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区域与克苏鲁

王伟滨

2018年初，娜塔莉·波特曼（Natalie Portman）主演的电影《湮灭》（Annihilation）让许多人知道了杰夫·范德米尔（Jeff VanderMeer，以下简称范）的小说《遗落的南境》三部曲（The Southern Reach Trilogy）。在一座人迹罕至的小岛上，一片闪亮的“玻璃碎片”刺伤了灯塔守护人扫罗的手指，于是引发了一系列连锁反应。这个神秘的小岛后來被政府命名为“X区域”。为了研究这片区域，政府专门成立了“南境局”（Southern Reach），并派出多支探险队前往。后来，有些探险队员永远留在了X区域，有些则莫名其妙、失魂落魄地返回……由奇妙文字编织的诡异故事仿佛恣意生长的藤蔓植物，令人眩晕和窒息。

在书的封底印着这样的评语：“A teeming science fiction that draws on Conrad and Lovecraft alike”（一部融合了康拉德和洛夫克拉夫特的信息量巨大的科幻小说）。此处提及的两人，前者是约瑟夫·康拉德（Joseph Conrad），他写的很多“黑暗”奇境历险故事，比如《黑暗的中心》（Heart of Darkness），都被收录在众多英国文学选本中，而后者则不太为人所知了。

美国作家H. P. 洛夫克拉夫特（H. P. Lovecraft，以下简称洛）是埃德加·爱伦·坡（Edgar Allan Poe）一脉专攻恐怖小说的文人。他的恐怖小说注重挖掘人类内心的黑暗与恐惧，而不依赖于奇形怪状的异种生物、阴森可怕的幽灵城堡或血腥神秘的离奇事件。不幸的是，与坡一样，洛也是年仅四十几岁时便在贫病交加中死去。

与坡相比，洛的探索触角要伸得更为长远，几乎触及时间和宇宙的边界。在那时，那里存在着许多神秘的生物，他们或可被称为神、妖、异类，等等。如今，他们虽然不再是这个世界的主角，但却从未离去，只是因为种种原因睡去了。我们之所以知道他们，是因为残留在世上的种种遗迹—— 一鳞半爪、一座雕像、一页古书……他们的生存法则我们无从了解，对待他们的最好方式，便是不去招惹，让他们继续沉睡。

在《时间之外的阴影》（The Shadow Out of Time）这个故事中，洛这样写道：“Primal myth and modern delusion joined in their assumption that mankind is only one—perhaps the least—of the highly evolved and dominant races of this planets long and largely unknown career. Things of inconceivable shape， they implied， had reared towers to the sky and delved into every secret of Nature before the first amphibian（两栖的）forbear（同forebear，祖先）of man had crawled out of the hot sea three hundred million years ago. Some had come down from the stars； a few were as old as the cosmos itself； others had arisen swiftly from terrene（陆地的）germs as far behind the first germs of our life-cycle as those germs are behind ourselves. Spans of thousands of millions of years， and linkages with other galaxies and universes， were freely spoken of. Indeed， there was no such thing as time in its humanly accepted sense.”（远古神话和现代幻想都认为，在这个星球漫长且鲜为人知的历史上，人类只是高度进化和占据主导地位的种族中的一支，且可能是最低级的那一支。据说，在人类的两栖远祖三亿年前从炙热的海洋中爬上岸之前，具有无法想象形状的生物便已建起通天的高塔，并已探清自然的所有秘密。这些生物有的来自外星，有的与宇宙同寿，有的从陆地微生物——它们与现存微生物的差距，就像现存微生物与人类的差距一样大——迅速进化而来。他们存在了几十亿年，而且与其他星系和宇宙有着密切的联系。事实上，人类认知中的“时间”这个概念，根本不存在。）

与姜峯楠（Ted Chiang）在《你一生的故事》（Story of Your Life）中构想的善意的外星生物“七肢桶”（heptapod）不同，在洛的世界里，各种未知生物永远都是有害的。更可怕的是，他们并非心怀恶意，他们只是需要生存，就像我们需要生存一样。而生存，便注定了要彼此伤害。

说到洛式恐怖，常有人提及“克苏鲁神话”（Cthulhu Mythos）这个概念，这是后人在洛的众多怪异故事的基础上，又补充和拓展了的一个神话体系。今天，不少人认为只要涉及多触手、覆鳞片的未知生物的故事，皆可称为“克苏鲁”。而实际上，“克苏鲁”的内核是“the vast indifference of the cosmos... human beings are as insignificant as specks of dust”（宇宙巨大的冷漠……人类无足轻重，仿佛尘埃一般），是否有“多触手、覆鳞片”的生物，其实并不重要。

传统神话里，宇宙中终有个所谓“秩序”，拥有至高无上权威者，总是扮演着人类的保护者、导师、大法官等角色。然而，克苏鲁世界却是建立在宇宙的无秩序之上的，每种生物都以自身的生存为唯一目的。这里没有上帝，或者上帝不过是众多“克苏鲁”中的一个——而且，人类对于他，实在无关紧要。实际上，人类如此渺小和愚蠢，能够存活下来并积累起所谓的“文明”，几乎算是宇宙中的一大奇迹了。克苏鲁，或者其他许多叫不上名字来的“上古生物”（Great Old Ones），在我们的时代暂时休眠，这已经是宇宙“善意”的巨大体现；但无知、自大的人类总要一次次将他们唤醒，于是，悲剧反复上演。

洛对于人类文明的看法颇为悲观，在他看来，科学和求知并不会给人类带来幸福，只会导致灾祸。与其去探究“真相”，不如在新的“蒙昧”中获得平安。

《克苏鲁的召唤》（The Call of Cthulhu）的开篇写道：“The most merciful thing in the world， I think， is the inability of the human mind to correlate all its contents. We live on a placid（宁静的）island of ignorance in the midst of black seas of infinity， and it was not meant that we should voyage far. The sciences， each straining in its own direction， have hitherto harmed us little； but some day the piecing together of dissociated knowledge will open up such terrifying vistas of reality， and of our frightful position therein， that we shall either go mad from the revelation or flee from the deadly light into the peace and safety of a new dark age.”（我想，這世上最仁慈的事，便是人的心智无法联系起这世间的所有事情。我们在无垠的黑暗海洋里的一座宁静的无知小岛上生活，我们本不该长途跋涉。在各自领域里奋力前行的科学，目前为止，尚未给我们带来大害；但是，终有一天，互不关联的知识拼凑在一起，将会展现一幅骇人的、有关现实以及我们在现实中可怕位置的图景。面对真相，我们将会发疯，或者从致命的光明中逃离，逃进一个平静、安宁的新的黑暗时代中去。）

在洛的故事中，科学竟然也变成了恐怖的一个重要来源——求知欲往往导向可怕的结果。当然，这样的想法其实并不稀奇，从亚当和夏娃偷吃禁果，到潘多拉打开魔盒，再到太空探索，求知欲无不是以一把双刃剑的形式存在于人类社会中。人类在宇宙中，甚至在自以为“做主”的地球上，或许太过夜郎自大，一不小心，便会招致恶果……

《遗落的南境》的作者范德米尔与洛确有一脉相承的关系，特别是在对“未知恐怖”的描述上。然而二者又如此不同，甚至截然相反：洛永远是绝望的黑色，而范却总是一片绚烂的金黄、翠绿和火红。

三部曲，近千页的篇幅，据作者所说，长长的故事，其实起源于他在一片郁郁葱葱的密林中跋涉时的一个闪念，就像守塔人与那片神秘碎片的接触一样偶然。

在南境局里工作的是一群孤独的人，每个人都裹着坚硬的壳——专业学科、工作、头衔，或狭小的格子间。现代生活甚至把人们的名字都挤没了，剩下的只是职业——人类学家、语言学家、心理学家、生物学家、测绘员……

不过，人们来到X区域，不只是因为“工作”，或许还有一份他们并不懂得的“吸引”，就像《湮灭》里的生物学家所描述的，“The air was so clean， so fresh， while the world back beyond the border was what it had always been during the modern era： dirty， tired， imperfect， winding down， at war with itself. Back there， I had always felt as if my work amounted to a futile attempt to save us from who we are.”（这里的空气那么干净，那么新鲜，而边界之外的那个世界，则是现代社会一贯的模样：肮脏、疲惫、不完美、每况愈下、自相矛盾。在那个世界，我总是感觉，我的工作就像是徒劳地想要从我们固有的躯壳中解救我们自己。）

自以为是的政府一次次派遣自以为是的“专家”们组成的小分队，来探索威胁现代社会“平静”生活的X区域。然而，所有与X区域产生联系的人，都经历了“湮灭”，直到厚厚的三部曲终结，“湮灭”还在继续，而且，X区域的范围正在迅速、无限地扩大着。

X区域像个巨大的黑洞，无论多少人被派遣到这里，都会慢慢消失。于是，这里成为一片无人的“零区域”，但“零区域”却有着常人无法体会的美——这种美，至少生物学家能够体会。“The empty lot appealed to me because it wasnt truly empty. Two species of snail called it home and three species of lizard， along with butterflies and dragonflies. From lowly origins—a muddy rut from truck tires—a puddle had over time collected rainwater to become a pond. Fish eggs had found their way to that place， and minnows and tadpoles could be seen there， and aquatic（水栖的）insects. Weeds had grown up around it， making the soil less likely to erode into the water. Songbirds on migration used it as a refueling station.”（空地总是吸引我，因为它并不是真的“空”。两种蜗牛在这里安家，这里还住着三种蜥蜴，还有蝴蝶和蜻蜓。出于非常卑微的缘由——比如，卡车轮胎轧出一道泥沟—— 一个水洼经年累月就会变成一片池塘。鱼卵会漂流到这里，小鲤鱼、小蝌蚪也会在这里现身，还有水栖昆虫。附近长起杂草，土壤便不那么容易堕入水中。会唱歌的鸟儿们在迁徙的路上，把这里当作加油站。）

与其他地方——包括“空地”——相比，X区域更是一片模糊了“边界”、充满“过渡”的地方（transitional environments）。“In few other places could you still find habitat where， within the space of walking only six or seven miles， you went from forest to swamp to salt marsh to beach. In Area X， I had been told， I would find marine life that had adjusted to the brackish（微咸的）freshwater and which at low tide swam far up the natural canals formed by the reeds， sharing the same environment with otters（水獭）and deer. If you walked along the beach， riddled through with the holes of fiddler crabs（招潮，一种小蟹）， you would sometimes look out to see one of the giant reptiles（爬行動物）， for they， too， had adapted to their habitat.”（在别的地方，轻易看不到像这样的栖息地，徒步六七英里，你就走过森林、沼泽、盐碱滩，到达海滩。有人告诉我，在X区域，我可以找到已经适应了微咸淡水的海洋生物，在低潮时，它们可以逆流游到芦苇形成的天然河道，与水獭和鹿共享同样的环境。沿着遍布招潮洞穴的沙滩走过去，有时你会看到巨大的爬行动物，它们也已经适应了这样的栖息地。）

在X区域呆得久了，探险者们——不只是生物学家——发现，自己探测的并非一片区域，而是一个有机体，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有机体的组合，而他们自己也已经适应了这片“栖息地”，离不开这里了。

在X区域，其实没有什么有名的或无名的神怪，只有“自然”这个巨大的“有机体”和“生命体”。它就是吞没——或者解放——人类的“神”，无论自愿与否，人们都在这个巨大的生命体内“湮灭”，然后“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