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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篼沧桑(外一篇)

2018-12-18王清蓉

西部散文选刊 2018年12期
关键词:百货店猪草故乡

王清蓉

早晨,公交车远远开来时,一望车上拥挤的人群,心就不由得紧起来。陆续上车,司机有些烦躁地喊着:“往里走!往里走!”还没等调整好站姿,车已出发。一片寂静,只有那句“伸手,让爱心蔓延;感恩,让良知蔓延”的公益广告在车轮声里回响。每次听到这句广告词,我都有个强烈的愿望,想把两个“蔓延”之一给用其他如“传递”之类的词语替换了。南山脚下,挤上来两位背着背篼的大娘,站定之后长长地舒了口气。

“哎呀,我的头发!”一声惊呼,车内骚动起来,所有目光都聚集到娇声出处。

那位背着背篼的大娘满脸尴尬,不停地道歉:“女子,对不起,对不起哈!”

妆容精致满脸愠怒的红发女郎渐渐缓和了神情。

车子继续前行,我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那张黑里透红布满细密皱纹的脸上。卑微,谦逊,有些无所适从的神色,我想到我的母亲,想到故乡曾经背着背篼的那些婶子大嫂们。

那时,背篼还是故乡家家户户必备的重要器物。故乡的背篼种类很多,厨房隔壁那间屋子墙角重重叠叠地堆满背篼和锄头。底细口粗如一个大喇叭样的细篾丝背篼,我们称作“大篾背篼”,母亲常常背着个大篾背篼,把稻谷、麦粒背回家。用篾片编成的腰身比较粗的严丝合缝的背篼叫“夹背”,夹背比大篾背小一些,背口稍微内敛一些,背起来相对轻松,通常用来背白米细面,或是赶场时背着去买东西。那些年轻媳妇或大姑娘们则更时尚一些,走人户或赶场都背着“背篮子”,这种背篼如一个微圆的长方体,编得细密而精巧,稍微讲究些的,外层还编有花纹。

最多的是用食指宽的篾条粗枝大叶编成的大小不一的背篼,故乡人都称它为“shá背”,至今我也不明白那个字究竟怎么写。这种背篼的篾条间有很大的孔隙,如大嗓门的粗犷汉子,一看就经得住风吹雨打。这些背篼总是用来装猪草、牛草、红苕藤或包谷杆,甚至在耕种时节用来背混合着谷草的猪粪牛粪。五爷曾经为我编过一个稍微小巧的“shá背”,我背着它去扯猪草、采野菌、拣树根疙瘩,背走了小学和初中的时光。

读中学时,在镇上看见有老太太背孩子也用背篼。那种背篼下面扁扁的,中部有个小台阶,正好适合孩子坐在里面。第一次看见它时,为这项创造感到惊奇,为没有坐过那样的背篼略感遗憾。当我长大成人,亦为人母时,孕婴店早已有了专用背带出售,背孩子舒适而方便,想起没用过那种背篼的遗憾,不禁暗笑自己就是坐在井底的那只青蛙。

回首间,那群背着背篼的小姑娘仿佛还停留在时光里。放牛、砍柴、扯猪草,这些好像就是山里孩子的天职,生来就有天赋。那时,扯猪草是我们很讨厌却又不得不去完成的任务。家家户户都有猪需要喂,地里的红苕藤是不够的,扯猪草占据了女孩子放假期间大部分时光。把牛赶到山上,然后就挎着背篼漫山遍野地寻猪草,苦麻菜、野荞麦、蒿芽苗、福指甲、水麻叶……那些被滋养得水汪汪的叶子藏在田边地角、沟渠边、崖壁上或树林里缠绕着荆棘的灌木丛下,我们一路弯腰弓背,既不想放过每苗猪草,又要留心草丛里是否会突然窜出四脚蛇或菜花蛇。年少的心总是自尊的,扯的猪草装不满背篼时,就把下面虚空着,让背篼看起来满满的,走在路上赚些夸奖。那些年,稚嫩而粗糙的手指上总是猪草浸染得洗不掉的颜色。今春去帮扶的村子,在还未硬化的通村公路边荒芜又繁盛的坡地里,见到那些熟悉的肥壮的野生植物,它们生长在路边无人问津,内心不免感慨良多。

母亲去镇上赶场时,夹背里总会装得满满的,比如几十斤米,比如积攒了好久才凑起来的三十个鸡蛋,比如夏天的桃李冬天的白菜苔豌豆尖……天刚亮,母亲就出发了,和同去赶场的妇女们说说笑笑,太阳升起来时,在821厂宿舍区下边那条当年最繁华的街上,在挨挨挤挤的背篼空隙中,铺一条干净的尼龙口袋在台阶上,坐等买主。821厂和水电五局的全职太太们买东西很是挑剔,几番居高临下地讨价还价之后,还要把东西背到她们的家里或者楼下去才付钱。她们提着手提袋在前面婀娜多姿地摇曳,母亲背上的背篼愈显沉重。当然,每年还有那么几次,母亲需要背着满背篼的粮食去粮站缴粮,在粮站趾高气扬的工作人员那挑剔严苛的目光里,我最担心他说不合格而让晒得更干些再背去。

当背篼终于清空,我跟着母亲去老街,在那些还是木板门的老店里,买针线,买油盐酱醋,很快又装了小半背篼。有时为了稍微轻松,母亲卖完东西走进老街口不远的地方,就把背篼放到杨家百货店,提个红色的布袋子去买东西或带我医院看病。依然记得当年的杨家百货店,门前是个大小高低如单人床般的木案,案上的货物让小小的我看得眼花缭乱,各色的丝线、帽子、袖套、围裙、袜子……密密匝匝的货物后面,坐着百货店老板娘杨春秀,而她身后那间不大的店面里,一卷卷五颜六色的布匹整齐地竖立着,排满了墙壁。杨春秀总是微笑着看来来去去的路人,不时点头和熟悉的人打招呼,很娴静的样子。母亲走到她的百货店前,无论买她店里的东西与否,她都微笑着招呼:“又赶场了?要把背篼放我这里不,放屋里嘛。”我在心里对比着她的卷发和母亲的长辫子,很是羡慕她的洋气。但成年之后我从未烫过卷发,或许是受母亲的影响,感觉长发飘飘的女子更简单质朴。

母亲说,杨春秀的命可真好,她本来也是柳林湾人,但从小就抱养给没有儿女的亲戚家,在镇上長大成人,嫁了个有工作的丈夫,一生没背过背篼。童年记忆里的杨春秀,一直是个很谦和的女人,不像某些城里太太傲慢得让人只能敬而远之。年前在故乡的酒席上遇见杨春秀,一眼就认出了两鬓斑白的她,花白的头发盘起来,嘴唇上那抹浅浅的红,让她看起来很精神。她询问我的工作,说起我小时候的样子,较之年轻时多了点絮絮叨叨,毕竟是年近七十的人了,总是有些变化的。

读师范时,极少再跟母亲去赶场,只是每到过年之前要和父母去买年货。母亲照例是背着夹背,父亲提着袋子,东边称糖果瓜子,西边买鞭炮香烛,去挤满了撮箕的蔬菜市场买菜……母亲耐心地和摊主讨价还价,父亲待在一旁有些急躁,偶尔会示意母亲别讲价了,自然是阻止不了的,虽然母亲在供销社里买东西因为砍价而遭过那个时髦女售货员轻蔑的白眼。午后两三点的样子,母亲的背篼满了,父亲提的蛇皮口袋也鼓起来了,跟着赶场的乡邻们走在回家的村道上,浩浩荡荡热热闹闹里,总感觉那路好长。

曾几何时,背篼悄然淡出了故乡的历史舞台?没有了木板楼,背篼们藏在楼房的杂物间里,或是躲在老厨房背后的偏房角落里,和锄头、弯刀、犁铧们窃窃私语,偶尔被路都难以走稳的老主人们取出来发挥作用。它们的年轻主人从远方的城市回家过年了,带着满满的收获,带着欢声笑语和年的喜气,在劳碌疲惫之后彻底放松的日子,背篼的存在无关紧要。这些老背篼们不会知晓,在城市里那些新建的高楼下,诞生了一批编制远不如它们精细的背篼,那些背篼里面糊满了水泥和沙子,它们的主人背井离乡,每天背着背篼候在公路边,等着背负装修材料上楼,没活儿的时候,背篼倒在楼下的树荫里,三五个人玩扑克,或靠着背篼小憩。

故乡的山道上,除了打谷收麦季节外,极少再有人用背篼了。年轻媳妇们赶场或走人户,各式时髦的挎包已取代了那些土气的背篼。晚上,在红红的火炉旁,母亲细数岁月点点滴滴,感慨时光飞逝,突然对我说:老家那些姑娘们,穿的衣服提的包好像都比你洋气呢。

听到母亲那句话,脑海里突然蹦出个问题:再过几十年,背篼是否也成了个传说?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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