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峡谷来
2018-12-18于文华
于文华
风从峡谷来。一年又一年,执拗、顽强、冷峻、刚毅。
从不肯停歇匆匆忙忙的脚步,从不愿放弃不知疲倦的身影。硬朗热烈的峡风顽强不屈,拂过千年风尘的大地,河西走廊灿烂抑或苍翠的颜面被渐次打开。
是山,是连绵起伏、姿态万千的那些高高低低的山组成了峡谷,是胸襟宽厚、沉默不语的藏雪含雨的山养育了河西。抬眼是山,闭眼还是山,唯有一条窄小、绵长的深沟大峡连接了外界及外面的一切。这峡险峻陡峭,势似蜂腰,形若锁阴,由此便有了不同凡响之处,成了“金关银锁”,成了古今军事要地。有诗云:“山下滩声险成吼,一夫当抵万夫守。”形象而贴切地描绘出古浪峡的险峻、重要。置身峡谷,你的眼前仿佛掠过那狼烟四起、战马嘶鸣、兵戈相交、攻城略地的一幕幕历史画卷。记忆随着历史烟云远去,现实携着美好心愿前来。
春天,丝丝缕缕的风从峡谷扑面而来,还夹着些远处山坡上雪花的气息,夹着苍茫冰层坚硬冷漠的气息,吹得人脸上生疼生疼的。渐渐的,风开始转变,带着些黄土地上特有的尘土的味道,那风一日日剥落一茬茬的灰黄,撒下一茬茬的新绿。风过处,大地便留下了一丛丛嫩嫩的绿影。紧接着,一块一块一望无际的麦子从土层里钻出嫩绿嫩绿的绿苗,那些被农人精心抚育的土豆、玉米和其他植物,在一股接一股春风的抚摸下,一天天茁壮成长,成长成为大地上最靓丽、最生机勃勃的生命。
此时穿越峡谷,你的心会时时被岩石般的坚硬与古树般的刚强所打动。如果你悄然乘风在某个漆黑的时段漫步,你会看见古龙山半坡上,一盏盏银光闪闪的灯正亮着,那个犹如通体透明、玲珑剔透的七层灯塔,恰如一位可心体贴的人,等人们在冷冷的峡风中甜甜入眠。风自东南西三面的山峁来,像终日行走在山坡上、庄稼地里的蚂蚱,涂满金色阳光下那些普普通通、毫不起眼的花蕊,也让所有在春风的吹拂下渐渐苏醒的枝条翩翩起舞。春天的峡风是生命盎然的象征,是绿意澎湃的缩影。
夏天的峡风最受人欢迎、最令人记忆、最值得牵挂。起初那风是凉爽凉爽的,吹在人的皮肤上还有些冷。慢慢的,那风便有了热度,但那热总夹着些许的冷。寂寞的午后穿越山梁,很少不遇见峡风四处溜达的。好像旧时相识,老远就伸出泥色之手,从枝与枝的缝隙间赶来同你热情拥抱。把言辞藏在叶背,你不需要说起什么,其实温馨就在叶片与叶片相触的颤动里。之后,你继续赶路,它也匆匆消失,陌生得好像从来不曾认识一样。在这样的爽爽的风里穿行,耳朵不会成为身体的负累,风中有股有形无形的音乐,那么淡,几近虚无缥缈,可是又好像飘在耳旁,心里便不覺感觉出一丝柔美、一点非凡的感触。
一些碧绿苍翠、自生自灭的小草,一些不甘寂寞、随处可见的山花,就那样随意绽放,在平凡的夏日兀自默默灿烂生长与绽放,淡雅清远的色调会成为你终生阅读的乡村写意。峡风很惬意地采撷着头顶油菜花的花粉,不施粉脂的情语在心底悄然受孕。多么朴素、多么幸福的怀孕,在活力四射的季节。你会看见爱情的枝桠饱绽骄傲的果实,仿佛深情凝聚的生命主题。你会发现从没见过的鲜活词语,原来就蛰伏在乡村里那些连绵起伏、宽阔无边的麦子上,你随意摘下一粒,都能品尝到乡村最温柔、最生动、最靓丽、最幸福的滋味。
峡风把所有的人从闷热的房间里请到大街小巷。树们争先恐后地伸长脖子,是那种随意而生、随意而长的柳树、国槐,苍翠绿色领结随风轻舞,夹杂着纯洁晶莹的白色花朵。音乐响起时,县城里的居民们随风的抖动而翩翩起舞,在新修的广场上、在宽阔的空地上、在文化中心的院子里。而大多数的人会三三两两随意走在大街上,任从山上跑下散心的风像一把无形的刷子,又像清凉的天然沐浴器,掏净人们内心的浮躁与疲惫,沐浴得你有一种说不出的美好与恬淡,淘洗得你满身满心亮亮的。
生活在西部边陲小城的最大妙处,便是在夏天的清晨或晚上,尤其在傍晚可以让清清爽爽的峡风仔细吹拂,洗涤你的身体、你的心灵甚至每一寸皮肤。
如果在有银色月光普照的晚上,做一个孤独的散步者,该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慢慢地让身体放松,思想在风中作无尽的驰骋,你会有一种灵魂飞舞的酣畅、一种思想流动的缥缈。端坐峡风口,你能看见一列列火车从峰峦的肚腹中钻出来,在峡风的欢送下走向远方,你能听见草丛里的蚂蚱不厌其烦地清洗雨声。聆听与目睹山腰上香林寺、龙泉寺大殿上摇曳的风铃,在记忆和灵魂深处不紧不慢地渐次走过岁月的河床。还能隐隐地听到峡谷的一丝深长的呼吸,一脉连绵的山峰不紧不缓的心跳。山的宁静会悄然而来,不知不觉梳理你内心的紊乱,让生命的火热、折射到你的灵魂深处,让你感受到生命的可贵。
如果你与一知心好友以散步闲适的心境穿越漫长的峡谷,内心的感悟与思想的交流,会像清澈的龙泉之水一样流淌,在静静流动的落差中,跌宕起伏,碰撞出灵魂的浪花。即使默默无言地行走,也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峡谷内在的、精神空间里某种深邃、激越的东西。几千年来,人与自然达成了共同的默契,相互砥砺、相互和谐,有种信赖成为互相的生命参照。
秋天,峡风冷冷地从山口一股股接二连三地吹来,火红的枫叶、金黄的庄稼、雪白的羊群,都会不知不觉进入你的眼帘。黄昏血红的西天下,风的裙摆开始摇起来,一浪一浪,吹得人心旌荡漾,吹得人神情气爽,吹得那些树木变了颜色与形状。姹紫嫣红,分外耀眼;有些油菜花一样的,有些晚霞一样的,还有些斑驳相杂的艳丽。大片的庄稼收割完毕,但还有些秋庄稼与一些蔬菜依然在生长,比如土豆、谷子、玉米,比如青菜、包菜、甜菜,还有勤快的人种的小白菜、胡萝卜甚至荞麦、小葱,在爽朗、明净的天色里愉快地生长,在秋高气爽、澄静凉快的季节中成熟并且让人体味丰收的喜悦。这时的峡风不凉不热,风中带着些甜蜜、携着些果实,让你体味到秋天真是一个令人欣慰的时节。
然后,一场风把所有的植物都吹进了人们的院落,吹进了“颗粒归仓”的收获里。农人再把一块块土地细心地翻犁一遍,然后浇透秋水,让天光和风悄然而自如地劝慰土地的身心歇息下来。
冬天,峡风就仿佛变成了刀子,刺得植物全成了灰黄灰黄的模样,几乎没有了一点生机。西北风呼呼地使劲吹着,寒冷把人全逼到房间里面,既或是走路也是脚步匆匆忙忙,好像有人追赶的急迫样子。早上、晚上的大街上行走的,除了学生、教师和个别长期锻炼的人,再没有人敢在寒风中站立。有时天空中飘下朵朵雪花来,给峡谷披上了一件宽大宽大的雪白晶莹的外衣,好看极了,纯洁极了。让人最难以度过的是三九天,干硬的峡风一个劲猛刮着,好像要把大地上的所有生命都屈服得服服帖帖、心服口服。可是任凭峡风吹了上千年,生活在峡谷的人们和动植物非但没有被屈服,反而越来越坚强、越来越生活得滋润。
风从峡谷来,穿越风雨沧桑和苍茫云烟,穿越历史隧道和不朽生命的枝柯,抵达命定的远方,走向记忆和灵魂里熟捻的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