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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上你的嘴巴

2018-12-21段舒航

躬耕 2018年9期
关键词:王哥刘阳赵家

段舒航

那天下午,姐夫忽然打来电话。电话里的声音十分暴躁,劈头盖脸的,打得我的脑子瞬间短路。

姐夫虽然身为农民,但是待人接物一向都很斯文。除了老婆孩子,不管跟谁说话,从没见他用过大声。我们之间联系不多,加之我在政府上班,所以每次跟我通话,他都格外谦谦君子。现在他突然这样扯着嗓子跟我嚷嚷,让我感觉很不舒服。

姐夫说:你是咋回事啊,怎么半天不接电话?

当时我正躺在床上想事儿,太多的烦恼折磨得我坐卧不宁。我把手机放到耳边,定了定神,不耐烦地大声回道:咋回事儿不用你管,有啥事儿你说!我以为我的不耐烦会让姐夫有所收敛,但是没有,姐夫的声音还是那样狂躁不安。他说:你现在就给秋琴打个电话,让她无论如何不能离婚!

又是离婚!这都第几次了?闹来闹去的,最后还不都是不了了之?我把手机拿在手里,没好气地打开了手机的扬声器。

姐夫暴躁的声音像是风卷沙粒,立即充满了整个卧室。

这次真是离了啊!刚才秋琴打来电话,离婚证都已经领了。这么大的事儿,她也不跟我们说上一声。

离婚证都领了?姐夫这么一说,我也马上意识到了问题严重,但是心里却又暗暗为秋琴感到高兴。我说王哥,你就不能小点儿声吗?不要急,慢慢说,我又不是聋子!

姐夫降低了嗓门,但是听得出来,他那努力压制着的愤怒依然呼之欲出。很显然,姐夫的情绪有些失控。

后天不就国庆节了吗?秋琴的婆婆要赵泉带着全家去西安旅游。两个老的,两个小的,一家六口,偏就没有秋琴的份儿。两个孩子闹着要秋琴也去,老太婆就动手打了他们。秋琴气不过,就说我怎么不能去?难道我不是这个家里的人?她婆婆当时就撒起泼来,说她从来就没把秋琴当人,更没把秋琴当成他们赵家的人。两个人就在院子里吵了起来,正赶上赵泉下班回家,二话不说,抓住秋琴就打……

电话里的声音忽然变成了抽泣,抽泣着的声音很快又变成了呜咽。年逾七十的姐夫,这些年一年比一年脆弱,动不动就哭鼻子抹眼泪的,姐说他是越老眼皮子越浅,越老贱眼泪越多。

我说王哥,你快把话说完,我还急着给秋琴打电话呢。

手机里传来姐夫擤鼻涕的声音,然后他用咳嗽平稳了一下情绪,继续说道:打完秋琴,老太太就逼着赵泉跟秋琴离婚。赵泉当时就写了离婚协议,逼着秋琴在上面签字。结果秋琴拿过协议就签,同意自己净身出户。今天上午刚一上班,他们就去民政办了离婚手续。结婚十年,房子没有,财产没有,两个孩子也都给了赵家。秋琴这个年纪,你说她可咋办?我让秋琴冷静下来忍忍,毕竟两个孩子也都那么大了。赵家老太婆那个岁数,再精神她能熬过秋琴?可是秋琴就是不听,还说不让我们为她操心。刚才她说已经收拾好了衣服,一会儿就去街上租赁房子。

我的眼前马上浮现出秋琴孑然一身,在街上寻找住房的孤独身影。

唉,可怜的秋琴。

我把身子挺直坐在床上,不无埋怨地大声对着手机说:这就是你当初看好的人家!如果不是你,秋琴她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现在他们离婚手续都办好了,你让我跟秋琴说些什么?

姐夫忽然有点气短,手机那边传来一声叹息。片刻沉默之后,他说:我的意思是,你先劝住秋琴,然后看看能不能通过关系找找民政局的人。这婚最好还是不离,如果实在要离,说啥秋琴也不能净身出户。十年了,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他赵家不能这么昧着良心欺负老实人。

我在鼻子里哼了一声,大声说:这年头,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还是温良恭俭谦让?不是一路人,不进一家门,我倒觉得这婚离了正好,总不能让秋琴就这样憋屈一辈子吧?现在他俩离婚证都领了,找民政局的人有个屁用?能不能复婚,那得赵泉同意才行。你先把电话挂了,我问问秋琴她现在去了哪里。

没等姐夫回话,我便挂了手机。然后查到秋琴电话,立即给她打了过去。

秋琴手机关机,我又立即打给了老大秋云。

秋云正在学校门口等她孩子放学,她说小舅你先不要着急,秋琴刚才来电话了,我让她马上去我家里。这会儿学校门口太吵,等会儿我再给你打过去。

放下电话,我的心里无法平静。看看时间,五点也还不到,于是便决定立即赶回老家一趟。从我这里到老家那个县城,开车走高速也就一个小时。我把电话打给刘阳,刘阳说他马上过来在楼下等我。

刘阳是我相处多年的哥们儿,我们之间无话不说。

半个小时之后,我和刘阳已经出城上了高速。

天气不好,车窗外阴云低垂,雨雾蒙蒙,田野上秋风萧瑟,草木凋零,成群的乌鸦如同黑色的絮片,无精打采地飘飞在嫩绿色的麦田上空。我掏出烟来递给刘阳,然后也给自己点了一支。刚才没出城时,我已经把回老家的原因告诉了刘阳,此刻行驶在回乡途中,我们自然又把旧话重提。说到秋琴这些年来的遭遇,我把更多怨气指向了姐夫。一个曾经那么崇尚道德,崇尚文化,那么想要体面活着的人,怎么就会变得那么卑微庸俗?甚至也可以说,怎么就会变得那么唯利是图?

刘阳说:以前听你说过,你不是挺佩服王哥这个人的吗?

我说是的,在重视孩子学习方面,我确实是挺佩服他的。截至目前,他们那个三千多人的村子里,家里所有孩子都能考出农村的,也还只有他这一家。当年他家老大老二的中招成绩都很突出,總分都在全县前十。但是那时候家里太穷,如果三个女儿都上高中,他们根本供养不起。所以我姐夫规定,女孩只能报考中专,两年毕业以后,国家就包分配。王晨最小,又是全家唯一的男丁,砸锅卖铁也要供他考上大学。所以他们家,三个女儿最后全都读了中专。王晨也很争气,高中毕业第一年就考上了大学本科,现在广东一家外企工作。那时候国家包管分配,考上中专就是商品粮城市户口。不像现在,大学毕业了,还得自己去找工作。现在他们那个村子里,不少孩子只要读书读不下去,小小年纪就都跟着父母打工去了外地。那些做父母的,也没几个指望孩子能够考上大学。考上又能咋样?毕业出来还不照样是去打工挣钱?秋琴在农村小学教书,她现在教的那个班级里,一共只有七个学生。三个老师教七个学生,你说这学校已经办成了什么样子?

刘阳说:三个老师教七个学生,这也太夸张了吧?咱们市里那些小学,哪个教室里不是上百学生?这些年到处都在开发,高楼大厦盖了成千上万,城里人口也增长了那么多。可是几十年都过去了,整个市区一共就只增加了两所小学。

忽然想起去年麦收时节,姐夫曾经给我算过一笔农村家庭的经济账。他说如果刨除播种和收割的支出成本,比如农具、种子、化肥、抗旱以及收割时雇用机器的钱,实际上落到农民手里的已经寥寥无几。单单依靠地里那点儿收入,很多农村家庭的温饱都解决不了。至于买车盖房娶媳妇,如果不靠外出打工挣钱,那就更是想也不敢想的事情。所以现在几乎所有的青壮劳力,全都离开土地去城市打工挣钱,然后再花更多的钱,拼命把孩子往城里的学校里送。不送城里咋办?老人们还要下地伺候庄稼呢,谁来照管那些学龄孩子?

一辆满载货物的卡车,摇摇晃晃行驶在我们前面的快车道上。刘阳不断按响喇叭,司机却依然我行我素,丝毫没有让道的意思。

刘阳说:这哥们儿估计又是因为超载在哪里受罚了,心情不好,所以就一直霸在快车道上拿我们这些小车出气。说完就要加大油门从右侧超过去,我说算了,安全第一,咱们没有必要跟他较劲儿。

刘阳打开了音乐,播放器里响起了许巍的歌声:

今夜我依然在路上,依然在盲目地张望,那变得腐烂的理想,正在我的身体里消亡……

我闭上眼睛,在音乐声中再次想到姐夫一家,想到老家农村那些久远的过去。

我家和姐夫家相隔大约六里。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姐夫家的家境十分贫困,弟兄四个没有一个能够读完初中。姐夫和姐结婚以后,他家的日子慢慢有了一点儿起色。姐夫酷爱读书,也继承了他祖上做生意方面的一些天赋。为了摆脱家庭困境,他偷偷在西偏房里养土元、养蝎子、扎笤帚,然后拉着架子车,披星戴月去到相邻的湖北境内寻找买主。后来他们有了孩子,却没想到一连三个生的都是女儿。我姐夫整天愁眉苦脸,他固执地认为,再多的女儿也抵不上一个儿子。直到有了王晨,姐夫的脸上这才拨云见日,即使因为超生家里被罚得一贫如洗,即使每年闹春荒时去亲戚家里东挪西借,他和我姐还是节衣缩食,拼命供养四个孩子上学读书。家里地里再忙,他俩也从来不让孩子们下地。我告诉刘阳,我对姐夫一家有着很深的感情。十三岁那年,父母为了解决一件棘手的事情一直住在省里。家里没人做饭,姐夫就跟父亲提出来,让我转学住到他们家里。他家旁边就是一座学校,学校的教学质量不错,很多外村的孩子都来这个学校上学。姐和姐夫对我很好,农忙季节从来不让我跟他们下地干活。跟随父母离开老家之后,每年暑假或者寒假,我都还要去姐家住上一段日子。几个孩子跟我朝夕相处,自然也都十分亲热。他们长大以后,很多事情都会第一时间征求我的意见。秋琴经人介绍认识赵泉时,曾经第一时间专门过来找我。她说赵泉的叔叔是我一个很好的朋友,叫赵福海。赵泉崇拜他的叔叔,他父母也一再叮嘱,要他好好向福海叔叔学习。我当时就明确表态,这门亲事很不合适,如果征求我的意见,我是坚决不赞成的。我说我很了解赵福海,这人太精明,不但自私贪婪,而且还花天酒地喜欢招惹女人。我们以前曾经关系不错,但是后来已经不再联系。赵福海穷困潦倒的时候,他老婆哪里都好,等他攀上了公司经理的女儿(经理的女儿比他大四岁,身边还带着一个女儿),自己的老婆就变得一无是处。这人经常在酒吧、歌舞厅里左拥右抱,很多时候都夜不归宿。赵福海为了跟老婆离婚,采用的手段也很卑鄙。先是在亲戚朋友面前编排老婆的不是,说她老婆好吃懒做,虐待老人,接着又花钱雇人喝酒后去他家里,然后他再带人回到自己家里捉奸。赵泉崇拜这样的叔叔,可见和秋琴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我说秋琴,这样的叔叔,那个赵泉居然还崇拜他,你跟这样的人结婚成家,日子还能有个好吗?

秋琴回家后就把我的这番话跟他父亲讲了,我姐夫却说:他叔是他叔,赵泉是赵泉。人家赵泉他父亲是村支书,又是养猪专业大户,县城里还盖有两套房子,赵泉又在镇上给领导开车,这样好的人家你往哪里找去?逼着秋琴同意这门婚事,最后秋琴还是听了她父亲的。谁知刚一结婚,秋琴就三天两头挨打,打了之后还不许跟娘家人说。秋琴教书的那个小学,与娘家还有一段距离,不经赵泉许可,秋琴从来不敢回去。直到怀孕后有一次打得实在太狠,秋琴这才忍不住跑回娘家哭了一场。我姐和姐夫这才知道,原来秋琴婚后一直过着那样的日子。他们找来媒人,媒人又电话传来赵泉和他母亲。三对六面,大家坐在一起论说是非。让秋琴说,秋琴一直不敢吭声,只是低着头小声哭泣。让赵泉说,赵泉就说了秋琴各种不是。首先是笨,不会做饭炒菜,做出来的饭菜猪都不吃,更不用说招待客人。然后就是没眼色,下班回家不去猪圈干活,就会抱着闲书坐在院子里冒充知识分子。秋琴的婆婆更是横眉瞪眼的,她说她就没有见过天底下还有这么不懂事的儿媳妇。婆婆整天累死累活,儿媳妇不但不伸手帮一把,反而还经常给婆婆甩脸子。一天到晚跟个仰脸驴似的,不说不动,动一下就黑着一张驴脸不高兴。势利眼的媒人也在旁边随声附和,一边说做婆婆的量宽福厚不要跟小的一般见识,一边又喋喋不休数落着秋琴的种种不是。我姐气得浑身发抖,她说我生养的闺女我知道,我家秋琴从小到大就不是你们说的那种人。然后我姐抹着眼泪大声喊叫秋琴:哭哭哭,你就会哭!这会儿大家都在,你倒是说说赵泉为啥三天两头打你!可秋琴低着头坐在那里就是一言不发,只会哀哀饮泣着把自己弄成一个泪人。我姐夫一开始还在不时地插话为秋琴辩解,后来看对方母子連珠炮似地说着秋琴的不好,而秋琴除了哭哭啼啼,半天硬是没有说出对方一句不是。他也只好连忙陪着笑脸不断给人家递烟添茶,捎带还要陪上几句好话,让人家宰相肚里撑船,多多担待他这不懂事的女儿。这样的事情后来又发生过几次,又是离婚,又是自杀的,最后全都不了了之。等到秋琴生下一个闺女,婆婆眼里更加不能容她。动辄非打即骂,多次逼她离开赵家。并且明确告诉秋琴,赵家的房产全部都是赵泉父亲的名字,跟赵泉没有一点儿关系。为了接续赵家香火,赵泉父子还通过关系让秋琴长期称病不去教学,只让秋琴在家喂猪做饭等着生下第二个孩子。婆婆说了,如果第二个孩子还是女的,那就必须把秋琴扫地出门。幸亏第二胎生下一个男孩,秋琴的日子这才好过了一点儿。两个孩子一年一年长大,赵家母子这才没有像以前那样,随时随地都可以收拾秋琴。

外面忽然下起雨来,雨点越来越大,越来越密。两把雨刷开始紧张工作,刘阳慢慢把车速减了下来。正在这时秋云打来电话,说是秋琴已经去了她家,老二秋爽也在,让我不要担心。我说秋云,别让秋琴离开你家。我们马上就下高速,然后直接去你那里。

刘阳说:人善人欺,秋琴也真够窝囊的。这样的混账人家,早就应该离了。

我没说话,但是心里在想,秋琴这次能够决绝选择净身出户,不知这些年受了多大的委屈,这才终于毫不犹豫签下了那张离婚协议。

车下高速,通往县城的迎宾大道上已经暮色苍茫。雨大风急,路两边的风景树在风雨中漫空飞舞。刘阳打开了导航仪,二十分钟之后,我们到了秋云家所在小区的大门外面。我把电话打给秋云,让她姐妹三个一起下楼。

大约五分钟的时间,姐妹三个打着伞一起来到了大门外面。陆续上得车来,秋琴急忙跟我道歉,说:没事呀小舅,这样的天气还让你们大老远回来。我说秋琴,小舅支持你!咱们先去吃饭,然后再去你爹妈那里。秋云说刚才已经给她爹妈打过电话,他们就在家里等着。秋爽满腹牢骚,一脸不耐烦地瞪着秋琴,说:就没见过这么没心没肺的人,三十多了,还让大家成天为你操心。我回过头去瞪了秋爽一眼,秋爽对我笑笑,扭过脸去便也不再说话。

雨渐渐小了,风却没有停歇的意思。路灯昏暗不明,街上坑坑洼洼的到处都是积水。小饭店里生意惨淡,荤素搭配一共六个菜,老板已经热情得像是遇上了财神。秋琴说她不饿,坐在那里一直不动筷子。这时我才看到,戴着口罩的秋琴,右眼角上一片青紫,额头正中包着一块纱布。纱布上点点血红,仿佛几瓣被揉碎了的梅花。

出城二十多里,便是姐夫家那个村子。夜色苍茫,车灯的光柱将黑夜穿出两个耀眼的窟窿。姐夫家的两层小楼就在村路边上,我们刚一停车,姐夫便开门迎了出来。他没打伞,只是急着把手里的雨伞递给我们。我和刘阳都说不用,外面天冷,让他赶快回屋里去。姐夫回身进屋,先是递烟,然后又忙着倒茶,嘴里不停说着感谢刘阳的话。姐从里间出来,一边跟刘阳热情打着招呼,一边慢慢在桌子旁边坐下。姐的膝盖骨半月板骨折,手术做了但还一直没敢脱离拐杖。寒暄几句之后,刘阳拿着他的茶杯执意要去车上。他说中午没有睡觉,想在车上躺着眯一会儿。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有意回避以便我们商量秋琴的事情。

刘阳出去以后,姐妹三个也都坐了下来。我看了一眼秋琴,秋琴木然坐在门口那里,神态竟是出奇的平静。她摘掉了口罩,面颊上瘀青发紫,鼻子破了,嘴唇烂了,虽然抹了络合碘,但是所有受伤的地方都还没有消肿。姐夫在我对面坐下,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秋琴,说:天大的事情,你也不跟我们打个招呼,说离就去离了?秋琴没有说话,埋下头去,眼睛一直看着地上。姐说:看看把你打的,不去旅游就能死吗?为啥非要吃这嘴上的亏呢?真是越长越傻,几十年的饭你都白吃了?就算离婚,干吗同意净身出户?你都没有想想,离了婚啥也没了,以后你可咋办?总不能一辈子都住在娘家吧?秋琴说:我自己单过更好,现在离婚的多了,没见哪个活不下去的。秋爽站起来,一边过来给我添茶,一边恨恨地说:哑巴蚊子咬死人,不怕你这会儿嘴硬。我就不信,你能舍得两个孩子?天下最毒后妈心,你走了,两个孩子咋办?想没想过你那两个没妈的孩子?

说到孩子,秋琴的身体忽然瑟瑟颤抖。她抬起头,眼眶里面已经蓄满了泪水。

我想要孩子,可是要也白要,他们不会给的。

秋爽说:不给孩子就不同意离婚,你不签字他能吃了你?两个孩子起码要一个,法院也会支持你的。

姐夫说:这婚就不该离。你想想,你都三十多了,如果再带着一个孩子,以后人家谁会要你?要我说,你一会儿就回去,给赵家低个头,赔个不是,然后抓紧时间去民政把婚复了。我怕夜长梦多,万一赵泉有了新的,再想复婚就没那么容易了。

秋琴抹了一把眼泪,想说什么,叹了口气,又把话给咽了回去。姐夫狠狠抽了口烟,看了看我,说:听你小舅说说。我说:他俩把离婚手续都办好了,估计复婚也没那么容易。先不说我支持秋琴离婚,我想听听你们都是什么态度。秋云立刻说道:小舅你是不太了解秋琴的情况,她现在整天糊涂得很,邋里邋遢的,有时连自己都照顾不了。赵家老太婆虽然霸道一些,但也不算什么恶人。秋琴只要不顶撞她,什么事儿都由着婆婆安排,日子也不是过不下去。她只要跟赵家老太婆赔个不是,再跟赵泉服个软,复婚应该没有问题。毕竟俩孩子都那么大了,赵家老太婆也要为她自己的将来打算。姐夫说:就是,秋琴你就听你大姐的,咬住牙,闭上嘴,再忍十年八年,等俩孩子长大成人了,看谁还敢欺负你!

我看了看姐和秋爽,她俩显然也不同意秋琴离婚。我说这样吧,今天咱们都在,以前他们多次闹过离婚,闹过之后很快又没事了。这次不一样,这次是秋琴没跟任何人说,一个人就签字把婚离了。你们看她脸上那些伤,我觉得我们还是听秋琴说说,这些年她的日子究竟是咋过的。谁也不要截她的话茬儿,让秋琴说完,咱们再来讨论这个事情。

我看了一眼秋琴,说:秋琴,这些年回来,偶尔也见你几次。感觉每次你都不吭不声的,好像就没见你说过什么话。今晚赵泉不在,家里也没外人。你把你的心事儿托底儿说说,我想知道你的生活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秋琴说:说啥呢?反正从小到大,我说啥做啥都是不对。要怪就怪我自己人傻,嘴笨,命又不好,偏偏攤上那样一个垃圾人家。

我说秋琴,我是你舅,这是你娘家,你爹你妈你姐他们都是最亲的人。你现在离婚了,这么大的事儿,你不跟我们说,那你跟谁说去?

秋琴看着我,没有说话,眼泪却一下子涌了出来。

姐狠狠拍了一下桌子,大声说:你看你这窝囊样,气得老子肝儿疼!你不想说算了,等到走投无路的时候,你可不要后悔!

姐夫也说:唉,秋琴你看看,你这俩姐人家哪个像你?

秋琴捂着脸哭了起来,说:没啥可说的,大不了明天我吊死在他赵家院子里。

秋琴的哭声让人听得心疼。我从桌上拿起两张餐巾纸,走过去递给秋琴。我说秋琴,你不要总是哭哭啼啼的,当着家人的面,有啥委屈不能说的?

秋琴擦了擦一双泪眼,说:这么多年,我在这个家里,其实就是一个傻子。谁都看不起我,我一说话,就都叫我闭嘴。反正已经这样了,今晚我把啥话都说出来,谁想笑话谁就笑话去,最好别把自己笑死!

我重新坐回椅子上,说:秋琴你说吧,都是你的亲人,没人会笑话你。

姐夫说:你看看她,是不是个傻子?说的都是啥话?你说哪个会笑话你?

我用手势制止了姐夫。我说:秋琴,你说吧。

秋琴却忽然一下子挺身站了起来,把包往身上一背,说:算了,不说了,我现在就回去,明天我给他们赔礼道歉,总之都是我的不对。我想了一天了,两个孩子我也确实放心不下。说完开门就走,秋爽急忙追出去又把秋琴拉进屋来。

秋琴挣开秋爽,气呼呼的,重新坐在门口那里。她一边流泪一边说道:赵泉他根本就不是人,这些年他也没有把我当人。结婚第一晚上他就打我。说是要我记住,以后不准干涉他的自由。啥自由?他的自由就是他在外面还有女人。不是一个,是几个女人。很多晚上他都当着我的面,在电话里跟那些野女人打情骂俏,完了还逼着我跟那些野女人说话,要我告诉那些野女人,我是怎么伺候他的。结婚这么多年,他的工资我从来没见过,他没钱了,就恶声恶气找我来要,我要说我没钱,上来就是几个耳巴子。前年夏天那个车祸,人家江苏那个板材老板,当时并没有被他一下子撞死。头撞烂了,可是还躺在路边上喊着救命。如果当时他就把人送到医院,说不定那人还能抢救过来。我催他下车救人,他喝得醉醺醺的,就是不下车,非要叫我下去看看。我挺着七个月大的肚子,哪有救人那个力气?结果等到事故大队过来,那个人也才刚刚死了没一会儿。后来人家老婆抱着孩子从江苏乡下赶来,可怜巴巴的,本来应该赔人家六万,他找关系最后就只给了人家三万。还说花钱送礼值了,以后再撞了人,事故大队里就有了他的关系。这样的人渣,你们想想我的日子是怎么过的?我已经想好了,反正我就这命,等两个孩子将来大了,我还是要从赵家搬出去。一个人过,起码落个心里干净。

我说:秋琴,你真的已经想好了?

秋琴说:是的,我想好了。你们谁也不要再说啥了,我一会儿就回赵家。

我说:那好吧,趁着这会儿天还不晚,我让刘阳开车送你,让你俩姐陪你回去。

姐夫说:我也去吧,我怕赵家不给秋琴开门。

屋子里安静下来。我点上一根烟,深深吸了一口,说:秋琴到底怎么了?我记得她小时候又聪明又活泼,问这问那的,一天到晚都闲不住嘴。一次我给她买冰棍儿,她为了想让我再给她买一根,一口就把那根冰棍儿咬掉了一半。然后闭着眼张大嘴巴叫起来:哎呀小舅,你再给我买一根吧!这根冰棍太烫嘴了,你看它还冒白烟呢。后来她慢慢长大,每次回来见她,我就发现她不爱说话了。总是怯生生地站在一边,看着我和另外三个孩子闹成一团。我还以为她是懂得害羞了,猛一见了我,有种陌生感,不好意思跟我说话。

姐说:话多惹祸,秋琴吃亏就在那张嘴上。

我说:怎么了?秋琴惹了什么祸了?

姐说:秋琴六岁那年秋天,有一次在麦场上玩耍,她看见喜山和翠玲悄悄钻进了麦秸垛那个洞里。那时候已经快到中午吃饭时候,正巧喜山老婆和另外两个女人从地里回来经过麦场。秋琴跑过去跟喜山老婆搭话。她让喜山老婆猜猜她喜山大伯在哪里。喜山老婆说猜不出来,秋琴就指着麦秸垛告诉人家,她喜山大伯跟翠玲藏在麦秸垛那个洞里。喜山女人当时就在麦场上撕扯打闹起来,秋琴这才知道自己闯了祸了。刚跑到家,喜山就抄着一把铁锨追了过来。进了院子见啥砸啥,骂秋琴骂你王哥,啥话难听就骂啥话,非要一铁锨把秋琴拍死不可。院子外面人头攒动,乱哄哄站满了看热闹的。你王哥本来就胆小怕事,抓住秋琴就是啪啪几个嘴巴。我急忙跑过去给喜山赔礼道歉,一把没有拉住,他就一铁锨拍在了你王哥身上。我好言好语刚把喜山劝走,你王哥就把秋琴扔进西偏房里锁了起来。我说让秋琴吃碗饭再教训她,你王哥黑着脸恨不能撕吃了我。我看他气成那个样,估计说啥也是没用。当时地里正在抢收黄豆,饭也没吃我就下地干活去了。没过多大一会儿,就见秋云抱着王晨,一路哭叫着向我跑来。我赶紧放下镰刀迎着跑过去,秋云说妈呀你快回去吧,再不回去秋琴就要死了!我说你爹又在打秋琴了?秋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说我爹在西偏房里用麻袋针缝秋琴的嘴,秋琴吓得哭都不会哭了。我疯了一样跑回家里,推开门把秋琴从西偏房里抱了出来。秋琴果然满嘴是血,不会哭,也不说疼,就那么两眼直瞪瞪地看着我。我哭着大骂你王哥是个畜生,我说如果把秋琴吓毁了,我非跟他拼了老命不可。我一边骂一边找人,院里没有,屋里没有,茅厕里也没有。后来我才知道,他拿着滴着血的麻袋针线,找喜山赔罪去了。你王哥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告诉喜山,他用麻袋针把秋琴的嘴给缝上了。

姐的话,听得我的身上直起鸡皮疙瘩。我说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从来没听你们说过?姐说你王哥不让我们跟任何人说这件事儿,他要他那张老脸,心里也知道那样对待秋琴太过分了。喜山那时候是生产队长,有权有势,心狠手辣。如果你王哥不给他一个交代,他说王晨那条小命,随时都在他的手心里攥着,不定哪天就会一刀砍了王晨。

黑夜茫茫,风雨之后的乡村大地万籁俱寂。在送秋云秋爽回城的车上,我的心里灌了铅块一样沉重。姐夫手中那根滴血的麻袋针,一直在我眼前不停地晃动。它异常尖锐地刺中了我,让我感到一种揪心的疼痛。没人支持秋琴,软弱的秋琴还将继续她那无尽的悲情岁月。我万万没有想到,一向斯文胆小的姐夫就像一片巨大的阴影,几十年来一直都在笼罩着他的家庭。不管现实多么残酷,他们依然选择无条件顺从。我不知道我能跟他们说些什么。我只能保持沉默,抑或还有我的愤懑。慢慢摇下车窗玻璃,我从兜里掏出烟来点上,然后对着茫茫黑夜,不无忧伤地喷吐出了一口烟雾。

幾天之后的一个上午,姐又忽然打来电话,她说你快回来一趟吧,你王哥刚才被派出所的人给抓走了!

我问怎么回事儿,姐说那天晚上秋琴回去之后,第二天就被赵家赶了出来。姐夫气得跑去赵家又哭又骂,回来之后整个人就变了。不吃不喝也不睡觉,躺在床上直抹眼泪。姐埋怨姐夫当年不该用麻袋针缝秋琴的嘴,她说是姐夫把秋琴的胆给吓破了。

然后,就在今天早上——姐说:你王哥不知从哪里又把那根麻袋针找了出来,他拿着麻袋针突然去了喜山家里。喜山中风瘫痪已经好些年了,你王哥冲到床前,一针下去就把喜山的嘴给扎穿了。接着他又掐住喜山的脖子,喜山的老婆说,如果不是她拼命把你王哥推开,喜山肯定就要死在他的手里了。

警察赶到的时候,姐夫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根麻袋针,他说阎王爷来了我也不怕,老子今天非把喜山那张狗嘴缝上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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