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家庭债务率的客观描述与风险检视
2018-12-19廖丽平张锐
廖丽平 张锐
摘 要:我国家庭部门负债率与杠杆率的快速提升与居民收入增长的放缓直接相关,同时更是房价连续大幅飙升从而倒逼居民恐慌性加杠杆所导致。家庭债务率的非正常性提升不仅不利于刺激即期消费,相反会削弱居民消费预期与侵蚀未来消费潜能。对于中国而言,由于居民收入占GDP的比重偏低,同时没有如同美国的金融基础设施,不可贸然践行以居民负债消费驱动经济增长的模式,而必须将增加居民收入以及保持金融信贷的合理配给作为维系消费增长的重要选项。
关键词:家庭债务;居民杠杆;消费增长;负债驱动
作为一个高储蓄的国家,中国家庭负债历来很低,但这种状况正在发生重大改变。国内居民的债务率不仅呈现出快速增升的局面,而且负债家庭与人群越来越多,从中既折射出了城市中产阶级的生存焦虑,也映射出了普通市民的生活窘境,同时投射出了部分阶层的消费畸形。
一、我国家庭债务率的增长状况
衡量居民家庭的负债程度常常有两大统计指标,一个是负债率,一个是杠杆率,前者表现为家庭负债占GDP的比重,后者表现为家庭债务占可支配收入的比重。而无论负债率还是杠杆率,均反映出了中国家庭负债快速增长的特征。综合中国社科院、中国人民大学以及上海财经大学的统计数据发现,10年前中国家庭的负债率仅为19%,但如今却上升到了50%,跳涨178%;同样,10前中国家庭杠杆率仅为27%,而如今却上升到了114%,飙升322%。
(一)中国家庭债务率高出新兴市场经济体与发达经济国家
從负债率看,虽然50%的中国水平低于发达经济体76.1%的平均水平,但却远远高于新兴经济体平均39.8%的水平。论杠杆率,114%的中国家庭部门水平不仅为新兴市场国家之最高,而且超过了美国、德国、法国、以及奥地利和意大利等发达国家水平。不仅如此,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的《全球金融稳定报告》,金融危机以来的10年时间,新兴市场经济体的家庭负债率从15%上升至21%,发达经济体则从52%上升至63%,分别升幅为40%与21%,大幅落后于中国178%的飞升进度。
(二)中国家庭债务绝对量持续处于快速放大状态
10年前金融机构的“住户贷款”余额是5.07万亿,10后同样的数据却放大为40.5万亿,而按照西南财经大学的研究报告,除40.5万亿的银行贷款外,应当还有4.5万亿的公积金贷款、4.5万亿的民间借贷与亲友借贷,因此,中国家庭的总负债额应当是近50万亿元,占到了M2(广义货币量)的29.7%,这也就是说,我国高达168万亿的M2中有近三成被居民以债务借入的形式吸收。更为重要的是,西南财大的分析报告指出,10前中国有负债的家庭不到3成,也就是说有7成家庭没有负债,而现在10个家庭中就有6个家庭存在负债,并且中国有超过三分之一的家庭属于高债务家庭,即债务收入比大于4,其中工薪家庭占到11.3%,非工薪家庭为20.2%。
(三)国内家庭债务率比政府与企业负债状况更严重
从一国来说,债务主体可以分为三类,即政府部门负债、企业部门负债与家庭部门负债。统计数据显示,目前中央与地方政府负债率为38.76%,国有企业负债率为120.1%,居民家庭负债率显然远远高于政府部门负债率和低于国企负债率;不过,国有企业的负债率伴随着近年的“去杠杆”已从高峰时期的149%逐渐回落,同时政府部门负债率在“借新换旧”的政策作用下也出现明显降低,而同期居民部门负债却处于不断攀升过程之中。来自国家金融与发展实验室的最新权威数据显示,2018年上半年,非金融企业部门和政府部门的杠杆率共下降了1.4个百分点,而居民的杠杆率则累计上升了2个百分点。
二、家庭部门债务率快速增升的主要因素
(一)家庭负债增长与居民收入增幅放缓直接相关
对于绝大多数中国家庭来说,工资性收入的高低成为了影响其是否会负债以及负债多少的最重要因素,而决定居民收入增长快慢的最主要力量又是一国的经济增长速度。统计数据表明,最近10年中除个别年份外,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总体呈现出逐年下降的趋势,特别是在2012年之后,年均增幅跌至只有6.5%。更为重要的是,过去10年中除极少数年份外,城镇居民人均收入增幅全部跑输GDP增幅与财政收入增长幅度。对比发现,从2007-2017年,GDP年均增幅为9.63%,财政收入年均增幅为16.15%,而同期城镇居民收入年均增幅为8.88%;另外,过往10年中GDP实现了210%的增长,财政收入整体增幅也达到了236%,但同期城镇居民可支配收入仅增长164%。
居民收入绝对量的多寡以及增长幅度的高低,直接决定着家庭的负债水平和偿债能力,在实际收入并不能支撑正常开支或者紧急性支出的情况下,家庭财务状况只能以负债的方式的出现,而且往往负债率与居民实际收入增长率呈正向关系。显然,目前我国家庭部门杠杆率的提高首先是由居民收入增长的放缓所引起。
(二)房价持续飙涨倒逼家庭恐慌性加杠杆
作为城市绝大多数家庭财富的最主要物化形式,商品性住房尽管成就了城镇居民物权的私有化以及居住空间的改善,但同时更成为了抽干居民储蓄和倒逼家庭负债的最无情力量。相对于过去10年城镇居民收入164%的涨幅,北京、上海、广州与深圳等四个一线城市的房价上涨幅度超过了400%,全国大中城市房价涨幅也接近300%。而过去10年房价涨得最快的时期又恰是居民收入增幅逐年滑落的时段,同时不断飙升的房价又制造了居民必须为此加杠杆的恐慌性预期,也正是如此,我国银行80%的住房贷款都发生在过去10年房价快速上涨的时期,且最近5年居民房贷增长速度最快。
统计数据表明,五年以前,国内住户贷款占住户存款不到40%,但到目前已经升至62.14%,表明先前家庭存量储蓄更多地转化成了不动房产;同样,五年前,国内居民买房还有很多人付全款,家庭房贷杠杆率大约只有19.75%,而现在已经上升到55%了。这样,表面看上去14亿人坐拥450万亿存量房产,家庭部门资产性财富的确增加了不少,但却基本上是靠负债拉升起来的。根据西南财经大学的研究报告,中国家庭在金融机构的负债以消费性贷款为主,约占居民负债的2/3,而在消费性贷款中,以住房贷款为主的中长期贷款占八成左右。商品房已经名副其实地成为了不少城镇居民最大的负资产。
(三)孩子教育支出加剧了居民家庭负债程度
背负着房贷负债这一巨大固定债务的同时,几乎所有的城市家庭都还要承受着高得惊人的孩子教育成本,且这一部分可以看成是流动负债。排除所谓的购买“学区房”、选择国际学校等这些特殊成本,即便是目前普通的孩子教育成本对许多家庭来说就是一笔不小的负担。根据调查数据,全国学前和中小学教育阶段生均家庭教育支出为8143元,其中城镇1.01万元,而除了学校教育的费用之外,还有校外辅导支出,其中城镇为5762元。另据上海市妇联所做的调查结果显示,一个孩子从出生到大学毕业,连吃带用加上读书、考研、找工作,所要支出的费用超过100万元,与10年前相比足足上涨288%。由于孩子教育投入是城市家庭的硬支出,这块费用的增加必然对其他支出形成“挤出效应”,在自身收入与开支无法做到基本平衡的前提下,不少城镇家庭走上了负债的道路。
(四)股市的常年熊市恶化了居民负债景况
与过去10年房价日益创出历史新高的繁荣景象相比,从2008年新年开盘日5319的收盘点数到如今的2700点不到,A股10年收出了降幅为48%的长阴线,虽然期间还长出了5178的次新高,但之后也遭遇到熔断机制、中美贸易摩擦升级等不少因素的剧烈冲击,市场表现最终差强人意,绝大多数股民至今深套其中。必须明确,套牢的股票资产(除非“割肉”)实质上与沉淀在房地产上的资产一样均成为了很难变现的流动性,但在必须维系自身消费刚需的前提下,不少家庭与人群于是采取了进一步加杠杆的方式。也正是如此,自去年至今,國内家庭短期贷款一路加速,其中2018年前8个月居民短期债务新增1.53万亿元,全年超过2017年1.84万亿元的新增量已没有丝毫悬念。虽然短期借贷多为个人信用贷,不需要抵押,但利率成本却不低,结果就必然助推家庭总体负债水平的扬升。
三、家庭债务率与消费增长的关系
必要的居民负债不仅能使家庭资本配置结构达到最佳状态从而获得极限化的市场价值,而且能够倒逼债权人增强危机感与释放工作潜能,同时更有利于刺激消费并形成经济增长的内生性动能。公开数据显示,在拉动中国经济增长的“三驾马车”中,消费的贡献比已经提升到了目前的78.5%,如此乐观格局既是居民收入增长所致,当然也有家庭杠杆因素的作用。但必须明确,过度与太高的家庭杠杆,不仅对消费形成不了正面刺激,反而可能引发一系列不可预估的消极后果。
(一)家庭高负债削弱居民即期消费能力
按照需求端的一般经济学原理,在居民可支配收入增速持续放缓的背景下,家庭部门债务负担的快速与持续增加,家庭需要将更多收入用于偿还负债,由此必然限制家庭消费支出的增长空间,进而抑制总需求扩张。依据照中国家庭金融调查中心的分析报告,债务收入比为1的家庭,收入每减少1%,消费会减少15%;债务收入比超过4的家庭,收入每减少1%,消费会减少17%。照目前看来,我国已有超过三分之一的家庭成为了高债务家庭,消费所受到影响其实已经非常清晰地呈现出来。数据显示,金融危机之前,我国社会消费品零售总额增速一度达到23%,但随后的10年却逐年降低,一路下滑至目前的9%,不仅增幅创下了过去10多年的历史低点,并且改写了连续14年保持两位数增长的趋势。
(二)家庭高负债恶化居民未来消费预期
动态来看,决定未来消费潜力与走势的主要有居民收入、家庭储蓄率以及建立在这两项指标基础之上的消费预期。尽管过国内居民收入的绝对量未来必然增加,但由于受到经济增幅的放慢,其向下的路线似乎也成定势;从储蓄来看,央行的权威统计数据显示,自1979年至2018年这39年间,我国金融机构各项存款余额同比增速从未跌破9%,但至2018年8月,金融机构各项存款余额同比增长8.3%,创40年来最低。与存款增速的整体下滑相比,居民存款增速下滑更严重。从2008年到2018年,短短10年间,居民部门存款增速从18%下滑到7%左右,且这种下行趋势可能还将继续。不难想象,在未来中国居民收入与家庭储蓄都可能向下的情况下,消费所能够配给到的后续能量将非常有限。当然,也许有人会说,居民可以继续举债消费,但必须正视的是,家庭举债的增加不仅不会撑大消费,反而会抑制消费,因为在信用透支的情形下,居民举债的空间将越来越窄,增量消费半径势必会受到客观性钳制。
(三)掣肘未来消费增长的重点负债人群
在我国家庭结构中,将有两类负债人可能会对未来国内消费的增长构成进一步的掣肘。按照西南财经大学的统计报告,目前中国城市负债家庭年龄呈驼峰分布,其中30-40岁家庭的负债率最高。这类人群看上去住房拥有率高达70%,是美国年轻人的2倍,但他们中绝大部分都是在最新三年中以各种形式举债购房的年轻人,当然也是中国社会中杠杆率最高的群体。与30-40岁人群相衔接的就是90与00后出生的人群,他们崇尚超前消费,而且从商业银行的信用卡投放,到花呗、白条等各种网贷工具的定位,火力目标都不约而同地瞄准了这类人群。中国人民银行发布的最新统计数据,目前有高达756亿信用卡欠款已逾期半年,其中年轻人中有67%还不起信用卡的钱,56%沦为“赤贫”状态。对此,摩根大通预计,到2020年中国家庭杠杆率将进一步上升至61%,且家庭杠杆率增加主要由信用卡快速增长和在线P2P贷款所推动。作为一种客观必然结果,消费动能因家庭负债率与杠杆率的提升而走弱最终必然传染到经济增长的进程之上,对此,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在《全球金融稳定报告》中指出,当家庭债务占GDP的比重低于10%时,家庭信贷继续增加可能会对GDP增长起到积极作用;当家庭债务占GDP的比重超过30%时,家庭债务的增加会对国家宏观经济增长形成负面影响。中国家庭债务显然已经超出了IMF的“警戒线”。
四、负债消费模式在中国不可行
以居民负债消费拉动经济增长的美国模式在全球极具有影响力,而且有学者对比发现,加上29.95万亿元人民币的政府负债、99万亿元的国企业负债以及16万亿元的民营企业负债,中国家庭人均负债只有1.9万美元,而美国的人均负债高达14.53万美元,同时中国50%的家庭负债率也远低于近80%的美国家庭负债率,因此,中国家庭负债还有更大的扩展空间,也完全可以复制美国负债消费驱动的经济增长模式。然而,这种简单的推论完全忽略了中美两国收入格局、金融基础设施和要素市场的鲜明差别以及由此而决定的不同偿债能力与风险承受水平。
(一)中国没有如同美国的居民高收入及其相应偿债能力
负债与可支配收入之比既可以反映一个家庭的杠杆率,也可代表居民偿债能力以及债务风险。比较发现,过去五年中国居民年均收入22074元人民币,美国为41930美元,后者为前者的12.93倍,同期居民可支配收入占GDP之比中国只有43%,而美国却超过了74%。虽然在杠杆率方面美国过去五年总体高于中国,但显然这种结果并不是由作为分母的人均可支配收入美国小于中国所引起,而且由作为分子的债务量美国大于中国所引致。质言之,尽管在人均负债量上美国比中国要大,但在由居民收入所构成的偿债能力上中国绝对不可与美国相提并论,从而决定了美国居民的债务风险能力要比中国居民强得多。对于中国居民而言,在收入增量与增幅高度均比较有限的情况下,为刺激消费而继续加杠杆只能意味着风险的进一步放大。
(二)中国没有如同美国的金融基础设施
一方面,美国掌控着美元这一稀缺金融工具。在美国,不仅房屋按揭贷款可以做成抵押证券MBS,个人消费信贷也可以做成资产支持证券ABS,而由于美元作为国际外汇储备以及贸易结算工具占据着非常特殊的地位,以此标价的美国国内的资产证券化产品自然也能得到全球投资者公认并且还卖得不错,这就意味着美国居民的债务风险可以通过发达的金融体系和美元的国际货币地位剥离出去并不断分散到全球。但中国不同,尽管人民币作为国际储备货币目前排名第五,但影响面相当有限,而且中国也没有发达的金融市场相匹配,由此也就决定了中国居民的债务根本没有实现风险转移和分担的条件,加之个人破产制度并未建立起来,于是居民债务往往容易沦为一种无限责任。在这种情况下,贸然做大居民债务市场,累计起来的信用危机摧毁的不仅仅只有消费,可能牵及整个金融体系。
另一方面,美国房贷利率定价机制具有天然优势。在美国,按揭房贷以固定利率为主,也就是说即便利率上涨,贷款者也不会多付利率,当然银行也不吃亏,因为按揭贷款都以MBS的形式卖出去了,债务的利率风险和违约风险分别脱离了银行和购房者而转移到了偏好高风险的投资者手中。与美国不同,中国的按揭贷款以浮动利率为主,且利率风险不能从个人和家庭剥离。目前来看,美聯储已步入升息周期,中国央行虽然一直坚持着没有跟进,但为了维护人民币汇率的稳定,同时还有国内“去杠杆”之需,稳住货币发行量将成为政策主旋律,市场资金吃紧以及利率上升也是必然,从而也决定了居民房贷支出成本将会大幅增加。受到影响,国内居民的继续加杠杆并最终作用于消费的空间也将受到压制。
(三)中国没有如同美国的发达资本市场
以道琼斯与纳斯达克指数为风向标的纽约证券市场不仅是全球最发达而又十分活跃的资本市场,也是作为债务人的美国民众获取投资收益并用来支付债息成本的重要渠道。统计数据显示,金融危机后美国股票市场迎来了长达10年“牛市”, 美国家庭净资产突破了100万亿美元,全美家庭的可支配收入增至14.55万亿美元,两者之比高达6.87,创下历史新高。与此相反照,极不成熟的中国股市则走出了长达10年的“熊市”,姑且不论收益,众多的投资人至今都还深陷其中而不可自拔。因此,对于中国政府而言,维系消费增长所要做的选项,最根本的就是要在不断增加居民收入以及降低家庭税负上下功夫,同时坚决遏制房价的进一步上涨,并加大力气培育出一个健康有序且具有稳定回报预期的资本市场。
此外,监管层要加强对消费金融创新的有效约束,防止信贷资源的野蛮无序扩张,在合理引导年轻群体消费理念的同时,建构出居民负债状况的预警与规控机制,确保金融供给与消费需求的均衡匹配,以此创造出中国消费增长行稳致远的市场定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