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母亲
2018-12-18周芳
周芳
母亲周年祭日,祖祠的坟茔里,我们姊妹几个心怀虔诚,为父母竖起了合葬碑。熊熊燃烧的冥币、震耳欲聋的礼炮,还有五颜六色的花篮,以及琳琅满目的祭品。尤其是活生生的祭牲。似通往天国的信使,为父母带去了我们的一种心灵慰藉。
黙立许久,注视墓碑上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似乎刚刚从父母的心壁上抠出的一个个宝贝,心底顿觉被过往揪得生生地疼痛,泪水止不住再次涌出心泉。人活一世,最终落得个唯一陪伴自己的只能是墓碑上的名字。他们的生命终结在这里,我们的名字种植在这里,我们血脉相连的根在这里。
屈指算来,父亲过世已整整二十二个年头,被光阴荒芜的记忆逐渐清晰。父亲不苟言笑,内敛低沉,本是极其聪慧,极有洞察力的人。
早年,父亲在大连上学,学的是俄语,可惜中途因祖父母的关系退了学。回来后,在一小学当民办教师若干年,因种种原因转正不了,只得回家当起了农民。书生气重的父亲,农民当得极不合格,养的子女多,挣的工分少。那时候母亲一直在生病,常常带病帮父亲挣工分,到年底还欠着生产队的,多亏祖父母帮衬,日子勉强度过。
记得包产到户时,我们家分了一对母子牛。父亲跟牛的协作相得益彰,只是什么事都慢了半拍。后来我们极力撺掇父亲拿那对牛换了一匹骡子。而我们家的庄稼与日子,并没因骡子的到来而加快步伐。往往人家地里的庄稼收割完、拉到了晒场上、准备打碾,我们家的庄稼才刚刚割倒,一垛一垛堆在田地里,格外醒目,似在跟父亲叫板。而操心惯了的祖父,总是不放心,赶着他的羊群,父母活干到哪里,监工似的就追到哪里,指指点点,老是不满意,弄得父亲哭笑不得,倒有种邯郸学步的感觉。父亲的隐忍逐步被祖父磨砺得游刃有余。
父亲嗜烟如命,后来得病不能抽了,强制戒烟虽成功,但那样子特难受,抓耳挠腮,着急了还拿两枚硬币不停地拔胡子。父亲的热心肠是被村人公认的,乡里乡亲谁家的红白喜事,父亲哪怕不吃不喝,总能把腿跑到、心操到、事情做圆满,别人想不到的他都做到了。后来谁家过事情都少不了父亲,以致父亲病逝之后,常常有人为此事怀念他。
日子稍微好过一点,祖母又得甲状腺瘤,嗓子里被瘤子占据,呼吸困难,吞咽更困难,尤其晚上,憋气得难受,祖母只好拄根棍子,在院子里溜来溜去,喉管发出的声音如同拉动的风箱,扯着粗而骤的尾音,在深夜格外瘆人,父亲每每被这种声音牵着、揪着,彻夜难眠。作为唯一的儿子,他是这个家的顶梁柱,上有老,下有小,他扮演的是磨盘中间的那个角色。
不曾想,祖母的过世,竟预示着我们这个家灭顶之灾的开始。先是姑母得不治之症仓促离世,紧接着父亲又病倒了,医生诊断肺部淋巴瘤晚期,最多活过一年,而父亲竟奇迹般的挨过了三个年头。
那段时间,哥和弟为了工作,都不在身边,家里除我之外,就是母亲和妹妹,再加上古稀的祖父。人有时候懵懂了,如同思维被禁锢了,真是很难逾越自置的那道怪圈。哥哥自带父亲从兰州看病回来之后,就寡言少语,每次回家,倒头便睡,还遭我们误会,哪知他心底装着一个沉甸甸的秘密,所有的悲痛他一个人扛着,弟知道实情都是后来的事。那次,弟出门时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按捺不住,随叫我避過旁人,道出的实情如同抛出的一枚炸弹:父亲的时日已不多了——我平静的湖面被炸起千尺巨浪。
他把这沉重的枷锁套在了我脖子上,且绝不能示人,犹如晴天霹雳将我几乎劈碎。有时我真恨他们,一个个都逃得远远地,让我一个人面对人间最残酷的一幕,且还得装出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尚没有倾诉的对象。只有默默的,在心底祈祷上苍有奇迹发生。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面对黑夜无际的河床,偷偷用无尽的泪水释放出我一腔的悲怨,即使一泄千里,也无法安抚我的心痛。
临终那天早上,一夜未眠疼痛难忍的父亲,略显迟疑地说,他的胃疼得厉害,是不是得了胃穿孔?胃穿孔还得做手术,人都这个样子了,怎么做手术?母亲急急地去找医生、去给哥打电话。妹妹也不在,只有我一个人陪着,父亲断断续续给我说了好多话,一会儿迷糊,一会儿清醒。我除了无助、不安就是流泪,不时地向外张望,似乎陷入了一个无望的绝境,真希望有人来帮帮我、救救父亲。趴在茶几上的父亲可能意识到了什么,缓缓地转过压在双臂上的头,眼神迷离、倦怠,如同使出了一生的气力安慰我:不怕,自己的爹有啥怕的!尔后非常淡定地说:等我不行了……给我放张大相片……装进相框里,蒙上黑纱……让你哥他们抱着。另外……再糊个小轿车,给我烧了……费了好大劲才说完。我使劲点着头,巨大的悲痛堵在喉咙,哽咽着吐不出一个字。
这就是父亲最后的要求,这一生他从未要求别人为他做过什么。临了,他只让子女最后把他的遗像揽入怀中,最后体验人间的温暖,他只要一辆纸糊的小汽车,孤独的他好往返在阴阳的路上。待医生和哥赶来,父亲已经说不清话了,他对着哥的耳朵嘴唇蠕动,哥不住地点头。我知道,他最后放不下的还是我,若不然之前迷糊清醒之间,说他看见我订婚了,眼里溢出的兴奋淹没了连日来的颓废。
一个生命的诞生与消失,或许带着它与生俱来的某种密码。就如父亲,一辈子养育了两男三女,家孙外孙绕膝,天伦之乐常享,而他从未做过家里的户主。户主一栏赫然醒目的是祖父的名字。命中注定父亲这辈子被祖父的条条框框框住,最终在祖父幽怨的眼神中挂在了墙上。
父亲病逝后的八个月,祖父也踏上了黄泉路。祖父以他强大的承受力,送走祖母、送走姑母、最后送走父亲。就在父亲走后翻过年的春天,祖父的肺气肿复发,一病不起,吃喝不进,没过几日便匆匆离世,跟祖母合葬在了老家山上的老坟茔。而父亲临终时不顾祖父的反对,执意要将自己葬在平地。最终,父亲在另一世界摆脱了祖父,做了一次自己的户主。
之后不久我就去上班了。我不知道母亲在那个阴森的宅院、孤零零地一个人,是怎样度过一个个不眠之夜的。只因一次小偷的光顾,迫使母亲离开了老屋,举家进城,也让我们了却了一份牵挂。
母亲出身大户,是家里的长女,书读至中学,在外祖父的熏陶下,写得一手好字,文采不错,我们几个上学时的第一篇作文的范文,便出自母亲之手。由于成分不好,嫁给父亲免遭了许多人为的劫难。
母亲可称得上心灵手巧,没学过裁缝,却做得一手好裁缝活,尤其在那样艰苦的日子,把我们个个打扮得精精神神,清清爽爽。母亲裁剪的衣服穿着舒适、俊雅,招人羡慕,村里的妇女逢年过节,总是拿着大人、小孩的布料,让母亲裁剪,母亲来者不拒,都会无偿地满足。
后来,常受母亲照看的一位上海籍的教师,回老家时给母亲带回了一台二手的缝纫机。宝贝似的缝纫机唱着轻快的歌谣,减轻了母亲好多负担,做出的衣裳更美观大方。有了缝纫机,我们过年的新衣服,母亲只在短短几日便完成了,然后加班加点为村里的秧歌队赶制服装,母亲乐此不疲。年三十,父亲魔术般的拿出崭新的五个两毛,我们每人就有两毛钱的压岁钱,一笔可观的精神兼物质财富,装进新衣兜,美美的,暖暖的。母亲也拿出精心制做的窝酥子、糖花子、油饼子之类,只有在过年时才能见到的精美面食,每人分发,好不热闹,幸福满满。
母亲看似孱弱,内心非常坚强,骨气硬,有耐力。带病不吃不喝,坚持生产队的劳动是常有的事。即使包产到户,母亲担子更重了,我们家三十多亩地的庄稼,锄草、拔草到收割,母亲夏秋两季一刻都不能闲。那时候的我正病魔缠身,忙碌一天的母亲,晚上回来还得照看我。
有段时间我关节变形压迫坐骨神经疼,那种疼痛犹如一把刀活生生把身上的肉剜去,或者是生生把人的筋抽去。尤其晚上睡觉,连被子的重量也难以承受,劳累一天的母亲时常举着手帮我撑被子。有天晚上,母亲实在太累了,撑被子的手突然垂了下来,恍若我的屋顶突然坍塌。睡梦中的我,疼痛如从嗓子眼迸出的炸弹,震得母亲一骨碌爬起来,惊恐得大张着嘴,全身颤栗,根根白发都竖了起来。
看过病的医生都告诫我:你将来要好好孝顺你妈,看把你妈折腾得就跟重又生了你一遍似的。我惭愧呀!自从结婚生子,我的精力全都放在了这个家和儿子身上,我确确实实忽略了母亲,只有逢年过节或家庭聚会抑或母亲生病了,才想起看望母亲。母亲也忙,先是带着上中学的孙女住在张掖,然后陪读兰州,在陌生的环境,独自撑起一片天,直到病重,实在扛不住了,才回来。
其实在张掖的时候,母亲的病已经种下了祸根。医生确诊胸部积液,必须住院治疗。可治疗了一段时间,积液还是无法排除,只能用针管从脊背抽,但无济于事,抽完一次还有下一次,好像母亲的胸部有一眼取之不尽的泉。最后得着一偏方,吃了几十副中药,那眼病灶滋生的泉终于慢慢干涸了。
母亲从来不给我们添麻烦,刚到兰州,住进弟弟新买的房里,我们几个安顿好母亲和侄女,储备了些常用品和食物,匆匆离开。谁知当晚,母亲不小心摔倒在楼门前,扭伤了脚。母亲谁都没告诉,一个人拐着伤脚,在陌生的蛛网般的都市里,撞来撞去,买来红花油,最终把脚擦好了,也把心底的怯懦彻底擦去了。比起刚进城那会儿的艰难,母亲觉得不算什么。那时候白手起家,举步维艰。没有了父亲的依靠,母亲东拼西凑借钱张罗着买房、给弟弟结婚、之后带孩子、包揽家里所有的家务,鼓励支持弟弟搞事业。一步一个坎走过来,那才叫艰辛。
母亲二次的犯病没有前次那么幸运,往往住院出院再住院、反反复复,身体越来越差。尤其那次有点惊心动魄,入院的时候就喘得厉害,之后稍好一点,谁知,有天突然咳出了血,大口大口的血,如一团团猩红的火球,猛地燃起病房狼烟四起,手忙脚乱,慌乱过后的惊吓,吓到了极致,感觉母亲是一块薄薄的伤痕累累的玻璃,随时都可能破碎。
那天是下午,正在上班,接到姐姐的电话,说母亲上卫生间喘不过气来。我感觉不妙,飞一样的奔出办公室。刚到弟弟家楼下,陡然从二楼卫生间的窗户传来姐姐的哭声,如同一道炸雷,炸得我天旋地转。
想想早晨我走的时候,母亲虽疲惫,但很恬静,她还勉强一笑,说,你忙去吧!这句意味深长的话,每次她都对我说,从来都没有敷衍的意思,没想到这次竟是诀别,我好悔呀!我有多忙,不能陪母亲度过这最后的时光?何曾想,母亲还有多少这样的日子要我们陪伴?冷不防我们竟和母亲错过这一生一世!
姐姐嘶哑的哭声如一把钝刀,撕扯着我的心疼得冒冷汗,但我没有眼泪,我的泪已经被焦灼和懊悔尘封在心底。我疯了般的捶打着紧闭的门板,如同拍打着母亲即将或者已经关闭的心扉,同时也捶打着我心里的一个执念。
本来前一天就张罗着,送母亲去医院,末了,母亲碍于身体状况,不想去,遂请来一位熟识的医生,说,这种状况只能养着,多揉揉,吃点活血化瘀的药,过两天就会好了。于是,除了吃药,我和姐姐交替着帮母亲搓、揉,拿炒得滚烫的盐块焐,总算疼痛锐减了。但母亲气喘得厉害,感觉头好重,吃粥都特别艰难,吃一勺,缓半天,强行往下咽。弟弟急差人去市医院,买一种特效平喘的进口药,以往都用这种药,效果极好。然而,买药者以百米冲刺的速度买来药的同时,正是我疯狂捶门之际。
命中注定,一切都已来不及。
看母亲安详地躺在床上,跟睡着了一样,颤抖着手,拿湿毛巾轻轻擦拭她不再饱满的面颊。她骨瘦如柴的身体,昨天还帮她揉搓的岔了气的腰身,这是最后的诀别吗?我有些恍惚,忍着泪不能掉下来,更不敢用手去碰触她的肌肤,怕触到冰冷的寒,那是一种距离,也是一种拒绝。我宁愿相信她只是睡着了,明天还会醒来。
拿梳子帮母亲整理头发,如同重新整理母亲的思绪。前两天刚剪过的满头的银丝,似根根银针,陡然扎得我眼酸,扎得我心生疼生疼。母亲一直喜欢我给她梳头,生病这段日子,她的头发一直是我给理。母亲特爱整洁,尤其是頭发,总是梳得一丝不乱。
母亲的脚有些臃肿,还有些变形,一遍遍的擦拭,试图想改变的都是徒劳。让人唏嘘不已。这对承载七十五个春秋的双足,上一刻还载着风雨飘摇,人间冷暖,这一刻已经搁浅在了人间的沙滩上,且永远也无法起锚,时光的网打捞不起过眼烟云。犹如一种轮回,那稀疏或稠密的足印,连同无奈的叹息已经洒落在黄泉路上,遥不可及。
坟包如一座小山赫然耸立在视线之内,似我们心里无法逾越的那道坎。坟头幽幽地泛起一抹绿意,心底蓦然一动,莫不是父母开辟的一畦小菜园,抑或是地下的父母,给我们抛出的一份绿色的希望?稍稍的释然仿佛翻开了新的画面:父母徜徉在他们的幸福中,不再为金钱所苦,不再为儿女所累,过着他们平静而安详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