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MeToo”运动看社交媒体对跨国社会运动的影响
2018-12-19胡羽佳
胡羽佳
摘 要 飞速发展的互联网技术在带给人们不断升级的用户体验的同时,也给国际社会的多个领域带来了不容忽视的宏观影响。社交媒体作为Web2.0时代下的核心产物就在很大程度上促进了社会运动的发展。先前局限于一国领土范围的社会运动逐渐打破了国界,发展成为拥有大量国际受众参与的跨国社会运动。此类社会运动在显示出即时动员效果、去中心化和全球化等积极特征的同时,也依然存在一些局限性。笔者认为,Web2.0时代的到来并不意味着社会运动将逐渐发展成为以社交媒体为主要平台的线上运动。事实上,基于社交媒体发展起来的社会运动只有与非政府组织、主流媒体等民主社会的中坚力量展开合作,才能够产生持久影响从而实现其初始目标。
关键词 Web 2.0;社交媒体;社会运动;跨国公共领域
中图分类号 G2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674-6708(2018)224-0047-04
通常意义上,社会运动?(Social?Movements)指的是“有组织的一群人,在一定意识形态指导下,以求促进或抗拒某种社会变迁(?Social?Change)?的制度外政治行为。”[ 1 ]
在很长的历史时期中,社會运动对于大众媒体存在着显著的依赖。电视、报纸等主流媒体的报道框架往往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受众对于某一社会运动的理解和参与,进而影响到其未来的发展走势[ 1 ]。而进入Web2.0时代后,社交媒体的迅猛发展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大众媒体的垄断式影响。
基于种种因素,越来越多的社会运动选择了社交媒体作为其展开活动的起始平台。因此,社交媒体本身的诸多特性,如交互性、去中心化、全球化特性等也得以作用于这些社会运动并丰富了它们的内涵。其中,一些依赖于社交媒体平台而组织起来的社会运动,因其影响范围跨越国界,甚至产生了全球影响,所以被冠以“跨国社会运动”的名号。本文将着眼于跨国社会运动,并试图探析在此类运动发展的过程中,社交媒体所起到的正向与反向作用。
1 社交媒体——新兴的跨国公共领域
1.1 公共领域理论的提出及衍变
根据哈伯马斯于20世纪60年代所给出的定义,公共领域指的是民主社会当中,处于国家与公众之间的一块空间。在这样的一个空间当中,公民可以自由表达和交流自己关于公共事务、公共利益的观点,以求对政治、政策产生影响[ 2 ]。?哈伯马斯认为,小到街边的咖啡馆,大到全国范围的主流媒体,都可以被视为潜在的公共领域。哈伯马斯头脑当中理想化的公共领域是以供某一国家的公民讨论关于本国经济、政治的话题为目标而存在的[ 2 ]。
随着全球化水平的提升,哈伯马斯的公共领域理论也不断被诸多后继学者挑战和更新。其中,南希·弗雷泽提出了跨国公共领域这一概念。弗雷泽将跨国公共领域定义成为供各国公民聚集起来各抒己见的“话语竞技场”。通过这一概念,哈伯马斯公共领域理论的国家维度局限性被打破,同时,全球化大背景下公众跨越地域的“全球公民”身份也得到了确认和强调。
1.2 社交媒体的出现拓展了公共领域的范畴
基于哈伯马斯和弗雷泽的理论,笔者认为,如今风靡全球的社交媒体不仅可以被看作是一个新兴的公共领域,更是一个面向世界范围受众的跨国公共领域。
首先,社交媒体公众参与的特点符合哈伯马斯的理论中关于公共领域功能的描述。无论是在推特、脸书又或是微博上,用户们都可以相对自由地以发布信息、评论、点赞、转发等方式发表各自的观点,并且与其他用户进行交流。尽管在这些交流当中,娱乐信息占据了很大的比例,仍然有为数不少的信息交流指向了国际公共事务。
其次,许多社交媒体平台已经在全球范围内达到了较高程度的普及。据2018全球数字报告显示,截至2018年1月31日,全球网民的数量已突破40亿大关,约2/3的人口拥有手机,且超过半数为“智能型”设备。此外,在过去的一年中,全球社交媒体用户增加了13%,每天都有百万人开始使用社交媒体,平均每秒新增11人。在此情况下,越来越多以社交媒体为依托的跨国公共讨论得以建立。
举例来说,近来“中美贸易战”这一热点问题在社交媒体上吸引了大量网民的讨论。在YouTube平台上,一个名为“China?vs?USA:?Trade?war”(“中国对美国:贸易战”)的用户生成视频就在表达作者自身观点的同时激起了众多网友的讨论。在视频的评论区中,可以看到基于不同观点的争论、中立理性的分析以及面向政府的请求和呼吁。而这些讨论的参与者,不仅有来自中国和美国这两个当事国的用户,还有许多认为这一事件在全球化背景下与自己休戚相关的来自其他国家的网民。
2 社交媒体推动跨国社会运动的发展
作为跨国公共领域的社交媒体,不仅给予了网络用户以个体形式参与公共讨论的平台,还为社会运动在互联网时代的发展提供了理想契机。本文认为,社交媒体对于社会运动所起到的积极作用主要体现在以下3个方面:
1)社交媒体的高速传播特点使得依赖它而展开的社会运动呈现出即时化动员效果。
2)社交媒体水平化参与的特点促进了社会运动参与的去中心化和横向化。
3)社交媒体作为跨国公共领域,为社会运动的全球化发展提供了可能性。
为了进一步论证以上几点影响,本文引入“#MeToo”运动(“我也是”运动)的案例用以辅助分析。
2.1 社交媒体的即时化动员效果
“#MeToo”运动是近年来最为典型的跨国社会运动之一,以反对性侵为目标,“#MeToo”运动呼吁以女性为主的受害者们站出来,一起对性侵行为说“不”。这场运动的起始点是好莱坞女星艾莉莎·米兰诺的一条推特,在这条以“#MeToo”为主题标签(Hashtag)的推特中,米兰诺讲述了自己儿时被性侵的故事并且号召受到过类似伤害的网友们共同使用这一主题标签公开自己的不快经历。在米兰诺的这条信息发出后的24小时内,“#MeToo”主题标签很快被传播开来,仅仅在推特就被使用了20?000次,而在脸书上更是被使用了12?000?000次之多。随后,与“#MeToo”含义相近的主题标签至今已经被超过85个国家的网民使用。并且在其中的一些国家,“#MeToo”运动进一步发展出了线下的一系列社会运动。
在这场运动中,社交媒体作为跨国公共领域的多重优势得到了较为充分的发挥。这首先体现在“#MeToo”运动的即时化动员效果。在米兰诺的推特发出仅仅24小时以内,大批网民就迅速聚合起来,这样的动员速度与社交媒体平台的自身功能、属性有着密切的联系。
一方面,社交媒体平台作为网络2.0时代的产物,具有相当迅捷的信息传播速度。这就是说,大众参与的本质,加之点赞、转发、主题标签、讨论小组等便利功能,使得社交媒体具备了病毒式传播信息的条件。其中,在“#MeToo”运动中,主题标签和转发功能便发挥了尤为重要的作用。“#MeToo”主题标签可以被看作是这场运动的旗帜,只要使用了这一标签发帖,即便不做其他表述,立场也已经足够鲜明。由此,用户得以快速站队,迅速聚集。
另一方面,由于在社交媒体上的信息发布成本几乎为零,这里的成本不仅包括经济、时间成本,也包括一些对于参与运动是否会影响自身工作、生活的考量。与线下的社会运动相比,“MeToo运动”?作为线上社会运动所拥有的间接性以及匿名的可能性使得以上的成本与隐患都得以大幅降低。
2.2 促进参与群体的“横向化”和“去中心化”
社交媒体的优势还体现在其对于社会运动参与群体的“横向化”和“去中心化”的促进。在过去,传统的社会运动往往需要形成较高的参与门槛以及较为严格的参与等级,而高效的社会运动更是时常呈现出高度集中化、垂直化的特点[ 1 ]。?例如在中国的代表性社会运动——“五四运动”中,参与者大多为具有较高文化素养的大学生,而胡适、陈独秀等人的领导也显示出至关重要的作用。然而,在互联网社会运动中,情况则大不相同。这主要体现在不仅受众的参与门槛被大幅降低,旧有的等级制度也被完全打破。
以“#MeToo”运动为例,任何有一定文化程度的社交媒体用户都可以参与到这场运动中来。同时,这场运动也并不存在明确的领导者。尽管这一社会运动始于好莱坞女星艾莉莎·米兰诺的推特,随后又有许多种知名人士参与其中,但这场运动自始至终并没有建立起明确的等级。在这个团体中,名人与普罗大众都只是这场运动的一个个小的节点,所有的节点以平等的姿态接受信息,随后也以近似的方式生成和传播信息。
2.3 社交媒体推动社会运动的全球化进程
作为跨国公共领域的社交媒体也自然而然地推动了社会运动的全球化进程,甚至使得其中的一些发展成为跨国社会运动。根据贝内特的阐述,“新媒体网络的结构促进了参与者和运动跨越传统空间、政治、意识形态、以及文化障碍进行动员。”如上文所述,以推特、脸书为代表的诸多社交媒体平台可以被看作是Web2.0时代下的新兴跨国公共领域,在这一领域当中,拥有不同国籍、文化背景、意识形态的受众聚合起来,对那些引起他们共同关注的国际事务进行交流。
因此,当社会运动在跨国公共领域当中的某一国家内产生后,伴随着交流和讨论的发展,它也就逐渐扩展到这一公共领域当中的其他国家。“#MeToo”运动最初起始于美国,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就迅速发展到85个以上的国家,在英语语系国家统一使用“#MeToo”作为主题标签的同时,非英语系国家也以其母语建立了含义近似的主题标签用以实现反对性侵行为的目标。由此,“#MeToo”运动这样迅速的跨国传播可以被看作是对于卡斯特罗眼中最具有影响力的社会运动的目标——“植根于当地环境,旨在实现全球影响”的实现。
本文還想要强调的是,上述积极影响对于高度污名化的话题来说尤为显著。高度污名化话题指的是那些使人们在讨论时感到强烈不适甚至羞愧的话题,除了本文所提到的性侵话题以外,类似的话题还有精神健康、肥胖、癌症等。在传统的公共领域中,人们围绕高度污名化话题展开讨论时常常表现出或多或少的排斥,这不仅是因为这些话题本身的敏感性质,更是因为人们往往会担心在关于此类话题的讨论中会暴露出自己一些较为隐秘的思想和经历。而社交媒体所提供的匿名的可能性在很大程度上解决了这一问题。在很多情况下,人们都可以选择戴上“面具”,匿名参与讨论,只需发表观点而无需承担某种在现实中被指认与指摘的风险,由此,这一公共领域讨论的自由度、传播速度等也就进一步实现了提升。
3 社交媒体作为社会运动平台的局限性
尽管社交媒体的一些内在属性给线上社会运动带来了有别于传统社会运动的优势,但以社交媒体为依托的此类社会运动也并非是完美的。具体来说,线上社会运动(新兴跨国社会运动)的局限性主要体现于以下3点:运动的不稳定性及肤浅性、普遍可见的懒人行动主义现象以及数字鸿沟所带来的发展受限。
3.1 运动的不稳定性及肤浅性
与原生于线下的社会运动相比,依赖社交媒体开展的新兴跨国社会运动有着更为明显的不稳定性和肤浅性。首先,根据凯尔蒂的分析,线上社会运动参与者的会员身份是“不正式,临时,并且主要通过关注获得的”。这也就是说,通过低门槛进入到群体之中的参与者们具有着显而易见的流动性。他们当中的很多人都有极大的可能同时从属于多个群体,并且自由地在这些群体中来回穿梭。而如果有新的社会运动、新的社会群体出现并吸引了参与者们的注意力,他们也可以非常自如地从原先从属的群体中抽身而出,紧接着去建立新的联系。其次,水平化的参与虽然体现了社会运动的民主性,但与此同时,也因为领导者的缺失而导致了此类运动的肤浅性。
简单来说,在传统的社会运动中,领导者往往起到阐述运动目标、增强参与者之间联系的作用。而对于互联网社会运动来说,去中心化的大众参与导致了运动目标的模糊。一些参与者很可能并不清楚这场运动的意义,他们的参与也仅仅停留在从众的层面上。而缺失强化群体内部连接性的领导者,更使得参与者之间的关系始终维持在最初的弱连接水平。?长久来看,这样的弱连接也很难保证运动深入、长久地发展下去。
3.2 普遍可见的懒人行动主义现象
另一个互联网社会运动的核心问题则体现在随处可见的懒人行动主义现象(Slacktivism)。在英语中,懒人行动主义是“懒鬼”(Slacker)和“激进主义“(Activism)的组合。根据Morozov的定义,懒人行动主义者可以被理解成为一种“自我感觉很好的激进主义”。
在面对一些社会问题时,懒人行动主义者们往往因为做出一些实际并无效用的微小行为而感到自得。这种现象在社交媒体平台上尤为常见。比方说,懒人行动主义者会因为对一条与某一社会事件相关的推特点赞而感到满足,认为自己已经切身参与到了此事当中。回到“#MeToo”运动这一案例,其中并不乏懒人行动主义现象的存在。对于大多数的参与者来说,在这场社会运动中他们所做的仅是使用“#MeToo”主题标签在社交媒体上进行了表达和呼吁。然而,当这一运动发展出游行、集会等线下运动,参与者的数量便出现了非常明显的下滑。宏观来看,尽管有至少85个国家都使用到了”#MeToo”主题标签,但仅有为数不多的国家后续出现了与此相关的线下社会运动。
3.3 数字鸿沟所带来的发展受限
数字鸿沟也是与此类运动紧密相连的问题之一。数字鸿沟指的是在今天的社会中,互联网依然没有达到全面普及,仍然有许多地区和用户并不具备连接互联网的条件,这也就使得他们与那些拥有互联网连接的人们之间形成了一条无形的鸿沟。就互联网社会运动而言,对于社交媒体的高度依赖决定了他们始终无法触及到这些鸿沟另一侧的“无网群体”(Internet-havenots)。因此,至少在一段时间内,互联网社会运动很难真正实现它所谓的“全球化”目标。
“#metoo”运动的案例中,始于美国的这一运动波及范围虽然达到85个国家之多,但是也依然有大量的国家和地区由于网络资源的缺乏未能参与其中。其中不乏一些男女平等远未实现且性侵行为相当普遍的国家和地区。由此看来,数字鸿沟这一现象很可能会导致依赖互联网而生的跨国社会运动,会被那些同样亟待表达和呼吁但与网络生活无关的民众隔绝在视线范围之外。
4 跨国社会运动的前景
综合跨国社会运动目前呈现出来的优势和局限性,本文进一步提出,此类社会运动只有与线下社会运动深度融合才能够真正走得长远,进而产生触及问题根源的影响。具体来说,跨国社会运动应当在发展初期着重使用社交媒体平台作为动员手段。如上文所述,社交媒体可以使得社會运动在短时间内吸引到大量的来自不同群体的参与者。
由某一国家或地区而生的社会运动可以通过社交媒体这一跨国公共领域得以迅速传播并产生全球化的影响。而随后,为了得到更为持久、深入的发展,以社交媒体为平台的线上跨国社会运动应当在其发展的中后期借助其他手段及力量,通过开展线下运动以扩大影响、落实成效。
在这一阶段,为了克服上文所说的3个核心问题——运动的不稳定性及肤浅性、普遍可见的懒人行动主义现象以及数字鸿沟所带来的发展受限,笔者认为此类社会运动可以通过寻求与非政府组织以及传统媒体的合作做出积极改变。
4.1 与非政府组织进行合作
跨国社会运动可以通过与非政府组织展开合作,弥补其自身缺陷。非政府组织指的是那些具有组织性、民间性、非赢利性、非政党性、自治性和志愿性的专门组织。
首先,作为公民社会的重要组成部分,非政府组织有着帮助弱势群体、弱势国家寻求平等和进步的强烈意愿。这样与跨国社会运动不谋而合的价值理念,保证了两者间合作的合理性以及必要性。
其次,非政府组织的组织结构具有稳定性和相对的平等性。这也就意味着,跨国社会运动参与者之间的弱连接,可以在非政府组织的帮助下达到进一步粘合,同时,跨国社会运动原有的平等性优势也并不会被抵消再次,非政府组织往往具有较为充分的物质及人力资源,由此可以为原生于网络、零成本的线上社会运动提供资金和专业性的支持、引导,从而为其衍生出丰富的线下运动提供充分可能。
4.2 与传统媒体展开合作
同时,跨国社会运动在本地化、线下化的过程中,也应当重视传统媒体可能发挥的积极作用。长期以来,传统媒体一直在民主社会中占据着非常核心的地位。如今,虽然社交媒体以其高参与性、即时性等特点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传统媒体的原有优势,但传统媒体依然可以被视为民主发展必不可少的促进者。
与“无边界”的社交媒体不同,主流媒体在当今世界依然显示出“界限化特点”。这就是说,主流媒体发布的信息具有相对的专业性和真实性。对于跨国社会运动而言,主流媒体的这一特性,可以保证其在本地化过程中尽可能秉持最初目标,而非改换意义,甚至走向歧途。对于受众而言,主流媒体具有一定深度的报道,也更近一步保证了他们的参与是基于一定程度的了解,而非稍纵即逝的冲动。
同样重要的是,传统媒体的普及度在全球范围内远高于社交媒体。这也就保证了跨国社会运动可以经由更加普及的大众媒体,流向那些曾经被数字鸿沟分隔开来的“无网群体”。
5 结论
总之,笔者认为,Web2.0时代的到来并不意味着社会运动将逐渐发展成为以社交媒体为主要平台的线上运动。事实上,基于社交媒体发展起来的社会运动不可避免地带有种种局限性。它只有与非政府组织、主流媒体等民主社会的中坚力量展开合作,从线上走到线下,才能够产生持久影响从而实现其初始目标。
参考文献
[1]陈文胜.社交媒体时代的国外社会运动及其对中国社会治理的启示[J].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2016(5):175-183.
[2]陶涛.全球治理中的非政府组织[J].当代世界,2007(4):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