盖着白雪。一座好像已经废弃多年的石头屋。她站在石头屋前的台阶上,双臂紧抱着身体,从远处向他张望着,白色长裙像一面破旗在风中飘摆……

手机响了。他摸索了好长时间才从床头柜上找到手机。“陶君正。”一个女人的声音。他吃了一惊,从床上坐了起来。声音虽然模糊,但他依然能够听得出打电话的人就是叶菲菲。“我在……你能不能来一下……”好像信号出了问题,手机里传出嗞嗞啦啦的噪音。“喂!喂!”他叫着,电话那边却没有了一丝声音。因为怕吵醒老婆,他尽量压低声音,结果老婆还是被吵醒了。这个同他结婚以来就一直被失眠症折磨的女人,树叶跌落的声音也能把她惊醒。“谁呀?这个时候打电话?”陶君正想着如何回答她,一阵突然而起的睡意海潮般地漫过他的脑际……

感觉中还是平时起床的时间,但是当他洗漱完毕走出家门时,灰蒙蒙的小巷道仍像是沉睡在一片幽暗的森林中。只有很远地方的一块电子广告屏还在朦朦胧胧地眨着眼睛,偶尔一两声睡意惺忪的狗叫,像是来自很久以前的某个时候。他看了一下手表,手表却停摆了,时间停留在一点三十分。这个时间让他产生一种莫名的感觉。一股冷风顺着巷道跌跌撞撞地迎面跑来。他决定不再去关心什么时间早晚了,裹紧了风衣快步朝前走去。在距离那个两条街巷形成的交叉路口还有百十米远的地方,他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

那个人影站在一棵梧桐树下,从这里看去像是漂浮在雾霭中。快到跟前时那个人影咳嗽一声叫道:“君正……”他愣了一下,走了过去,将那个人从头到脚看了一遍。“你怎么在这里?”那个人没有马上回答,点着一只烟深吸了几口。“其实……其实我昨天晚上就来了——想见见你,跟你商量个事儿……”他的声音期期艾艾,似乎还有几分羞愧。他感到又恼火又好笑,正想说“你同我商量什么?”那个人却自顾自地说道:“前几天的那条新闻你都看了吧?马来西亚政府已经宣布不再搜寻了……也就是说……”

他不再往下说了,开始一个劲儿地吸烟,直到陶君正再次催问时才又开口说话。“不再有任何希望了,没有啦……我想给她举办个葬礼。你知道,她妈已经走多年了,现在家里就我一个人,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你们俩毕竟、毕竟……”

陶君正明白他的意思了,他是想让他帮助办那个葬礼。一时间他的心里涌起一阵难以控制的厌恶感。他想冲他叫喊:这个时候去办葬礼,有这个必要吗?但是他突然想起了昨天夜里那个梦,便没再说什么,含含混混地嘟囔了一声,转身继续朝前走去……

2

那个自稱在巷道里等了一夜的人就是叶菲菲的父亲,一个几十年来总在不停地办公司又不停地破产的男人。事实上这一段时间陶君正已经很少见到过他了,可是今天早晨他却以这样的方式来找他,而且向他要求这样一件事情。他甚至在心底犯起了嘀咕:要么这又是一个卑鄙的花招,要么就是在他又喝醉了酒之后那颗混乱不堪的脑袋里跳进的一个荒唐念头。差不多这四年时间里,这个男人一直处于一种神神癫癫的状态。其实早在四年前他就向他建议过为他的女儿举行一个葬礼,或者叫悼念仪式,但是每一次都被他坚决地回绝了。“不,菲菲没有死。肯定是弄错了,说不定哪一天她就回来了……”

到公司时天还没有亮。一走进那间位于38楼的办公室他就直奔电脑,在百度上打出“马航370”几个字。显示屏上跳出一大片关于那场神秘空难的消息。是的,马来西亚政府已经正式宣布:终止对马航370航班的搜索。“全球航空史上最大的悬案——MH370搜索作业持续了4年之后宣布结束。据马来西亚媒体报道,马来西亚交通部决定于本月29日停止搜索MH370残骸和黑匣子的工作……”

早在几天前,他好像听到过公司里有人在悄声议论这则消息,不过当时他正为竞争一个涉及三亿多元的项目忙得焦头烂额,人们的议论只是像几只蚊虫从他耳边飞了过去。那个倒霉透顶的男人直到今天才来找他,说明他还在纠结怀疑。或许直到昨天,他才终于放弃女儿仍有可能活着的妄想。他再次想起了昨天夜里的那个梦,掏出手机,打开通话记录,想核实一下那个奇怪的电话。屏幕上显示出的电话号码让他惊讶不已:那正是以前叶菲菲用过的号码!他将昨天晚上接到电话的情景又回想了一遍,然后按照这个号码将电话拨了过去,想搞清楚电话里究竟说了些什么。然而手机里仍像昨天夜里那样嗞嗞啦啦地响个不停。里面似乎有说话的声音,不过仔细听起来却像是有许多人在乱糟糟地吵吵嚷嚷,还夹杂着一两声尖叫,就像是来自一个很多年前人声噪杂的露天市场。他变换着位置,又试着连拨了几次,但每次都是这样。他依稀记得,在昨天晚上的电话里,那个听起来像是叶菲菲的女人好像是说让他去一个什么地方。是什么地方呢?他拼命地在记忆中搜索着,然而越是这样就越是含混不清,就好像他仍然深陷在一个混乱的梦中没有醒来。“记不记得我昨天夜里接到那个电话时都说了些什么?”他想让妻子帮助他找到点什么,可是当晚上回到家里这样问妻子时,那个这些年来一直病痛缠身的女人却瞪大了眼睛:“电话?什么电话?”

几天后的一天晚上,他正参加一个饭局时,接到了公司市场部经理打来的电话:那个他们为之争取了将近两年的项目脱标了。那天晚上他喝得很多,以致他都搞不清楚自己后来是如何回到家里的。老婆仰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半张着嘴巴,口水淌到了脖子上。电视上正在播送一个来自法国的蜘蛛人徒手攀登一座88层高楼的消息。他失手了,从73层处跌落下来……现在他也有一种从高处跌落下来的感觉。那个项目是公司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项目丢了,公司也就彻底完蛋了。他想叫醒老婆,但转而一想又放弃了。老婆肯定是服了安眠药才睡着的,她要是知道了那个项目的结果,自然又是彻夜不眠,严重了说不定还得到医院抢救。当初公司是靠着岳父起家的。岳父曾是本市市长,大前年突发脑中风,连话都不会说了,见到熟人去看他时只能像野兽那样噢噢直叫……

他再次回到公司。本想到办公室里独自静坐一会儿,走到门口突然改变了念头,转身从旁边的人行楼梯上了楼顶。阴云像陈年幕布一样松塌塌地低垂着,似乎有零碎的雨星夹着雪粒悄然飘落。站在楼顶向四周望去,像是站在一座大海中间的孤岛上。城市的灯光犹如海水深处发光的水母或浮蜇一样明明灭灭。正当他被一种跳楼的冲动驱使着走到矮墙时,手机响了。还是那个电话,还是那种乱七八糟的噪音……后来他接连几天高烧不止,像是掉进了一片滚烫的海水中。他挣扎着想浮出那片海水,同时拼命回想着那个电话,试图从那些露天市场般的噪音中分辨出有用的信息。他的努力没有白费,竟然捕捉到了两个可以确定的音节:“zhui mu。”他的直觉告诉他这是一个地名。

他开始寻找那个名字所标识的地方。他问过同事,“zhui mu?哪个zhui mu?”大家的反问倒把他给问懵了。他当然得先试着把那个读音变成确切的汉字,然后才能去寻找这两个汉字所标识的地方。他拿一只笔,在稿纸上画来画去,排列出那两个音节可能表达的汉字。“追木”?还是“惴木”?还是“槌谋”、“椎谋”、“坠木”还是……放在他面前的那张稿纸几乎画满了。他尽量挑选那些更像是地名的字词到百度里寻找,结果几天过去一无所获。他感到精疲力竭,忽然怀疑起自己的所作所为:自己这样做不是在同一个本不确定的梦魇纠缠吗?后来他想到了叶菲菲的父亲,便打电话向他询问那个地名。然而那个曾经做过十年地质勘探的男人反应也是相同的:“哪个zhui mu?”但是两天过后他的电话又打过来了。“就叫骓木,是西南边陲的一个偏远小镇。”他告诉陶君正,那个小镇的名字早就变了,或者那個地名因为什么原因取消了。他是在一张三十多年前非法出版的区域地图上找到这个名字的。不过那个地图已经破损不堪,实在找不到更多有用的信息。接着他又提起了葬礼的事,声音照旧可怜兮兮。陶君正只说了一句“等我回来再说吧。”便关掉了电话。

他决定去一趟那个名叫骓木的地方。

3

2014年10月10日那场震惊世界的MH370空难发生时,叶菲菲离家出走正好一年时间。这个孤傲、冷艳、性情怪异的女子,当初不是去了法国吗?怎么会在一年之后出现在由基隆坡飞往北京的班机上?甚至直到前不久,她的父亲,当然也包括陶君正自己,仍然不愿意相信,那场空难中286名遇难者中间会有叶菲菲的名字。但是在随后官方公布的遇难人员名单中,叶菲菲的名字清清楚楚地排在第24位。

“227/YE/FEIFEI/中国/W/26。”

三天之后,他登上了飞往S省的班机。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他所乘坐的这趟班机居然在这样一个季节里遇到了可怕的雷暴天气。距离目的地机场还有将近三十分钟的时间,他看见舷窗外面的云层堆起了一座座黑色的山峰,飞机就像是在没有尽头的幽暗的峡谷里穿行,有时候又突然钻进一片漆黑的云雾深处,犹如坠入一道深不见底的海沟里。剧烈的颠簸使机身变成了波峰浪谷间的一只小船,密集的水珠抽打在舷窗玻璃上,不知什么地方发出了劈里啪啦的断裂声。机上的扩音器一遍一遍地响着,说是飞机遇上了强气流,告诉乘客系好安全带,保持镇静。漂亮的空中小姐开始在走廊里来回走动,帮助乘客捡起滚落在地上的水杯,安抚那些惊恐万状的乘客。然而越是这样,魂飞魄散的乘客们发出的尖叫声就越显得撕心裂肺。陶君正甚至在想:如果机身突然断裂,瞬间的感觉会是怎样。他自然想起了四年前那趟致命的航班。在那场空难发生后的头两年里,他曾成百上千次在网上查阅那次空难的有关资料和信息。至今他还清楚地记得一个媒体上描述那趟班机遇险状况的讯息:“这架波音777客机坠海前经历了可怕的‘死亡之跳,即以高达每分钟20000英尺(约合6096米)的速度从35000英尺(约合10668米)的高空直坠入海……”那么,叶菲菲当时是怎样一种状况呢?她会不会也像眼前这些乘客们一样脸色苍白,尖叫不止?她肯定非常恐惧,肯定会用那双纤细的小手抓住座椅扶手,浑身颤抖,面无人色,但她绝不会尖叫。绝不会。她就是那样一个女子。在他的印象中,她像是一座玉雕的塑像,从来不会明显地表露自己的情绪,即使偶然莞尔一笑,也只是两个嘴角难以察觉的轻微抽动。他下意识地将两眼贴向舷窗玻璃,想看看机身下边是否也是一片汪洋。然而窗外漆黑如夜,让人觉得飞机已经在海水深处劈浪前行……一个念头跳进他的脑海里:当她乘坐的那架飞机像块陨石一般坠向茫茫大海时,他在干什么?他计算了一下时间,想起来了。那个时候,他刚刚将她的父亲轰出他的办公室……那个因为贪欲、无能、失败、破落而卑鄙无耻的男人已经变得丧心病狂,那段时间一直在无休无止地纠缠他,说是由于他的原因他的女儿才离家出走最后死于非命。他一次又一次地闯进他的办公室,将他办公桌上的文件文具扔得满地都是,还有一次干脆推开窗户疯狗般地嘶叫:如果不赔偿他的损失,他就从楼上跳下去……

好在飞机虽然延误了二十多分钟,最后还是安全降落了。

4

走出机场时,空中仍飘着蛛网般闪亮的雨丝。天空像一块湿漉漉的幕布低垂在楼房顶端。街灯蝶翅般的光芒在夜风中颤抖。刚钻进出租车,他就向司机打听骓木在什么地方,司机就是当地人,可是听到这个名字后也是一脸茫然。“骓木?什么骓木?”他只好先到就近的一个宾馆住下,然后向宾馆里遇到的所有人打听,但仍然一无所获。他看了下手表,时间是夜里十一点半。这个时间让他感到有些饿了。宾馆旁边不远处是一个小吃店,很狭窄,只摆放了三张低矮的小餐桌。他刚踏进店门却突然停电了,正在收银台上整理钞票的小吃店老板高声吆喝服务员点上了几只蜡烛。“问一下,骓木离这里有多远?”陶君正在点饭菜时问道。老板盯着他愣了好长时间,然后摇了摇头。这让他再次陷入沮丧之中。

他端着自己那份饭菜扫视了一圈,看见摆放有蜡烛的两张桌上已经坐满了人,只好走向一张角落里的餐桌。那里已经有一个穿着白衣服的女人在低头吃饭。他在对面坐下时,感觉她看了他一眼。他也看了她一眼,但是那个女人背对着邻桌的蜡烛,面朝他的是半边晃动的阴影。在整个吃饭中间谁都没有说一句话,直到快要结束时他突然听见那个女人说:“骓木严格说是一个不存在的地方。”陶君正吃了一惊。那个女人已经站起来在收拾自己的小皮包。“那是个旧名字,几十年前就不用了,只有当地极少数上年纪的人才知道。要到那里得坐汽车往西走,到一个叫风镇的地方后再往西北方向走。”说话间她已经走到门口那里,抓起那把放在门边的雨伞出了店门。他突然想到应该向她打听更多更详细的情况,起身追了出去。但是因为停电,这段街区一片漆黑,偶尔有几辆摩托车疾驰而来又疾驰而去,车灯的光柱照亮了仍在飘飘洒洒的雨丝,使街道也不停地沉入忽明忽暗之中。本以为街道的左边或右边会看到一个匆匆离去的白色身影,但是他没有看到。

他又回到店里坐下。对面的桌面已经让服务员收拾干净了,连椅子也搬走了,那个空空的位置就好像从来没有人坐过一样。他盯着那个地方看了很久,恍惚间眼前又出现了一个白色的身影。大约六年前,差不多也是这样一个季节这样一个夜晚,不过不是在饭店,而是在地铁上。他闻到了一丝薰衣草的香气。一个身穿白色羊绒大衣的女子在他身边的空位上坐了下来。他不好意思去看那个女子,却能感觉到对方坐下时看了他一眼。在快到中间一个站点时,他听到一声物体跌落的声音,低头看见一只手机躺在脚边,便捡起来递给那个女子。女子嘴角隐约可见地抽动了一下,算是给了他一个微笑。但在她下车时,转身向他说了声“我叫叶菲菲,谢谢”,然后就消失在车门外的人流中不见了。他觉得那个女子有一副苗条健美的身材,神色虽显得冷淡矜持,但算得上漂亮,如果那张冰雕似的脸盘棱角再柔和一点,这个女子应该算得是一个完美的美人。

回到宾馆时应该是在十二点半。水龍头里怎么也放不出热水来,刺骨的寒气让他全身一阵紧缩。他只好放弃了冲澡的打算,几乎是奔跑到床前钻进被窝,尽可能地裹紧被子,好尽快恢复体温。他回想起4年前那则关于马航坠落的报道。

“马来西亚当局12日在吉隆坡举行的新闻发布会上表示,MH370航班最后在民用雷达上定位的时间是8日凌晨1点21分,随后于1点30分消失。”

“飞机坠落在越南与马来西亚领海交界处。”马来西亚代理交通部长希沙姆丁·敦·侯赛因当天下午在吉隆坡国际机场附近一家酒店举行的新闻发布会上说,“中国、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美国等七国参与了搜救。在漆黑的海底寻找MH370,海水深度是最大的考验,在4500米深的海底,巨大的水压能够摧垮所有物体。海底一片黑暗。生活在这个深海区域的海洋生物必须十分耐寒,因为它们不需要看清什么,甚至可能没有眼睛。把飞机从海底打捞上来其难度难以想象……”

凌晨1点30分,大体就是现在这个时候……他在想象着,这个时候海底的温度有多高。他把多余的两个枕头也拿来压在身上,但无论怎样努力,身上仍是冷如冰块。他甚至感到了骨髓深处的阵阵刺痛。

5

开往风镇的班车发车时间是在早晨6:30,天色还是一片漆黑。刚走到停在宾馆门口的班车旁,手机响了起来。是那个可恶的男人。“什么时候回来呀?这个葬礼不能没有你。当初我是做了一些不该做的事,但是从心底讲,我是支持你们结婚的。菲菲也是真心爱你,要不她不会出走……”这个男人还在恬不知耻地纠缠他。他说这些话的潜台词很清楚:如果他女儿不是因为爱他就断然不会出走,自然也不会死于那场空难,因此他应该为他女儿的死负责,赔偿他的损失……陶君正几乎是吼叫着朝他说:“知道啦!事情办完我就回去。不是已经等了四年了吗?”直到坐到车上,他还处在愤愤之中。

第二次见面是在一个活动中心的健身房里。他在胸肌训练器上做完给自己规定的扩胸动作后,抬眼看见面前站着一个女子,就是那个在地铁上遇见的身上飘着薰衣草香气的叶菲菲。显然她也是刚刚完成了一个锻炼程序,一条淡蓝色的手绢将头发束在脑后,零乱的散发被汗水贴在前额和脸颊上。陶君正感觉得到,那双晨星般闪烁的眼睛像纤巧的手指一样已经从头到脚地将他的身躯抚摸了一遍。他的确有一副惹眼的好身材,在健身房里不止一次遇到这种欣赏的眼光。但不知怎么的,在这个女子面前,他感到了些微的不自在。他从训练器上站了起来,向她做了一个健美运动员常做的那种展示肱二头肌的弯臂动作,其实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怎么样?”女子似乎笑了一下,把一杯柠檬水递给他。“不错,你应该参加健美大赛,肯定能得冠军!”她的笑还是那种似有若无的样子。当她也意识到他同时也在欣赏她的身材时,身体下意识地朝前挺了一下……

是的,她的父亲后来的确是同意他们结婚了,但条件是他必须把他的一家分公司变到他的名下,或者替他还清他所欠下的全部债务,并且额外再给他一千万的养老钱……应该为他女儿的死负责的不是他,而是这个无耻的男人!如果不是因为他狗屁不通的贪欲,他们不但会结了婚,甚至连孩子都有了……

汽车出了城就朝正西方向驶去。雪突然大起来,风吹芦花般成团成团地飘落,把车篷车窗都遮严了。他焦虑起来,担心这趟车还能不能走到目的地。在翻越一座山岭时,原本闷不作声的司机也显得紧张起来,将车停在一道背风的山崖下,跳下车安装防滑链。不过黄昏时雪基本上停住了,只有零零散散的雪粒砂子一样撒下来……叶菲菲出走的时候也是在这个季节吧?在汽车开始哼哼着爬坡时,他想起了出国前的叶菲菲。那天晚上他已经上床休息了,叶菲菲打电话说她就在他家门口,想跟他聊一会儿。但是等她进屋后,差不多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端着他递过来的咖啡发呆。“我在昨天的电视上看到了,你那个名叫《蛇》的舞蹈得了金奖?”他想找个话题打破沉默,然而她只是抽动了一下嘴角,忽然站起身抓起围巾朝外走去。他想伸手去拉她,不知为什么抬起的手臂又放下了。这个冰美人,她的美晶莹闪亮,却又像冰刀一样寒冷而锋利,能在瞬间剌破你的肌肤。在门外的台阶上,他听见屋檐上寒风发出的尖锐的哨音。“等着我,行吗?”她忽然转过身来看着他。她的双眸在屋内射出的灯光的照射下寒星般地闪闪烁烁……十几天后她父亲突然来到他家里,说是他女儿失踪了。那个男人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水,两只拳头将面前的茶几擂得震天响。“是不是你在勾引她私奔?”事实上直到一年后,他才接到一个来自巴黎的电话。第二天他对那个男人说:“菲菲去法国了。”不过他想不通,为什么她在出走时不告诉他?他在想:如果那天晚上她从他家离开时,他伸手拉她一把,她也许会改变主意不再出走。或者,如果她告诉他她要出走,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拉住她……

但是她怎么又到了马来西亚呢?又如何坐上了MH370?她是决定要回国吗?因为无法想象出一个合理的答案,他甚至觉得这件事背后有一个命运安排的诡异的阴谋。而媒体上也确实有好几种关于这场神秘空难的“阴谋论”说法。他想起卫视上那档名叫《60分钟》的调查节目,在这个节目里,被邀的马航失踪调查小组成员表示:“时隔4年多,经过各方的不懈努力,关于飞机在最后时刻发生了什么,专家们已经达成共识:MH370的失事不是意外,而是来自于机长的蓄意谋杀!”他在网上看到过那个机长的照片:一个胖墩墩的秃顶中年男人,圆脸,浓眉,厚唇上浓密的小胡子,两颗藏在深眼窝里的眼珠流露出飘忽不定的讥嘲与狡诈……

这些都是网上得来的信息,听起来像是传奇。一个刚从舞蹈学院毕业的年青女生,与那个远在马来西亚的机长有何恩怨,竟然让她成为这样一场灾难的陪葬品?简直荒唐之极!一阵说不出的悲凉钻进他的心里,也许,这个世界本身就是一个不可理喻的恐怖悬案……

汽车突然向前栽了一下,熄火了。司机连踩几下油门没有效果,叫声“糟糕”跳下了汽车。汽车右前轮陷进了一个深达半米的雪坑里。司机头伸进车门喊道:“都下来吧,推车!”

6

班车到达终点站风镇时已经是深夜十二点。在一个小旅馆里安顿好自己,他便开始打听去骓木的班车。一个头发灰白、坐在旅馆前厅打盹的驼背老头告诉他:到骓木还有近二百公里的路程,中间要翻过两座大山,不通班车,只有柴油机动三轮车。正在这时他的手机上收到一条短信:“到风镇了吧?辛苦了,我等着你。”是叶菲菲发来的。他赶忙将电话拨了过去,但结果还是那样,电话里只有嗞嗞啦啦的噪音。又试了几次还是这样。无奈之下,他也发了个短信:“是菲菲吗?我已到风镇。究竟是怎么回事兒?”但他没有接到回信。

第二天天还没亮,那个驼背老头按照约定把一辆机动三轮车带到小旅馆前。三轮车司机像是个中年男人,穿着厚厚的棉袄,一张黑羊羔皮将脑袋包得严严实实,看上去犹如一只破旧的布偶。陶君正同他打了个招呼,问他这趟路程估计需要多长时间。那个男人只是沉默不语地看着他,像是隔着很远的距离。老头说:“这娃子聋得跟石碑一样。啥时候到,谁也不知道。”

三轮车出了风镇没多远就拐进了一条山谷里。展开在眼前的是清一色的连绵不断雪迹斑驳的大山。山的上半部分遮掩在云雾中,无法猜透它们的高度。山上见不到一棵树,裸露在外面的几乎全是黑色的石壁。道路多数地方不到两米宽,有的地方三轮车通过都十分勉强。大约三十多里后道路开始抬升。雪又下了起来,是那种粗粝的颗粒,地面和车身发出沙沙拉拉的响声。让他感到暗暗吃惊的是,这一路上竟然没有遇到一个人,没有看到一户人家,而这个三轮车司机又像个木头人似的一句话不说。这种从未经历过的荒凉让他产生一种虚假的感觉,像是掉进了一个没有时间的空洞里,或是很久以前一个似是而非的梦境中。又过几个钟头后,他发现已经置身于云雾之中,偶尔能看到一两只黑色鹰隼在脚下盘旋。他感到不像是在山中行走,而是像在昏暗的空中飞行,甚至感觉得到扑面而来的雾气在皮肤上留下的那种粘湿的感觉。他又想到了那次航班。也有消息说,马航370根本没有坠毁海中,而是被劫持到了一个荒无人迹的地方。在几个国家全力搜寻仍没有找到丝毫飞机坠毁的迹象后,这种说法更为盛行。他记得很清楚,有天夜里十二点多突然接到了叶菲菲父亲打来的电话,“菲菲有可能还活着,那些人有可能都活着!”那个男人在电话那头哭了起来。

“我刚才在网上看到了一篇报道,我念给你听……”

“2015年3月18日,巴伊兹的女士收到了MH370一位乘客、她的男友菲利普伍德的一封用手机语音密码发出的SOS求救信:我所在的航班被不明身份的人劫持,现在被关在一栋废弃的营房里,可能被下了药并且无法清醒思考……”“内行”人士从这条信息进入“可交换文件信息”功能,并利用GPS和谷歌地图的坐标定位追踪到了发送信息的来源地……”

他听见对方抽鼻涕发出的响亮声音。

其实那时候他也在幻想着MH370不是坠毁大洋而是被什么人劫持,哪怕是残无人性的恐怖分子,总算还有生还的可能。如果像这则消息说的那样是由不明身份的人劫持的,那情况会更好……他从床上跳了起来,打开电脑,搜到了这则消息。但是到了第二天,这则消息就被删除了……

果然如风镇那个老头说的那样:要翻越两座雪山。陶君正抬起手腕看了一下:不知什么时候手表停转了,而手机在这里也成了黑屏。看看四周,仍是一片望不透的云雾和寂然不动的雪山。三轮车开始往下走了,可以勉强看见前面的道路。凭感觉,他猜测这时候的时间大概是在下午五点左右。但是刚刚绕过两个弯道,三轮车开始驶进一个山洞里。洞口顶端一块石头上刻着“1号隧道”四个字,但看上去却像是一个天然洞穴。四周一下子黑了下来,车灯勉强可以照亮前面两米来远的距离,有两次,他感到差点被颠簸的车身甩了出去,不由得紧张起来,快要冻僵的双手紧紧抓住车箱前面的铁扶手。他伸长脖子朝前面张望,希望看到隧道出口的亮光,然而前面却是一片漆黑。这黑暗像流水一样有种可以触摸得到的阻滞感,而且越往前走黑暗越浓,好像他们不是行走在山洞里,而是行走在没有尽头的海沟里。三轮车灯被黑暗吸收得只剩下手电筒那样大一点光亮,有那么一段时间他觉得似乎永远也走不出山洞了。不过还好,经过一段漫长的难熬的时间后,终于看见远处有几点水母般闪亮的灯火。那个木头一样一声不响的司机终于开口说:“到了。”

7

“如果说叶菲菲的确是逃出来的话,她又是怎么跑到骓木的?”陶君正查阅过飞机可能被劫持到的地方的有关资料,那是一个面积只有27平方公里的珊瑚环礁,距南亚次大陆最南端1900多公里,而他现在要去这个地方距离此处至少也有4000多公里吧……在三轮车距离那片零零碎碎的灯光越来越近时,他忽然想到了这个问题。他知道这是一个死谜般的让人绝望的问题。他太困乏了,头晕脑胀的感觉,让他不愿去想这个问题,然而这个问题却像是钻进脑壳里的粘虫,他越是想逃避那些粘虫,那些粘虫就越是飞快地繁殖并且啃啮他的脑仁。他发起烧来,右手摸了一下脑门,滚烫的感觉把他自己吓了一跳。其实他全身都像炭火一样燥热,连鼻孔也像焊枪一样喷着热气。他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黑暗潮水一样翻卷而来,刹那间便淹没了一切。一时间他真的感到自己像是行走在起起伏伏的海水上,软绵绵的身体朽木一样漂了起来,扑面而来的黑暗犹如黑色的蝙蝠在四周飞来飞去。他觉得困极了,想睁开眼睛似乎都非常困难。他告诉自己不能倒下去,千万不能倒下去……

现在回想起来,他自己也记不清是在什么时候到达骓木的。他只记得一条窄窄的石板路通向一片废弃的石砌房子,一块折为两段、刻着“骓木”两个字的长方形石碑倒在路边。天色半明半暗,时间似乎停留在黑夜和清晨的边缘。三轮车司机收了钱后像钻进深水的鱼一样眨眼间就不见了。一个身材不足一米高的小男孩将他领到其中一座石屋前。石屋建在一道光秃秃的山崖上面,窄小的窗洞里透出毛茸茸的亮光,后面是顶端掩藏在云雾中的斑斑驳驳的雪山。他当时吃了一惊,因为这座石屋与他不久前梦中的那座石屋几乎一模一样。他登上一段向上的石阶,走进那座石屋,然后走过一段昏暗的曲曲折折的廊道。廊道尽头是一道紫色木门。小男孩推开木门,让他走了进去。他看见里边是一个极其宽大的卧室,一张纯白色木床半掩在从屋顶垂下来的红色帐幔里。让他再次感到吃惊的是这个卧室竟然有着星级酒店那样豪华的装饰。他想问那个小男孩“知道叶菲菲吗?”,但是一转身那个小男孩不见了。屋内四角摆放着四座高大的欧式烛台,摇摇曳曳的烛光晃动着墙壁和地板。他觉得他自己也晃动起来,那些蜡烛的亮光不断放大,很快变成了一堆堆熊熊燃烧的大火,而他自己就置身在大火中间。他意识到这是高烧加重的症状。虽然他还在不停地告诫自己不要倒下,然而他的身体却在瞬间像羽毛一样失去了份量,飘飘悠悠落进一片紫红色的雾霭中……

8

等他醒来时,看到一个年轻女子坐在他身边。是叶菲菲。“对不起,让你走这么远的路。”她说。她站立起来,从高处看着他。这时他才明白他不是躺在床上,而是躺在地板上。“你昏倒了,可我没有力量把你扶到床上。”他听到的声音让他再一次肯定这个女子就是叶菲菲。“你昏睡了这么长时间……”她穿着一身薄如蝉翼的真丝连身睡衣,那双眸子还像以前那样寒星般闪闪烁烁。他折身坐了起来,叫了一声“菲菲”,却被她伸手挡住了嘴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别急,先冲个澡吧……”她一转身走向盥洗间。那是一个用彩色玻窗隔开的空间。睡衣从她身上滑下来跌落在地毯上。随着一阵水声响起,乳色的水汽云雾般流泄出来,很快就充满了房间。从水雾深处传出的声音像是来自很远的地方。“过来呀……”

他费了很大劲才从水雾中看清楚盥洗间里的设置。黑色花岗岩铺成的台座上面是一个小泳池般大小的圆形浴盆,溢出的水小瀑布般从台座上淌下来,整个浴盆看上去像一朵盛开的莲花。他开始只看到她模糊的身影。等到她完全从水雾中漂浮到他面前时,给他的感觉像是一条浮出深水的鱼。她的身材还像几年前在健身房里看到的那样,线条流畅起伏有致,白皙的皮肤像是那种细腻精巧的瓷器。眼神也还是那样沉静而淡然,但是當她纤细光滑的手指沿着他身体的曲线跳跃移动时,他感觉到了来自她内心深处难以抑制的激情。她像在抚摸一架钢琴的键盘,十指从他的脸颊开始,一点一点地朝下移动,越过耳轮、脖颈,滑向他的胸脯、腹肌。“像花岗岩雕塑一样,我喜欢这样的身体。”她喃喃低语着,然后不再是轻微跳动的十指,而是展开了手掌,紧贴着他的肌肤向上滑动,反复回旋,最后停留在脸颊上。她双手捧住他的脸颊,盯着他的眼睛,像是在努力看到他眼睛后面更远的深处。他感到一种力量,缓慢而不容置疑,将他的身体拉了过去。然后是玫瑰色的双唇,蛇芯一般颤抖的舌头。她的双臂,藤蔓一样向上攀爬,缠住了他的脖子。他摇晃起来,后倾的身体倒向浴盆中,溅起的水花波浪般溢出盆外。他感到一阵雪崩般的眩晕……

“她就是叶菲菲呀,到底躲过了那场空难?……但是究竟发生了什么?马航公布的那些遇难者名单里,明明有她的名字。”是的,当初,他,还有她的父亲,即使在那个228人的名单公布之后很久,还一直希望那是一个错误。比如说,有个女人与她重名,甚至与她年龄、国藉也完全相同,或者,她买了机票,却并没有登机等等,这样的巧合和意外不是不可能的。总之,他们不愿相信,也无法相信,她,不过是芸芸众生中一个普通的女子,这场震惊世界的航空史上最诡秘的空难,怎么会同她联系在一起……

她爬起来走出盥洗间后,他仍仰面躺在浴缸里。是的,他得问问她。但是等他擦干身体走出盥洗间时,她已经仰躺在床上,在摇曳弥漫的烛光中,身体散发出珠贝样的光芒。他站在床前,身体凝固在那里。他感到一股急速回旋的涡流,身体被吸了进去。他变成了一片草叶,随着那股涡流旋转起来……

“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你父亲等了4年,所有的人都以为……我来的时候,他还在同我商量你的葬礼呢……”

在这个时候他也仍然没有忘记追问那个问题。她仍是一种仰躺的姿势,脸稍稍侧向一旁,眼睛半闭着,一丝隐约可见的笑意漂浮在脸上。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以为她睡着了。然而当他试着从她身上滚下时,她又以一种出乎意料的迅疾翻身压在他身上。他想象不出这个表面看上去沉静冷艳的女子会有如此疯狂的力量。

手机响了一声。

9

是她父亲发来的几条彩信,还是关于葬礼的事。有叶菲菲的几幅照片。其中一幅是她在大学校园里拍的,一幅是她在一次舞蹈大赛获奖后拍的纪念照,还有几幅是她在不同季节里留下的生活照。不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这个女子总是一副冷漠沉静的神色。照片下面有几行字,意思是要他从这几幅照片中选出一幅用作遗像。他选择了她在秋天的一片枫树前拍的那张照片。从时间上看,那张照片应是她离开前不久拍摄的。“究竟是怎么回事儿?”这个一直困惑着他的谜团再一次回到他的脑海里。他转过身体看着躺在身边的她。她睡着了,像是一座在雨中垮掉的沙雕,在地上散作一摊。一种荒诞感,像是古庙里的香烛散发出的陈腐气味,弥漫了四周的空间。他感到眼皮像是被树胶粘住了一样沉重起来。

一只手搭在他肩头上。他费了好大劲才睁开眼睛,看见叶菲菲站在身边。她好像刚刚洗梳完毕,已经穿好了衣服,头发还有些潮湿,身体上仍是那种薰衣草般的香气。

尽管眼前的一切像是遮掩在不断翻腾的硫磺色雾霭中,他依然能够确定站在他身边的就是叶菲菲。还是那个一直纠缠不止的问题:她是怎么活了下来并且跑到这样一个地方来的?是不是正像一些媒体上传的那样,飞机确实没有坠毁,而是被劫持在一个小岛上?官方后来其实再也没有给出肯定而明确的答案。这确实是一个诡异的迷案。“那么,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是从哪里逃出来的?天呀,你是怎么逃出来又跑来这里来的?”

她没有回答,只是抽动了一下嘴角笑了一下,然后抓着他的胳膊把他拉到一扇朝南的落地窗前。她抬起胳膊指了指窗外,说了句什么,似乎是在告诉他眺望的目标。声音很低很含混,像是来自很深的水底,或是很久以前某个晦瞑模糊的时刻。然而他的眼前仍是望不到尽头的硫磺色的云雾,海水一样不停地翻腾着,流淌着。只是在经过一番令人头疼的挣扎之后,他才看见那无边无际的云雾裂开了一道小缝。慢慢地,像徐徐拉开的帷幕,小缝越裂越大,缝隙后面闪现出宝石般蓝莹莹的光亮。他看见了一片海洋,深蓝色的流动的近景,远处仍是黑云结成的无边无际的黑暗。“……4年了……印度洋……4500米的海底深处,比最黑暗的黑夜还要黑暗一千倍……水温大概只有4摄氏度左右……”他听见她喃喃低语,不由得叫了起来。“你说这些干什么?”她几乎察觉不到地笑了一下,“我就在那个地方……”说这话时她垂了一下头,睡衣滑落在地,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身体再次呈现在他的眼前。他正在为那个珠贝般闪光的身体感到万分惊奇,又看见一片鱼鳍像绽开的花瓣一样从她的背上生长出来,接着,她的双臂也像蜕变的蝶蛹一样变成了玻璃般透明的双鳍,而两腿则合为一体,成了剪刀般的鱼尾形状……那个刚刚还站在他身边的身体完全变成了一条鱼的形状。他张大嘴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接着他看见,那条透明的鱼漂浮起来,摆动着尾巴,缓缓游出窗户,渐渐消失在远方的深蓝与黑暗中……

“菲菲!菲菲……”

他大叫一声,几乎是弹跳着折身坐了起来。是一个梦。他以为叶菲菲还在他身边躺着,一低头却发现她不见了。

10

回到家里时已经是一个月以后。老婆坐在沙发上,灰黄的脸颊透出些惨白。他问是不是病又犯了,她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你上哪里去啦?老叶又来找你啦,说他女儿葬礼的事。都四年多了,还要举行葬礼……”说完她又睡了过去。看样子她对丈夫离开这么长时间并不十分在意。他望着眼前那张深陷的脸颊,心中突然升起一阵说不出的茫然。三年多前,他们结婚的时候,这个女人虽然稍显纤弱瘦削,却仍算得上是一个充满青春活力的姑娘。是什么让她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有时候他甚至觉得,同他生活在一起的这个女人像是一块偶然捡来的风干的腊肉。

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儿,他决定到叶家去一趟。一条小巷深处的一方小院,远远地就听见有哀乐从那里传出来。院内四周摆放着几十个花圈。两支乐队在临时搭起的尼龙篷子里比赛般地吹奏着不同的曲子。灵堂设在客厅里。当然,没有棺材,只有叶菲菲放大的遗像摆在灵堂迎面的祭案上。就是他选中的那张照片。看见他走进来,那个男人迎了上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本想等你回来再说,可是今天是大师看好的日子……”说着他就撇起嘴来,泪水很快就把他的脸颊弄得一塌糊涂。“完了,一切都完了……”是的,4年间这个男人一直在幻想着女儿有一天会突然回到家里。他从心底里讨厌这个男人。但是现在,当他看到他那深塌下去的灰暗的脸颊,花白而蓬乱的头发和胡子,不由得心生怜悯,居然抽出一只手拍了拍他的后背。他没有带花圈,只带来了一束鲜花。他深鞠了一躬,把鲜花摆放在她的遗像前。

市场部经理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他身边,拉了一下他的袖子。“陶总,好消息,”他的脸上跳跃着异常兴奋的光亮。“那个项目突然出现了逆转,中标的那个公司出事了,我们的分数排在第二位,按规定,项目又归我们啦!”他看了他一眼,好像没有明白他在说些什么。当他向前走了两步,靠近她的遗像时,一瞬间,他似乎看到那双冷冰冰的眼睛里滚出两颗硕大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