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之对《太极图说》的发挥
2018-12-20周建刚
周建刚
摘 要: 王夫之从“理气充凝”的角度来阐释太极之动静,并指出天地之化至诚不息,动为本而静为辅。这些观点体现了王夫之对周子《太极图说》的创造性诠释,推动了理学思想的发展。王夫之阐释《太极图说》还有一个特点,即将周敦颐与张载的思想联系在一起,将“周张”视为一体,《太极图说》则与《正蒙》互通,由此回归北宋理学之本源而发明“正学”,重建理学“道统”。
关键词: 王夫之;周敦颐;张载;太极图;正蒙
明末大儒王夫之的思想,按其子王敔《大行府君行述》所说,是“参伍于濂、洛、关、闽,以辟象山、阳明之谬,斥钱、王、罗、李之妄”,晚年作《思问录》,“明人道以为实学,欲尽废古今虚妙之说而返之实” [1]73,“又谓张子之学切实高明,《正蒙》一书,人莫能读,因详释其义,与《思问录内外篇》互相发明。” [1]74
一般认为,王夫之主要继承的是北宋张载的思想。侯外庐等人的《宋明理学史》指出:“从形式看,王夫之哲学表现为对张载思想的继承和发扬,而从其实质看,则已越出了理学思想的樊篱。” [3]909但从《思问录》和《正蒙注》来看,他在这一阶段,对周敦颐也很重视,《正蒙注》中有大量的段落将《正蒙》与《太极图说》进行相互对比、补充,而《思问录》中对周敦颐的著作也引用很多。相对而言,二程、朱熹的言论在这两本书中引用很少。可以说,对于晚年的船山而言,周敦颐和张载是他真正向往的对象。陈来先生对此分析说:“船山《正蒙注》的体系,就哲学形态而言,可以说是一‘宇宙中心取向的体系,此种体系明显是回归于张载、周敦颐的形态,与程朱陆王不同。” [4]377 “在《思问录》中除了引用《论语》《周易》外,很少引用二程,更罕见引用朱子,所以相比之下对周张的大量引用,是颇具意义的。应当说,这明确表现出船山晚年对道学发展源头的周敦颐、张载的回归的意识,当然这种回归不是对于周敦颐、张载思想和命题的重复,而是对之进一步的诠释和发展。” [4]278陈来将船山晚年的这种思想意识称之为“回归周张”,应该说,这是比“参伍于濂洛关闽”这种笼统说法更为准确的一种表述。
一、“太极虽虚而理气充凝”
王夫之在《思问录》中对《太极图》的来源进行过考察。他说:“太极第二图,东有坎,西有离,颇与玄家毕月乌、房日兔、龙吞虎髓、虎吸龙精之说相类,所谓互藏其宅也。世传周子得之于陈图南,愚意陈所传者此一图,而上下四图则周子以其心得者益之,非陈所及也。” [2]430对于宋人传说的“陈抟传《太极图》于周敦颐”,王夫之的意见是,《太极图》的第二图呈现“坎离”之象,与道教学说相通,陈抟所传之图,或许就是这一“坎离”之图,而其余四图,则是周敦颐自己的“心得”,因为“非陈所及也”,其哲学思想的理论高度并非陈抟所及。
王夫之认为《太极图》有极高的理趣。他心目中的太极,并非朱熹所说的纯粹的形式化之理,而是理气交融不分的“充凝”“不滞”,“太极虽虚而理气充凝,亦无内外虚实之异。从来说者竟作一圆圈,围二殊五行于中,悖矣。”[2]430这一理气混融的“太极”自身就能运动变化,“此理气遇方则方,遇圆则圆,或大或小,絪缊变化,初无定质,无已而以圆写之者,取其不滞而已。”[2]430
因为太极自身能运动变化,王夫之就据此认为,《太极图说》中的“动极而静,静极而动”,指的就是“动静乎此太极也”。他说,如果将“动极而静,静极而动”的“极”理解为“极至”,那么,“两间之化,人事之几,往来吉凶,生杀善败,固有极其至而后反者,而岂皆极其至而后反哉?”[2]430王夫之认为,就天道和人事而言,“极其至而反”的现象固然存在,但也不能一概而论,以人世间的“治乱循环”为例,“乱极而治”还可以说得通,“治极而乱”却没有什么道理,“乱若生于治极,则尧、舜、禹之相承,治已极矣,胡弗即报以永嘉、靖康之祸乎?”[2]431太极之“动静”也不同于普通事物之动静,普通事物之动与静是相互割裂、对待的“两端”,太极之动静则是浑融一体的“动静无端”,“阳含静德,故方动而静。阴储动能,故方静而动。故曰‘动静无端。”[2]431
王夫之将“动极而静,静极而动”理解为“动静乎此太极”,这是一种极为新颖的说法,前人都没有提到过。王夫之的这一说法,从理论效果来说,很好地解释了太极与动静的关系,但从客观意义上来说,却并不一定是《太极图说》之本意。
王夫之对于太极的“动静”还有进一步的解释。他说:“太极动而生阳,动之动也;静而生阴,动之静也。废然无动而静,阴恶从生哉!一动一静,阖辟之谓也。繇阖而辟,繇辟而阖,皆动也。废然之静,则是息矣。‘至诚无息,况天地乎!‘维天之命,于穆不已,何静之有!”[2]402王夫之在这里对动静关系作了一个分析,他指出,动是绝对的,而静则是相对的,无论是“动而生阳”还是“静而生阴”,其实体现的都是“动”,只不过有“动之动”和“动之静”之分。王夫之的理论依据是,阴阳之化一息不停,这就是所谓的“至诚无息”,“维天之命,于穆不已”,倘有绝对的静止,那就是“废然之静”,天地阴阳的运化就会停息,这将是不可思议的。
王夫之对“太极”和“动静”的理解,是从“理气充凝”的角度进行的,这一思想,与朱熹“理气分立”的思想有矛盾,和周敦颐“主静”的哲学体系也并不尽然一致,体现了王夫之对《太极图说》的创造性诠释,推动了理学思想的发展,这在当时是有一定意义的。
二、《太和篇》发《太极图说》之蕴
王夫之阐释《太极图说》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将其与张载的思想联系在一起,将“周张”视为一体,《太极图说》则與《正蒙》互通。
王夫之晚年撰写《张子正蒙注》时,在《序论》中就明确指出“宋自周子出,而始发明圣道之所繇一出于太极阴阳人道生化之终始”[2]10,在《太和篇》的题解中又指出“此篇首明道之所自出,物之所自生,性之所自受,而作圣之功,下学之事,必达于此,而后不为异端所惑,盖即《太极图说》之旨而发其所函之蕴也”[2]15,对“太和所谓道”的注释则云“太和,和之至也。道者,天地人物之通理,即所谓太极也。阴阳异撰,而其絪缊于太虚之中,合同而不相悖害,浑沦无间,和之至矣。未有形器之先,本无不和,既有形器之后,其和不失,故曰太和。”[2]15
分析王夫之的以上言论,可以看出,他认为张载《太和篇》的宗旨与周敦颐的《太极图说》是一致的,“太和”阴阳之气絪缊和同的状态,“和之至矣”,阴阳之气的浑沦和谐自有条理,此理为天地人物所共同遵循,即所谓“太极”。因此他认为,张载的《太和篇》“盖即《太极图说》之旨而发其所函之蕴也”。
《张子正蒙注》的《大易篇》题解中,王夫之又一次强调说:“此篇广释《周易》之指,有大义,有微言,旁及于训诂,而皆必合于道。盖张子之学,得之《易》者深,与周子相为发明。”[2]272此则言张载与周敦颐之学同出于《周易》,故能“相为发明”。
《张子正蒙注》的《乾称篇》题解中,王夫之再次提示周敦颐与张载之学的相关之处,指出张载的《乾称篇》是对《太极图说》理论的补充:
抑考君子之道,自汉以后,皆涉猎故迹,而不知圣学为人道之本。然濂溪周子首为《太极图说》,以究天人合一之原,所以明夫人之生也,皆天命流行之实,而以其神化之粹精为性,乃以为日用事物当然之理,无非阴阳变化自然之秩叙而不可违。然所疑者,自太极分为两仪,运为五行,而乾道成男,坤道成女,皆乾、坤之大德,资生资始,则人皆天地之生,而父母特其所禅之几,则人可以不父其父而父天,不母其母而母地,与六经、《语》《孟》之言相为蹠盭,而与释氏真如缘起之说虽异而且同。则濂溪之旨,必有为推本天亲合一者,而后可以合乎人心,顺乎天理而无敝;故张子此篇不容不作,而程子一本之说,诚得其立言之奥而释学者之疑。[2]351-352
《乾称篇》是《正蒙》的最后一篇,王夫之的《张子正蒙注》将其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称《乾称篇》,内容其实是《西銘》;第二部分则称为《可状篇》。故王夫之的上述言论实际上是指《西铭》而言。王夫之认为,张载作《西铭》,是“不容不作”,因为周敦颐的《太极图说》有一个理论缺陷需要补充完善。具体而言,《太极图说》的理论框架是“天人合一”,宇宙论的色彩特别突出,照《太极图说》的理论来说,天地生化万物,人为天地所生,那么,生身父母的作用反而不见突出,儒家的孝道伦理就不能充分彰显。而《西铭》所强调的“天亲合一”,是由父母以见乾坤之德,“是故于父而知乾元之大也,于母而知坤元之至也”[2]352,这样的话,《西铭》就能够对《太极图说》形成一个补充,将《太极图说》中“天人合一”进一步改造为“天亲合一”,从而突出儒家的孝道伦理。王夫之认为,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西铭》是对《太极图说》的必要补充,“张子此篇,补周子天人相继之理,以孝道尽穷神知化之致,……真孟子以后所未有也。”[2]353
三、回归周张以重建道统
王夫之晚年的《张子正蒙注》和《思问录》等作品,体现出他对理学整体发展的判断以及自己的思想归宿,他要在批判陆王的基础上越过程朱,直接回归到早期道学的周敦颐和张载,从而发明“正学”,重建理学“道统”。
王夫之在《张子正蒙注序论》中说:
宋自周子出,而始发明圣道之所繇,一出于太极阴阳人道生化之终始,二程子引而伸之,而实之以静一诚敬之功,然游、谢之徒,且歧出以趋于浮屠之蹊径。故朱子以格物穷理为始教,而檠括学者于显道之中,乃其一再传而后,流为双峰、勿轩诸儒,逐迹蹑影,沈溺于训诂。故白沙起而厌弃之,然而遂启姚江王氏阳儒阴释诬圣之邪说;其究也,为刑戮之民、为阉贼之党皆争附焉,而以充其无善无恶、圆融理事之狂妄,流害以相激而相成,则中道不立、矫枉过正有以启之也。[2]10-11
学之兴于宋也,周子得二程子而道著。程子之道广,而一时之英才辐辏于其门;张子斅学于关中,其门人未有殆庶者。而当时钜公耆儒如富、文、司马诸公,张子皆以素位隐居而未繇相为羽翼,是以其道之行,曾不得与邵康节之数学相与颉颃,而世之信从者寡,故道之诚然者不著。贞邪相競而互为畸胜,是以不百年而陆子静之异说兴,又二百年而王伯安之邪说熺,其以朱子格物、道问学之教争贞胜者,犹水之胜火,一盈一虚而莫适有定。使张子之学晓然大明,以正童蒙之志于始,则浮屠生死之狂惑,不折而自摧,陆子静、王伯安之蕞然者,亦恶能傲君子以所独知,而为浮屠作率兽食人之伥乎![2]11-12
王夫之的这两段话,极其明白地说出了他对整个宋明理学史发展演变的看法。他认为理学的发展是一个“贞邪相竞”的过程,朱熹的“格物、道问学之教”为“贞”(正),陆九渊、王阳明的“阳儒阴释”则为“邪”。但王夫之显然还认为,张载的“素位隐居”导致其学不显,也是陆王“邪说”流行天下的重要原因。王夫之在这两段话里都提到了周敦颐,指出他是理学的发端,二程的先驱,但没有进行过多的评述。从整体上看,王夫之肯定程朱而拒斥陆王,但他更为重要的观点在于,他认为程门自游、谢之后已经歧出而趋于浮屠,而朱子学在双峰、勿轩之后则流于训诂,程朱一派与陆王争胜,在义理上其实不占优势,“犹水之胜火,一盈一虚而莫适有定”。王夫之真正要突出的是张载,而张载与周敦颐为一体,所谓“太和”与“太极”,都是以阴阳气化的恒定之道以明人道之性命之源,其他如二程的“静一诚敬”、朱熹的“格物穷理”都是枝叶;非此不足以贞定理学之价值源头,非此也不足以拒斥陆王之“阳儒阴释”。因此,王夫之注《正蒙》,实际上是要树立“正学”的典范,而此“典范”就是周敦颐和张载。
陈来先生指出,王夫之在《张子正蒙注序论》中所披露的对宋明诸儒的看法,是批佛老而斥陆王,“对二程、朱子基本肯定,对周子全无异辞,对横渠最为推崇。他认为横渠氏接着濂溪讲的,而他自己是接着横渠讲的,这表现出,他的立场是回归横渠濂溪,以重建儒学正统,这也就意味着重建道学正统。”[4]295这一意见是极为准确的。就整个明代而言,对于周敦颐《太极图说》的诠释和评论,实际上始终存在着将其“气学化”的倾向,无论是曹端、薛瑄等人的正面评说,还是罗钦顺的反面批评,都是如此,他们始终对朱熹将“太极”视之为脱离气而存在的纯粹形上之理的观点,抱有深刻的怀疑。这一倾向,至王夫之将周敦颐与张载之学合二为一,以“太极”为“理气充凝”,才最终完成了其理论论证。就此意义而言,王夫之对周敦颐之学的认识,与整个明代程朱学派的“气学化”思潮密切相关,并且将其推上了理论高峰。
【 参 考 文 献 】
[1] 王夫之.船山全书:第16册.长沙:岳麓书社,1996.
[2] 王夫之.船山全书:第12册.长沙:岳麓书社,1996.
[3] 侯外庐、邱汉生、张岂之.宋明理学史:下.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
[4] 陈来.诠释与重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
(编校:毛 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