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童年的创伤
2018-12-18王晓萍
王晓萍
我们是如何成为我们自己的?依恋理论的创始人JohnBowlby的回答是:童年早期的真实关系是塑造我们的基础。
我们如何被童年塑造?
儿童对照看者(主要是母亲)的依恋,是基于生物进化的需要。在生命初期,人类的婴儿如此脆弱,为了在进化序列中能够生存和发展下来,他们必须依靠更有力量、更智慧的他人来获得保护和安全感。这种自出生起就具有的天生的“依恋行为系统”,是人类遗传序列中的重要组成部分,表现出这样一些特点:保持身体上的亲近,确保自己能够存活下来;把依恋对象看成“安全基地”,从这里开始儿童可以探索其他陌生的环境和体验;将依恋对象作为“安全港”,在面对危险情境和受到惊吓时逃回此处;与依恋对象分离会产生强烈的分离焦虑。
Bowlby是依恋理论的创始人,他的这一开创性成果被多伦多发展心理学家Ainsworth的“陌生情境实验”所验证,并得到进一步的发展。在陌生情境实验中,妈妈和12个月大的婴儿被请到一个到处是玩具、让人开心的房间。实验中每三分钟呈现一个场景,包括妈妈在的时候让婴儿探索,妈妈两次离开房间,其间陌生人进来,两次回来与孩子重聚等。在一系列妈妈离开、重聚的情境中,观察记录婴儿的两种行为:探索和依恋。通过分析,Ainsworth发现了三种截然不同的依恋模式,每种模式对应于不同的母婴在家庭情境中的互动模式。这一发现对认识和理解儿童情绪的发展及临床工作的意义具有深远的影响。
安全型依恋。安全型婴儿在依恋和探索两个维度上的能力是对等的,他们将妈妈作为安全基地,在感到安全时能自由探索周围的环境,在与母亲分离之后的重聚中,能很快从情感联结中获得安慰。婴儿的这种灵活性和复原力,是与母亲积极互动的结果。“这些母亲的行为倾向反映出敏感性而非调谐错误,接受而非拒绝,合作而非控制,以及能提供情绪上的可获得性而非疏离。”[1]
回避型依恋。在陌生情境实验中,回避型婴儿对于母亲的离去与返回都显得无动于衷,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冷淡。但在分离的场景中,他们的心率、皮质醇(身体主要的压力荷尔蒙)等生理指标都是偏离常态的。Ainsworth认为,冷漠型婴儿表面上的冷漠和依恋行为的缺失,其实是一种自我保护的防御性适应,因为在日常的母婴互动中,这类母亲会主动拒绝婴儿想要情感联结的请求,对此婴儿会对照看者的行为做出心理预期,他们“知道”自己想要得到安慰和照顾的请求是不会有回应,也是毫无用处的,因此这些孩子学会了放弃自己的依恋需求,他们抑制自己情绪的表达,回避身体的接触,最终回避型婴儿在日后的人际关系中会表现出情感疏离与淡漠,他们还会延续这样的方式养育自己的下一代。
矛盾型依恋。这类婴儿过于执着于对母亲的依恋,在陌生情境实验中,对于母亲的离开表现出淹没性的悲伤,和母亲之间并不愉快的重聚,既不能缓解矛盾型婴儿的悲痛,也不能终止他们对母亲行踪的时刻担忧,以至于无法探索周围的环境。这样的情形与母亲在日常的互动中对孩子发出的信号不敏感、给出的回应不稳定直接相关。对这类婴儿来说,母亲的可获得性是婴儿无法预期的,也是不经常有的,因此无法形成内化的安全基地,也难以探索周围的世界。
混乱型依恋。在Ainsworth开创性研究的基础上,20年后,她的学生Main发现了之前没有发现的第四种依恋类型———混乱型(disorganized)/迷失型(disoriented)。Main发现,当依恋对象不仅被婴儿体验为安全港,同时也被体验为危险的来源时就会导致混乱型依恋。当婴儿与愤怒或虐待的父母互动时,他们不仅体验到父母着实让人害怕,同时还体验到父母自身也正在遭受惊吓。弱小的婴儿卡在是依靠父母还是逃离危险的矛盾中,但对父母的依赖让他们无处可逃,这种可怕的、无法解决的“生物学上的两难境地”最终会导致混乱和迷失。
母婴依恋是婴儿期形成的首要关系,也是影响儿童社会化的关系性背景。非言语沟通的品质决定了婴儿的安全或不安全感:母亲对婴儿发出的信号不仅要敏感,还要做出及时的回应。Ainsworth这一划时代的研究发现得到后续研究的广泛验证和进一步发展,大量的研究表明婴儿期的依恋风格具有长期影响,不同类型的依恋史都会影响一个人儿童期、青少年时期及成年期的发展模式。
依恋风格如何影響下一代?
依恋理论是毕生发展的理论,Ainsworth的学生MaryMain借助于成人依恋访谈(AdultAttachmentInterview,AAI),将依恋研究的焦点从婴儿期引入成年期。AAI通过一系列童年期依恋问题的访谈,将注意的焦点放在与依恋相关的记忆上,以揭示成人当前依恋方面的心理状态。随着从早期婴儿依恋到青少年、成人依恋研究重点的转移,依恋的内部工作模型和内部表征机制问题受到越来越多的发展心理学家、临床心理学家和社会心理学家的关注。
内部工作模型(InternalWorking Model,IWM)是依恋理论的核心概念,也是理解人的一生中依恋关系形成的基础,最初由Bowlby提出。该概念假设内部工作模型由两种互为补充的成分构成:其一是关于依恋对象的,即看护者是否是可得的、敏感的和有反应的;其二是关于自己的,即自我是否是有价值或值得关爱和保护的[2]。
Main等人的成人依恋访谈研究丰富和拓展了Bowlby内部工作模型的概念内涵,将内部工作模型中的自我概念和他人概念的心理表征为:个体对依恋有关的信息进行组织和取舍的规则。内部工作模型形成于亲子互动之中,婴儿最初对母亲的外部依恋行为,会转变成自己的内部工作模型,包括个体对自我和他人的一种心理表征和社会预期[3],例如,回避型和矛盾型婴儿在与父母的互动中会形成不同的心理表征,帮助他们预测父母没有反应(回避型),或不能预测父母如何反应(矛盾型),这样的适应性策略会进一步影响个体的依恋行为。内部工作模型一旦形成,将会非常稳定,并在意识觉察之外自动发挥防御或自我保护的作用。
父母的内部工作模型和儿童的依恋模式之间是双向影响的,一方面,父母的内部工作模型对儿童依恋风格的塑造具有决定性的影响,根据AAI对父母的分类,可以预测儿童在陌生情境实验中的依恋类型,预测的准确性达75%[4]。另一方面,陌生情境实验中婴儿的非言语依恋模式同样能预测其父母在AAI测验中的心理表征模式:与安全父母的一致性和合作性的话语模式不同,冷漠型的父母坚持说自己回忆不出童年期的依恋体验,同时贬低依恋的意义和价值;矛盾型父母的心理表征,反映出过去依恋体验会一直侵扰着现在的依恋关系:混乱型的父母在谈论过去的创伤时,会出现时断时续的混乱或迷茫的状态。内部工作模型和心理表征机制使得亲子之间的依恋模式在代际之间得以传递。
童年创伤何以转化?
作为发展心理学的重要学术研究成果,依恋理论对依恋的类型和行为互动、依恋的发展和变化性等方面都有了更多的认识。以往的许多研究发现,不安全依恋与诸多精神障碍有关,那么基于生物进化驱动建立和发展起来的不安全依恋模式可以改变吗?回答是肯定的。
Ainsworth发现,先天的、由生物驱动的依恋系统具有可塑性,Main认为元认知能力的运作与依恋的安全性相关,强有力的元认知能力可以消除不良的依恋体验,PeterFonagy(1991)则一步拓展了Main的理论,提出“心智化”的概念———“我们认识到自己具有心智来调节我们对世界的体验”。[4]“心智化”不仅仅是关于自我的知识,而是关于普遍意义上对心智的知识,即反思性功能。作为积极的保护因子,“强大的反思能力可以打破恶性循环,缓冲早期负面体验的影响,同时降低了不安全依恋代际传递的可能性”。父母的心智化对促进儿童安全依恋的形成起到重要作用,而安全依恋又为激发儿童自己的心智化潜能提供了重要背景。“心智化”与自我反思观使得不安全依恋模式的解构和重构得以可能。
基于实证研究的依恋理论,很好地澄清和解释了个体的发展是如何被特定的关系环境所促进或阻碍的,但是,对于如何“超越因自身历史而造成的种种束缚,这是依恋理论没有正面说明的问题”。虽然近年来依恋理论在心理治疗中的临床应用价值得到广泛的重视,但是,“直到最近,治疗师仍主要靠自己去推敲如何应用这个理论”。鉴于这样的客观现实,美国临床心理学家DavidJ.Wallin博士结合了自己近40年的临床经验,将发展心理学中的依恋理论研究成果和以关系为焦点的心理治疗综合起来,发展出一个综合性的治疗模型,著就了《心理治疗中的依恋》一书,该书已经被翻译成包括汉语在内的9种语言。《心理治疗中的依恋》之所以受到广泛关注,Wallin博士将其归因为依恋理论的魅力,“或许因为这个理论将我们对个体心理发展的理解落实到普世共存的进化生物学中(中文版作者序)”。
在长期的理论研究和临床探索中,Wallin博士将依恋理论对心理治疗的启示归纳为三大核心观点:(1)共同创造的依恋关系是发展的关键情境。(2)前言语期体验(preverbalexperience)构成了发展中自我的核心。(3)自我对于体验的态度比其个人历史的事实更能预测依恋安全。与此相对应,作者提出通过关系发生转化的心理治疗模式应遵循三大基本原理:(1)发展熔炉的治疗关系:患者对治疗师建立起来的依恋关系,能够提供一个安全基地,解构早年形成的不安全依恋模式。(2)非言语维度的核心地位:患者最初的不安全依恋模式以及对情感需要的否认和解离,都根植于前言语期。(3)反思和觉察具有转化作用。作者将佛教心理学中的“觉察”引入,通过觉察带来安全的自我。自我在反思时关注的是体验的内容,而觉察关注的是体验的过程,觉察能够超越反思的姿态,让“我们产生一种平和而宽阔的对觉知的觉知”。沿着这样的脉络和逻辑,作者将《心理治疗中的依恋》分为五个部分:
第一部分“BOWLBY及其后继者”,分三章系统介绍了“对心理治疗最直接和最丰富的研究成果”,这些研究强调早期依恋经验对成人心理健康和关系的影响,这是理解依恋临床工作的概念基础。
第二部分“依恋关系和自我的发展”。全方位认识自我与依恋关系的发展,是对形成中的依恋关系的不足之处进行有效转化的基础和前提。第五章将神经科学引入,描述了自我在最初建立时的不同维度及其神经生物学基础,第六章以发展的视角介绍了从婴儿期到成年期四种依恋类型的特点、意义与影响。这两章内容奠定了最初的自我在新的依恋情境中被重新塑造的学理基礎。第七章将“作为心理治疗理论的互为主体性”引入,从情感调节、共创新的依恋关系、相互沟通等方面,“着手搭建从依恋理论研究到临床实践之间的桥梁”。
第三部分“从依恋理论到临床实践”。情感体验是依恋理论的核心,Bowlby和Ainsworth强调早期真实的依恋体验对发展中的自我影响巨大,而Main和Fonagy则指出,自我对过去和现在体验的姿态,即反思性自我和觉察性自我最终会更有影响力。第八章通过聚焦非言语体验探索了如何进入自我的核心情绪。第九章在介绍自我对于体验的三种姿态“嵌入、心智化、觉察”的基础上,阐释了反思和觉察在转化病理性嵌入体验中的作用。基于实证研究的依恋理论并非一套明确的临床理论,依恋领域对如何获取患者的非言语体验,加强其反思和觉察的能力并没有太多的资源可以应用,第十章作者将“互为主体性”和关系理论两大心理治疗理论引入,深化了依恋理论的临床应用。
第四部分“心理治疗中的治疗模式”。合作性对话和关系的容纳性是安全性依恋的两大重要特征,第十一章作者“把实证的研究转化为临床建议,来促进一致性交流,并评估具有不安全依恋的患者有怎样的‘不一致性”。接下来的三章以此为基础,同时结合创伤研究探索了三种不安全依恋的主导心理特征及其对心理治疗的启发意义:“冷漠型患者:从隔离走向亲密”“迷恋型患者:为自己的心智留出空间”“未解决型患者:治愈创伤和丧失的伤害”。
第五部分“使临床焦点清晰化”。Wallin博士围绕依恋理论的两大核心主题“非言语体验”和“心智化与觉察化”,介绍了自己多年来的临床探索和实际案例,使我们更好地认识和体会了“从理论到实践———心理治疗中的依恋”的效应和魅力。
《心理治疗中的依恋》以开阔的学术视野,将依恋的理论和研究发现与神经生物学、创伤研究、关系取向的心理治疗及佛教心理学整合起来,发展出一个通过关系促进不安全依恋转化的心理治疗模型。这一综合性的模型通过“量体裁衣”式的干预,贴近不同来访者的依恋特点和需求,打造“发展的熔炉”———通过与治疗师建立新的安全关系,来探索和整合那些被早年否认和解离的体验,解构不安全依恋模式,重构心理表征,进而建立起早年关系未曾提供的内化的“安全基地”。该书通过丰富的临床案例,描述了如何针对来访者的身体感受和情绪体验所采用的聚焦非言语互动的强有力技术。同时,作者还探索了如何利用治疗师的主观体验,对治疗过程中呈现的“活现”和身体、情绪感受进行工作,以帮助患者认识和体验那些无法言说的、解离的体验。跨学科、跨领域的学术视野,丰富的临床实例,极具操作性的临床技术,互为主体性的治疗原则,这一切都使得《心理治疗中的依恋》极具学术和临床应用价值。
除了临床价值外,本书对父母的养育与亲子教育、成人的自我治愈与心理成长都极具启示意义:
(1)指导父母与孩子形成安全的依恋关系。Bowlby认为,父母的“可获得性”和“反应性”的亲子关系,能够让孩子变得安全且具有复原力。Ainsworth则进一步指出,父母对孩子非言语信号敏感地做出反应具有中心地位,依恋理论揭示的这些原理对父母的养育行为具有重要的指导和启示意义。
(2)帮助儿童转化不安全依恋。Bowlby相信人类依恋关系的形成具有先天的生理准备,但安全情感联结的建立仍需要亲子双方在互动中学习如何回应对方的需要和行为。对于婴儿期之后的情况,依恋研究者KarlenLyonsRuth[4]提出“合作性沟通”框架,不仅具有重要的临床价值,也有助于儿童在后来的亲子互动中发展出安全感、灵活性和一致性的内部工作模型。此外,“互为主体性”的视角,有助于父母形成正确的教育观,提升亲子之间亲密感和归属感的体验。“互动性调节”(interactiveregulation)和“自我调节”(selfregulation)之間的平衡观,能够指导父母的教育行为———在亲子互动中为双方的主体性留出空间,让孩子在“适配”和“分离与差异”的体验中都得到成长。
(3)走向治愈的成长之路。“反省性自我”和“觉察性自我”,不仅在临床上能够帮助患者转化不安全依恋,也可以帮助我们自己走向治愈的自我成长之路:父母越能够采用反思性姿态,他们自己的心理就越具有复原力,也就越能够抚养出安全型的儿童。觉察能帮助我们形成更一致和更安全的自我感,觉察体验会给我们带来深厚的安全感、被接纳的感受,以及丰富的自己与他人的联结感。
[本文为江苏省社科基金项目(16SHB006)阶段性成果。]
注释
[1]Ainsworth,M.D.S.,Blehar,M.C.,Waters,E.,&Wall;,S.(1978). Patternsofattachment:Apsychological studyoftheStrangeSituation.Hillsdale,NJ:Erlbaum.
[2]Bowlby,J.(1979).Themaking andbreakingofaffectionalbonds.London:Tavistock.
[3]王争艳,刘迎泽,杨叶.依恋内部工作模式的研究概述及探讨[J].心理科学进展,2005(5):629—639.
[4]D.J.Wallin.心理治疗中的依恋———从养育到治愈,从理论到实践[M].巴彤,李斌彬,施以德,杨希洁译.北京:中国轻工业出版社,2014:41,58,60,1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