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丛叫繁缕的草本
2018-12-20曹杰友
文/曹杰友
自少离家,羁旅大别山麓。古人尚能宦游千里,而我独守于兹,经有廿余载。一座皖西南山城,霭然而盛,水光山色曲尽其妙。推门可见翠微,倾于芸窗之外,虽无颜巷蔽陋,时有山人书友谒访,天地契阔,浊酒畅欢。
大千世界,品类万物,布满湖川、山阿、溪壑。更有玉树奇花珍草,附丽于大地,无以核计。若你徜徉在山林野外,时不时总能遇见形态各异,肆意生长的繁花密草,直逼眼帘。而当我们定目细瞧,欲辨却已无言,一时间竟不能识其学名,分不清它们的界门纲目科属种,岂不是留下难以释怀的憾意。
晨起初醒,土膏草色咸微润,天气温煦,最适合野外徒步。一行友人于微信群里相约,欲去登山。山光娟然如拭,友人们顺着弯弯的山道,迤逦向上爬行。登至途中小憩,有一处高坝,春芜浅鬣乱生。众人陡见丛菁中长着一株小草,叶片很特别。至于这株草的学名,一时皆猜不中。于是乎,大家七嘴八舌争论起来。就在我们争论无果之时,有一驴友插进人群说,不必再费口舌,何不赶快去下载一款APP。只要对着所见的花花叶叶,来回扫一扫,无论何种奇花异草,瞬间便能分辨其名。
自从下载了它,受益良多。一遇出差到乡镇、入村庄漫步或在野外旅行,但凡路边的旮旯处,时不时会瞄上几眼,看到不知名的花花草草时,迫使我生奇驻足,忍不住打开手机,自行一一比较,至于荆棘、榛蔓、蕨薇、蒿薤、荇藻之属,无论乔木抑或草本,一瞬间尽晓其名。
一日,赋闲在家,在自家小院来回转悠着,见到墙角有一丛丝状的草本,青青篆篆袅袅,样子很可爱。至于学名叫什么,我一时还真的想不起来。将手机靠近一扫,万万没想到,这草竟有一个颇赋艺术感的学名,曰“繁缕”。刹那间,久违的笔墨情愫怦然打开,我是否要为这默默无闻的野草,抒写点什么呢?
从数据库里得知,繁缕,别名非常多,又叫鹅肠菜、鹅耳伸筋、鸡儿肠,乃石竹科、繁缕属一年生或二年生草本。茎俯仰或上升,基部少分枝,常带淡紫红色,被著一至两丛列毛。叶片为全缘性宽卵形或卵形,顶端渐尖或急尖,基部渐狭或近心形;基生叶具长柄,上部叶常无柄或具短柄。花期六至七月,花梗细弱,蒴果卵形,稍长于宿存萼,顶端6裂,具多数种子;果期七至八月,种子卵圆形至近圆形,稍扁,红褐色,直径1至1.2毫米,表面具半球形瘤状凸起,脊较显著。
自少离家,羁旅大别山麓。古人尚能宦游千里,而我独守于兹,经有廿余载。一座皖西南山城,霭然而盛,水光山色曲尽其妙。推门可见翠微,倾于芸窗之外,虽无颜巷蔽陋,时有山人书友谒访,天地契阔,浊酒畅欢。
我不崇嗜花草,自不能算真正的护花使者。只是公务之余,兴致来时,学学园丁们,搬弄花花叶叶。现居住的房子,独门独院,乃80年代末的老宅子。前庭一小院,十几见平,妻子还是设法弄出两块小小的菜畦,应着时令,栽上一些常见的茄子、辣椒和葱韭。腾出的空地,种植着花草,不过十余种。有地锦、玉簪、兰花、杜鹃、米兰、葱兰、紫竹梅、滴水观音、金边吊兰等等草本。也还莳植着乔木型的果树,有石榴树、六月白桃树、柿子树。早年中庭还栽植一棵八月木樨,长了十几年,逐年拔高,冠面日巨。一到中秋佳节之时,粲黄的花儿缀满枝头,浓烈的香气弥漫开来,整小区皆可闻见。木樨的树叶为椭圆形,有着厚厚的蜡质,四季常青,异常实密。到后来,连室内的采光也被遮掩了。实在是迫于无奈,惺惜兮移至他处。
至于院中的闲花文草,大部分是妻子和我从街面上购买回来的,也有向朋友们淘换过来的。有的用塑料盆栽种,有的用艺术瓷钵贮植,也有“降尊纡贵”移到地里的。尚有一部分莫名的花草,不知是飞鸟喙衔而来还是狂风裹挟带来的种子,撒在院中一席之地的空隙上,自由竞争,生长出来。万物皆有灵,随性而发,我们不嗔不怨不扰不芟。小小家院,四季总能见晨花夕果,生机郁勃。廛市的喧嚣已然隔绝于石头墙之外。能在高楼林立的混凝土建筑中,拥有一方可以固守的绿色净土,岂不怡然自乐?
春天来了,地锦开始吐芽,淡紫红色的叶子越长越大,颜色也渐变深绿,像无数只手掌,顺着藤蔓很快爬满整个石墙。到了仲夏,石头墙便被藤叶覆盖,遂变成了绿墙。盎然的绿色,总能给人带来丝丝凉意。而盆里的玉簪和滴水观音,嫩嫩的芽叶,随春回暖,不知道何时拱出土面,舒长得葱翠欲滴。春末之时,石榴花也来助兴,更是红胜似火,霞云流檐。石榴老枝如虬,每岁竟然发新枝。繁密的枝柯,披拂摇曳,昼夜鸣廊。荆妻稚子见之,诧乎不绝。
而长在旮旯处的繁缕,它学不了地锦会夤缘,不会爬过墙头,向邻居炫耀;更不像兰草花,孤芳自赏,傲冷而幽僻,遗世而独立。作为庭院的主人,在浇灌花草的时候,不细心的我们,似乎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
如果说牡丹是雍容华贵的公主,芍药有小家碧玉的容颜,而它,我认为是山野里最清新的邻家女子。小到几乎看不见的米粒花儿,总在暮春之时,万花凋落之后,独自躲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悄然舒展。花序乃伞状,疏聚顶生,若黍米般细小。唯有你俯下身来,鼻观凑近,凝神定气,才可以闻到它独特的沁人心脾的暗香。
“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米如花小,也学牡丹开。”这是清代乾嘉时期著名诗人袁枚写的一枚小诗《苔》。这首性灵派励志小诗收录在《随园诗话》里,曾经淹没在袁枚他弘思浩繁的诗文之中,藏在深闺人未识。前段时间,被一位小学语文老师搜寻出来,交给他的学生们朗诵,一夜之间竟成了网红。而我看来,这首诗何尝不是随园主人为繁缕而礼赞一回呢?
整丛蔚然而生的繁缕,看似弱不禁风,但不改它的坚贞和倔强,与杂草榛蔓相处,指数风华流年。更有甚者,不避腐败树木,低隰墙角,不择残畦废陬和瓦砾碎釜,独自安身于微尘之间,立命于与世无争的旷野里。它们随意而生,纤细的藤蔓,如丝弦般,弹拨着对大自然的赞歌;那一缕缕鲜嫩的绿意,自从得到春水的滋润和爱抚,放在诗人们眼里,仿佛就是一剪醉人的春风别裁。
《古乐府》中有云:“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滋”。滋乃草名,即指繁缕。繁者孳孳汲汲,是其生命力之强盛;缕者缠缠绵绵,是其多姿多彩使然。我在线装式的《本草纲目》上见到,鹅肠菜是一剂中草药,亦能制成茶饮品。有清热解毒、化瘀止痛、催乳之功效。鹅肠菜竟被命名为繁缕,想必是李时珍等这些先智们,对这株生命体最直觉最古典最具有诗性的概括吧。
冠笄士女,艳乎浮生;百谷草木,滋乎息壤。高大的梅花、芭蕉只适合院植,仅供文赏,缤纷乱眼,靡靡夺情;精心打扮的盆景、鲜花只会娇生于暖房,锦衣玉食,嬉于众生,悦人耳目而已。斯是陋室,唯吾居之,一丛繁缕为伍,早晚觌面,不以其貌不扬而弃之,纵鲜有毛羽鳞鬣相狎昵,也不觉清落无趣。日仄月移,雷辊电霍,徘徊于庭下,其四时之景也,诚然受之。
小小繁缕,不若转篷、浮萍,追逐天下,到头来终无咫尺之地;也不似乌桕、楝树等落叶乔木,夏日里繁阴坠地,只为呵护属于自己的那份清凉。而当秋风起于萍末,满树的叶子由青转黄,继而蔫萎,犹若山野幽人。片片黄叶,随风飘零,一时间,化为人人践踏的泥土。整株繁华落尽,唯留下光秃秃的枝梢,兀然刺向寥落天空,未免大煞文士们倨傲的风景。
自古以来,西方的基督教里就有将圣人与特定花朵连结在一起的旧俗,这因循于教会在纪念圣人时,常以盛开的花朵点缀祭坛。教会便将365天的圣人分别和不同的花朵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套独特的花历。繁缕被选来祭祀的守护圣人叫圣卡西密尔,从此繁缕被称为圣卡西密尔之花。因繁缕的繁殖力极为旺盛,它的花语就是“恩惠”,凡是受到这种花祝福而生的人,将来一定会富有博爱心,大多能成为朋友的心灵支柱。由同情所滋生的新恋情,也一定会缔结成永恒的爱情之花。东西方的文化理念迥异,倒是此刻灵犀相通。
生而可爱的繁缕,永远低垂着卑谦的身姿,匍匐在大地之上,不离不弃,聚族而居,远芳侵道,自有晴翠相馈。沟渠的污秽不能浸染它,天上的流云更不愿濯洗它,质本洁来还洁去。任尔四季更迭,花飞花谢;任尔燕归雁离,春时发秋时实,自生亦自枯。无需去探知岁月之漫久,寸阴之倏忽。更何求王孙翩至,雕鞍宠幸。
有风,随其骚扰,任其摧摇;有雨,不奢望甘露灌顶,唯取千江弱水之一瓯;即便是日月垂照千里,而它只静享片光之一掬。不争万物之精华,不争天地之优渥。区区锥地,寂寞无主,不做云深不知处的隐士,不似四海为家居无定所的流人。它的懿名你若不识,自不在意。烟火世尘里,更不必说放浪曲糵,恣情山水。独在我处,繁缕含蓄着那么一段天真,一袭风情,活得明明白白潇潇洒洒。宁惜涓埃,丰歉自足,何似翛然得道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